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初現端倪(一)
遠遠的宮燈如璀璨明星般次第點亮,齊骁右臂揮動,指向最亮的一處道:“昭兒可知那是何處?”
彼處頗高,殿宇巍峨雄渾,乃是萬壽宮中最大的殿群,當今天子的寝殿——萬壽殿。孫昭自是知曉,反問道:“萬壽殿有何蹊跷?”
“為何獨是萬壽殿宮燈晝夜長明?”齊骁又問。
“萬壽殿乃是天子居所。”孫昭随口道。父皇昏迷的數日以來,萬壽殿寂靜如密林,令人敬而生畏。可此時五彩斑斓的宮燈亮起,倒像是民間市集般熱鬧。
“多少人渴望彼處的高位與榮譽。”齊骁的聲音是少有的深沉。
“只有身居高位,才能俯瞰衆生。”齊骁極目遠眺,眸光黯淡,“終有一日,太子也會入主萬壽殿中——殿下就不怕?”
孫昭猜不透齊骁話中的深意,卻見他眸中含笑,挑釁道:“遠觀彼處,美輪美奂,乃當世奇景。縱是如此,卻險象環生,随時可能危及性命。”
既是皇家宿命,又何必抱怨?孫昭心中這樣想,話未出口,人卻已被齊骁牽着向前走了數步。
長如飛龍般的石橋橫跨鏡湖之上,齊骁道:“跨過此橋,便是兇險之境,殿下敢不敢與我同走一遭?”
不待孫昭反對,齊骁已引着她行走于橋面之上,石板寒涼,與屐履相碰一處,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孫昭自幼在宮中長大,卻極少去萬壽殿,今日是頭一次發現,越橋而過之後,竟是茂密的叢林樹木,環繞着偌大的萬壽殿。
齊骁倒似是稀松平常般,帶着她一路隐匿在茂林之中。
夜幕低垂,唯有萬壽殿明亮如晝。
孫旼剛剛請安完畢,一出門便看到了迎面而來的太傅崔宴,霎時垂下眼,怯懦地喚了聲“太傅”。
崔宴連忙躬身道:“玄清殿下。”
“太傅深夜至此,有何要事?”孫旼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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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臣奉陛下傳喚而來,不知所為何事。”崔宴道。
二人寒暄過後,各自離開。孫昭瞧了半晌,問道:“我觀玄清之态多時,每每相見,似是懼怕太傅。大将軍以為如何?”
身側之人嗤笑,“玄清之态,恰是昭兒初次見我的模樣。”
“大将軍殺人如麻,令本宮心生畏懼。”孫昭亦是嘲諷。
“難道玄清亦是因此懼怕太傅?”與其說齊骁是在問她,不如說他是在問自己。
孫昭便是一怔,側臉望着齊骁,以他所言,恐怕玄清知曉也不該知道的事。
宮娥內侍紛紛退散,孫昭自斑駁的樹影中看到,崔宴躬身相伴父皇身側,緩緩往鏡湖而去。
皇帝負手立于湖畔,忽然道:“朕的昭兒,倒有幾分賢妃的模樣。”
崔宴附和道:“正如陛下所言,殿下聰慧機敏。”
“聰慧機敏?”皇帝冷笑,“若真是聰慧機敏,為何落得個葬身鏡湖的下場?”
“這……”崔宴一時語塞。
“你素來最懂朕心。”皇帝問,“你且說說,朕做錯了嗎?”
崔宴沉默半晌,“陛下所指,可是福壽殿的那位?”
“明知故問。”皇帝厲聲道。
“下臣愚鈍。”崔宴連忙道:“陛下乃一國之君,陛下之意乃天意使然,陛下不會錯。”
皇帝聽聞崔宴所言,又站了一會兒,忽然道:“朕想見她,可她抗拒朕。”
孫昭以為父皇情薄,不論是對皇後、母妃、亦或是死去的貴妃林氏,皆談不上喜愛。他今日不過勉勵上朝,身體尚未恢複,便心心念念着章華夫人,可見章華于他而言極為重要。
“這有何難。”崔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自懷中取出一物。
天色已晚,孫昭看不清那究竟是何物,只聽皇帝笑道:“貴妃已死,原以為世上再無奪人心魄之香,不想你竟留着。”
崔宴謙卑道:“為陛下分憂,是下臣的職責。”
孫昭聽得雲裏霧裏,卻發覺一旁的齊骁緊握雙拳,一雙眸子瞪得老大。她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輕輕觸了觸他的手臂。
齊骁如夢初醒,望着皇帝遠去的背影,眉目不舒。
皇帝一路向福壽殿而去,恰是章華夫人的居所。
孫昭也曾聽說過齊骁與章華青梅竹馬的故事,試探道:“大将軍可是因為章華夫人醋了?”
齊骁搖頭,“彈劾崔宴的奏章屢次被壓下,我原以為是佐證不足,難以上達聖聽。卻不想是因為此!”
齊骁、衛則尹、崔宴皆位列三公。雖然齊骁戰功赫赫,衛相精通政事,但皇帝最為器重的竟是太傅崔宴。他雖才華無雙,卻并無卓絕政績,若說過人之處,原來是深谙皇帝的私事。
“偏信則暗,偏信則暗。”齊骁低聲道。
既然齊骁多次彈劾崔宴,想必父皇已經知曉了他的所作所為,卻遲遲未作出判斷。孫昭心道父皇多疑,唯有對崔宴十分信賴,可見他定有旁人不可離間的本事。
崔宴狀告齊骁,貴妃誤導于她,皆為了将母妃亡故之仇落實在齊骁身上。孫昭思前想後,齊骁逼死了崔宴的愛徒餘嫚,崔宴因此借刀殺人除掉齊骁,倒是有跡可循。
恐怕父皇早已知曉母妃溺亡真相,卻不肯徹查。皇後極力撇清自己,連真相都遮遮掩掩,必然也是知情人。貴妃林氏既然敢誤導她,定然不會全然與此事無關。依齊骁所言,母妃亡故的幕後推手乃是崔宴,那她便從此人下手,定要将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齊骁忽見身旁的女子咬牙切齒,一副從未見過的兇狠模樣。自他帶她回宮之日起,她便不再是曲陽觀怯懦單純的女冠,他究竟是成就了她,還是害了她?
“昭兒。”齊骁輕聲喚。
孫昭移開眼,道:“若崔宴之罪屬實,我必置他于死地。”
一回到長陵殿,孫昭便傳喚時雨至近前囑咐了幾句。時雨聽罷,眸子裏華彩異常,“如此小事豈能讓殿下動手?時雨在軍中數年,多得是些不見血折磨人的花樣。”
孫昭只道宮中處處是陷阱,她既已遠離,便不想再踏足半步。哪知七年流轉,她竟要這般費盡心機。是否林貴妃數年前,也如她這般籌謀策劃?
此後一連三日,翳月殿燈火通明,白日裏也沒有熄燈的跡象。羽林軍巡查之際,便進入了翳月殿,卻見院中空無一人。一行人來到殿內,因嗆鼻的炭味險些喘不過氣來,不得已在通風之後數個時辰,才能徹查殿中情況。
翳月殿原為冷宮,唯有有兩名年邁的宮女在此。誰料二女竟是門窗緊閉,在殿內點起了炭火,将自己裹在錦被裏活活悶死了。
一時宮中流言四起,說兩個宮婢伺候賢妃之時便多有輕怠。賢妃故去後更是不分尊卑,竟在賢妃娘娘榻上而眠,故而有今日之禍。
亦有人言,賢妃當年溺于水,二宮婢卻亡于火,乃是因果報應。
太醫院的長行太醫姜玉竹,因治愈陛下有功,又因當日孫昭的提點,年紀輕輕穩坐太醫院提點之位。一日姜玉竹往長陵殿問安,隔着錦簾的鎮國公主忽然道:“以姜大人所見,那兩名宮婢因何而亡。”
姜玉竹笑道:“下臣是太醫,并非仵作。”
婢子時雨正在一旁吃蘋果,斜眼瞟了年輕的太醫一眼,嗤笑一聲。
“不可無禮。”孫昭輕聲道。
說罷,便聽姜玉竹的聲音壓得極低,“兩名宮婢死得蹊跷,頭、手血水充盈,下肢幹癟,毫無血色。”
孫昭聽得心上一顫,姜玉竹又道:“分明是被人吊了數個時辰,血湧于面門而亡。”
“嘎吱”一聲,時雨咬下了一塊脆生生的蘋果,尚未來得及嚼碎,眸光閃亮,“你這小太醫,倒有幾分見識!”
“姑娘過獎。”姜玉竹看了時雨一眼,但見那女子四仰八叉坐在榻上,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顆蘋果,比起簾幕後高貴美貌的公主,簡直是……雲泥之別。
“下手之人實在很絕,恐怕是将兩個宮婢活活吊死,然後僞裝成燃燒木炭而亡的假象。”姜玉竹繼續道:“……不過這些都只是下臣的推斷。衛尉寺與廷尉司皆未介入,可見此二女實乃命數當盡。”
孫昭嘆息一聲,“今日就到此,時雨,你送送姜大人。”
姜玉竹起身告辭,忽然道:“姑娘身上異香襲人,為了公主殿下的安危,還請姑娘将那禍人之物交與下臣。”
“哪有什麽香啊?”時雨眸子忽閃,“小太醫你聞錯了。”
“下臣不會錯。”姜玉竹站在原地,伸出雙手。
孫昭在簾後也不說過,靜聽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姜玉竹看似溫文爾雅,倒是不動聲色逼得時雨無可退路,她終是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扔給姜玉竹道:“拿去!”
姜玉竹笑道:“多謝”,然後緩緩打開布包。
香味既出,不僅是姜玉竹,連孫昭也嗅到了撲鼻而來的異香。姜玉竹大驚,連忙以袖子捂住了口鼻,“下臣魯莽,請公主恕罪。”
此香再熟悉不過,孫昭遽然起身,掀起紗幔,将茶盞中的茶水盡數潑在小布包上。她的目光落在被水溶濕的灰燼之上,轉而問向時雨,“此物從何而來?”
時雨自知闖了大禍,連忙道:“福壽殿。”
這恰是燃盡了的催情香,林貴妃在時,險些以此物害她。而今林氏已故,為何此物仍在世上?
腦海中不由浮現出那一夜她與齊骁隐匿于萬壽殿外,父皇曾說:“貴妃已死,原以為世上再無奪人心魄之香,不想你竟留着。”
原來父皇也知曉此香的霸道,原來崔宴竟是以此逼章華夫人就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