第28章 ☆、禍水紅顏(二)
孫昭的一顆心瞬時提到了嗓子眼,方才父皇已經問過她,為何還要再問楚雲軒,她分明說太子洗馬與廣陵殿的婢子兩情相悅,到了父皇口中,怎就成了公主?難道說父皇自始至終都未曾相信過她?
母妃當年因何偏居冷宮?她為何七年不得回宮?貴妃林氏實乃北齊細作,父皇亦知滑胎一事不過是一場陰謀,可當年的真相卻永遠不能重見天日。
孫昭不由雙手冰冷,原來父皇當年不信母妃,今日也不信她。若說起緣由,畢竟是父女間心存了芥蒂。
楚雲軒揚起臉望向皇帝,見萬人之上的天子正笑望着他,那笑容和煦卻令人恐懼,只要一句話,他或許會保全性命,亦或是身首異處。
楚雲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落,拂過孫昭的側臉。只見她容顏俊麗,頸項優美,她離他那樣近,卻又那樣遠。他心知死生由命,卻不能因此拖累了她。
楚雲軒緩緩張口,吐出兩個字。
“子有。”
“子有。”楚雲軒重複了一遍,“下臣對廣陵殿的宮婢子有頗為喜愛,卻擔心公主知道此事責怪下臣,因而欺瞞殿下,趁夜邀約子有。”
他的聲音清晰地撞擊着她的耳廓,孫昭忽然身子一軟,幾欲哭出聲來。
皇帝聞言哈哈大笑,“竟有此事?”
楚天白未料到楚雲軒如此作答,怔忪半晌,忽然伏在地上道:“下臣管教無妨,請陛下責罰。”
“少年男女情窦初開,又有何罪?”皇帝語氣愉悅,仿佛方才的沉悶只是錯覺,“不過……宮婢的地位卻是低了些。”
“子有畢竟是服侍過兒臣。”孫昭低着頭道:“請太子洗馬好生待她,許以貴妾之位。”
楚雲軒凄然一笑,“下臣自當謹遵公主教誨。”
孫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既然父皇還政,太子也将不日回朝,請父皇準許兒臣回曲陽觀清修,為父皇、太子祈福。”
皇帝面上明暗浮動,他不由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你是朕親封的鎮國公主,無須再回曲陽觀裏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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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昭不記得她是如何離開禦書房,只知一雙腳猶如灌注鉛水,重似千斤。太子不日将回京,她的寝殿便由廣陵殿轉為長陵殿,恰與萬壽殿的宮群相隔不遠,倒是方便了她每日去萬壽殿請安。
子有既走,身邊也沒有一個能說話的宮婢。孫昭百無聊賴地坐在廊檐下的石階上,望着土裏心冒出的嫩芽出神。
青石臺階之上,一雙女子的足愈來愈近,腳上着碧色的繡鞋,卻比普通女子的足更大些。孫昭擡眼去瞧,但見那女子身形纖長,面色紅潤,見到她盈盈福身,“奴婢是長陵殿的領班宮女時雨。”
時雨?時雨!孫昭猶記得那一晚住在齊骁府上,隐約有個叫時雨的姑娘,對着齊骁抱怨了一番,臨了之時,還含羞帶怯地說,要給齊骁梳個發髻。
孫昭想到此處,忽然打起精神道:“本宮為何從來沒有見過你?”
時雨笑道:“不瞞公主殿下,時雨原是大将軍家臣,奉主公之命,寸步不離殿下左右。”
時雨倒是坦誠。
孫昭卻瞧着她笑了,“聽聞你在曲陽冠護衛本宮三年,又在崔莊暗中保護太子殿下,此番入宮為婢,倒是大材小用。”
時雨聞言,“騰”地紅了臉,“那只是我的氣話罷了,公主休要當真。”
“不論是深宮之中探取隐秘之事,還是萬人之中取上将首級,聞香、識毒、女紅、烹饪,時雨皆不在話下。”時雨挺起胸脯,得意道:“主公說了,時雨打今日起聽命于公主殿下,殿下盡管吩咐便是。”
先是聰慧無雙的沈文光,繼而是忠心不二的盧烽,此番又是才能過人的時雨,齊骁府上,倒是有一幹才華不輸于朝臣的食客。孫昭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好,但你只可跟在暗處,不得暴露身份。”
時雨來了興致,“雕蟲小技爾。”
孫昭說罷,竟是徑直出了長陵殿,向萬壽宮而去。時雨的身影掩于假山樹叢之間,不急不緩,卻是尾随其後。
時雨跟着公主走了許久,卻見她在萬壽宮殿群的鏡湖邊駐足,關于此湖深夜鬧鬼之事,時雨略有耳聞,她不由脊背發冷,輕輕一躍便掩藏于高大的樹上。向下觀瞧,但見一人紅袍明麗,邁着長腿款款而來,可不正是自家主子嗎?
原來公主竟是私會大将軍,有趣有趣,也算主公那四年的白日夢沒有白做。時雨瞪着大眼睛瞧了一會,但見公主長身立于湖畔,身後一丈許站着大将軍。
齊骁一動不動地望着公主的背影,公主卻盯着湖面的水波發呆。
又觀察了許久,天色将暮,二人竟是紋絲未動,狀若石雕。時雨困乏地伸了個懶腰,阖着雙目打起盹來。
孫昭獨立許久,直至身後冷風襲來,剛要回頭,卻有一方寬厚溫暖的大氅覆在她肩上,帶着暖若冬陽的氣溫。
“大将軍怎會在此?”孫昭警惕地望向左右。
“下臣擔心殿下一時想不開,投湖殉情。”大将軍語氣戲谑。
“殉情?”孫昭笑出了聲,“兩情相悅方有殉情之說,如本宮這般,不過是自尋短見。”
齊骁笑道:“下臣以為公主識人通透,不想竟是目光短淺。”
“大将軍何出此言?”孫昭回頭看他,見他的側臉沐浴在月光下,神情隐秘。
“下臣猜想,殿下必然因為太子洗馬大哭了一場。”齊骁亦看着她道。
“不曾。”孫昭辯解。
“禦書房見你之時,還是嬌俏的模樣,而今雙目腫似核桃……”齊骁打趣道:“殿下究竟是因為太子洗馬娶親而傷感,還是因為……他心中沒有你?”
忽然被人說中心事,孫昭不由抿緊嘴唇,不洩露一點情緒。
“下臣猜想,殿下一定以為太子洗馬心中沒有你。”齊骁不痛不癢道。
孫昭面色慘淡道:“何以見得?”
“殿下拼盡全力為太子洗馬開脫,太子洗馬自始至終未提及公主半分,這般舍己為人,真是令齊骁……嫉妒得很。”
孫昭心知大将軍素來厭惡太子洗馬,卻猜不透他此番言論所指,疑道:“大将軍何出此言?”
齊骁忽然嚴肅道:“我知你對楚雲軒用心,他亦有投桃報李之意,然而陛下忌憚外戚集權,斷然不會同意楚家子男尚主。”
這便是孫昭最為害怕的結果,一旦父皇知道她心中所想,恐怕會當即削減楚家之勢。若果真因她耽誤了楚家兄弟的前程,她便是罪不可恕之人。
孫昭心上一酸,卻用力點了點頭,“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對你的用心,并不比旁人少?”齊骁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按在懷裏。
孫昭能感覺到他的心跳撲通撲通的,泛起灼熱的溫度。她擡起眸子,卻見齊骁正低頭看她。
孫昭知道,他每每與她獨處,必然說些羞人的話,做些羞人之事。她心中愈發緊張,卻聽齊骁道:“陛下多疑,我擔心崔宴借此脫身。”
誰知他話鋒一轉,便至正題,孫昭不由好奇,“崔宴如何與北齊扯上了幹系?”
冷風驟過,齊骁輕輕将她拉進懷裏。孫昭掙紮道:“宮闱之中,恐被人看到。”
齊骁笑得低沉,“鏡湖之外數裏,羽林軍不得近前,此處出了你我,便是丈許外的時雨。”
孫昭仍是紅了臉道:“大将軍無恥。”
“我與楚雲軒的不同便在于此。”齊骁笑道:“他是翩翩君子,只能舍身護你;我是無恥潑皮,卻能全身而退。”
孫昭正要反駁,便聽他更加無恥道:“楚雲軒尚不能自保,如何與你雙宿□□?”
“崔……宴,方才不是說崔宴麽?”孫昭連忙岔開話題。
“唔。”齊骁在她耳畔厮磨一番,惹得她戰栗連連,偏他還一本正經道:“北齊神武帝培養了數支細作暗部,潛伏諸國,稱為王鄰,實乃滅亡鄰邦之意。”
“數十年前神武帝薨,神武後掌權。這個婦人并非神武帝那般窮兵黩武,而是勉力與各國交好,休養生息,富國強兵,因而王鄰已無存在價值。”齊骁緩緩道:“偏有些人不甘心淪為無用之人,欲在朝堂翻雲覆雨——崔宴便是其中之一。”
孫昭以為崔宴處處與齊骁過不去,哪知他竟包藏覆滅梁國的野心,她疑惑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餘嫚之死,我便懷疑到了崔宴身上,這幾年來證據确鑿,一舉挫敗王鄰的時機已經成熟。崔宴指使貴妃林氏将後宮攪得烏煙瘴氣,內朝與外朝有不少他的舊部,皆是禍國殃民之輩。”齊骁道:“陛下遇險,亦是崔宴一手策劃。”
“然我觀父皇之态,似乎心存疑慮。”孫昭隐隐擔憂,“崔宴身居太傅之職數年,深得父皇寵幸。”
“這便是我最為擔心的。”齊骁輕聲道:“此人不除,必留後患。”
孫昭沉默半晌,便聽齊骁的聲音低低地傳來,“你的母妃并非因貴妃林氏溺亡,背後之人實乃崔宴。”
果不其然,前一刻還是溫軟香玉在懷,此刻已經僵硬得令他心痛。齊骁輕輕嘆氣,只覺錦袍之上是濡濕的觸感,她并未做聲,卻已淚流入注。
“齊骁。”她柔聲喚他。
齊骁低頭,見她緊緊咬着嘴唇,身子不停地顫抖。
“若父皇不信崔宴為北齊細作,你能否助我擒殺此人。”她淚水盈盈。
齊骁反倒是笑了,“我替你報仇雪恨,你對我以身相許如何?”
孫昭被他氣得不怒反笑,“無恥。”
“昭兒。”他卻将她抱得愈緊,于春夜寒風中将嘴唇貼在她耳畔,一聲一聲地喚她“昭兒”。
那聲音含情脈脈,帶着無邊的寵溺,落入孫昭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