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密藏不宣(一)
夜深人靜,長陵殿內宮燈昏暗。
宮婢只道是鎮國公主殿下患了眼疾,話少喜靜。除了太醫院提點和公主的近身侍婢蘭芝,其他人則遠遠退到了殿外。
前些日子眼疾未愈,孫昭雖不能看清近旁事物,卻是練就極為敏銳的聽覺,便是連殿外的竊竊私語也聽得清楚。
不過是平常夜晚,宮婢久站乏悶,三三兩兩地打着哈欠。
姜玉竹請脈完畢,于靜默的黑暗中聽到一絲疾風的聲音。
他眉目微動,卻見時雨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側,緩緩俯身:“時雨來遲,請殿下責罰。”
孫昭想到遇襲那日時雨寡不敵衆的模樣,未曾想到還能與她相見,一時眼淚奪眶,竟是歡喜地說不出話來。
“看到殿下手腳健全,我才放心。”時雨笑嘻嘻得合不攏嘴,“若是殿下有個三長兩短,我定會被主公千刀萬剮。”
“哪裏的話。”孫昭嗤笑,“大将軍如何了?”
時雨搖頭,“我此番脫困全憑藝高膽大,主公何曾管過我的死活。”
言者無心,孫昭卻不由微微皺眉,他……當真毫無音訊?
時雨自知說錯了話,連忙将方才盜來的譜牒自懷中取出,雙手呈上,“蘭芝說此物幹系重大,請殿下務必過目。”
譜牒,乃是宗正寺記錄皇室宗親之物,不知這一本記錄的是哪位宗親。
孫昭将譜牒握在手中,對時雨道:“你常說自己擅長易容,本宮卻未曾得見,今夜……”
“殿下大可放心。”時雨以長袖遮面,短短一瞬,聲音便柔和了許多,“奴婢自當盡心竭力。”
那聲音清澈沉穩,卻是蘭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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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時雨,竟然與蘭芝長得一模一樣。
孫昭驚愕,就連姜玉竹亦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滿臉難以置信。
“殿下可還滿意?”時雨得意道。
孫昭細細瞧了半晌,那一張臉毫無破綻,就連蘭芝笑起來眼睛如月牙般的模樣也如出一人。
“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早将□□做好,非常時刻即可換臉示人。”時雨答。
孫昭不由點點頭,“如此,我便放心了。”
時雨咧嘴笑得歡喜,卻聽孫昭囑咐道:“得了虎符便速速出宮。”
長陵殿靜谧許久,殿門忽然被人推開,倚着廊柱淺睡的婢子們慌張起身,齊齊站好,原是姜太醫為公主請脈完畢,正欲離去。
太醫院提點年輕有為,令一幹女婢不由多看了兩眼,可姜太醫的眼睛,卻目不轉睛的盯着身前引路的蘭芝。
有婢子機靈,連忙守在門外道:“殿下可需奴婢的服侍?”
哪知長陵殿的這位揚聲道:“不必。”
待院中安靜下來,孫昭才借着燈光翻開譜牒。這譜牒實在是薄得厲害,可見其主人的一生短暫無波。扉頁之上的成宗皇帝,乃是她早已逝去的祖父,此譜牒記錄了祖父諸多後妃中的一位,章氏。
太學博士章顯寧之女章氏,博聞強識、少有才名,及至金釵之年,入東宮伴讀。
又四年,以其端莊靜美,晉穆嫔,侍奉禦前,共議朝政。
康元十六年,誕女翳月。
“翳月?”孫昭讀到此處,腦中忽然浮現出翳月的一張臉來。
那女子的神情漸漸模糊,竟與章華夫人融為一體,她身着華麗宮裝,又似是貴嫔模樣。
康元十八年,穆嫔穢/亂宮廷,貶入鏡明宮。康元十九年,章氏卒。
成宗于康元二十一年駕崩,而當朝太子早在康元十八年便薨了,因而父皇即位,改年號乾元。
所謂穢/亂宮廷究竟是何人何事,到底未寫入譜牒,堪堪引人遐想。
孫昭轉念道,穆嫔竟能與祖父共議朝政,當是何等驚才絕豔?
穆嫔只有三歲的的生女翳月公主又去了何處?莫不是與穆嫔一道被貶入冷宮?
冷宮原為鏡明宮,而後為何改為翳月殿?
一連串的疑問如排山倒海般奔湧四散,将思緒激蕩成千絲萬縷。
孫昭思前想後,理不清其中關系,只覺昏昏沉沉,睡意漸深。
夢中似有老鼠的吱吱叫聲,孫昭不由想笑,果真是這些日子思緒輾轉,才得以做了這樣奇怪的夢。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與崔宴訣別。
崔宴雙手端起茶盞,笑容疲憊,“公主殿下,別來無恙?”
孫昭疑惑道:“崔大人已是地府之人,此番前來有何心事未了?”
“公主明察秋毫,下臣拜服。”崔宴微微颔首,“下臣有一事相求。”
“有事相求?”孫昭疑惑。
“正是。”崔宴兀自飲了一杯,“下臣的心上人餘嫚葬在城郊北境,望殿下能允諾,将我二人合為一穴。”
生不能同室,死亦同穴。
不料看似無情的崔宴竟是這般情種,孫昭只覺這場夢實在太真切,卻見崔宴盯着她手中的譜牒意味深長。
“殿下可是苦惱這譜牒之事?”崔宴溫和一笑。
孫昭點頭。
“殿下可曾記得下臣臨走之前的一席話?”
孫昭又怎會忘記崔宴那難以捉摸的一番訣別。
他說,若是她能洞察皇家醜事、窺得其中奧秘,便也明白了賢妃為何溺亡。
當日的情形在腦海中一遍一遍浮現,孫昭剛想問些什麽,便看到眼前之人愈形容模糊,竟是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若是翳月還活着,如今也不過是雙十二年華的年輕女子。
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雙十二年華,恰是章華夫人的年紀。
齊骁亦曾坦露過,她曾是二八佳人、他是少年将軍,也有過情愫湧動,私定終身,卻終是陰差陽錯。
一個是東宮太子,一個是太子伴讀。青梅竹馬四載,他卻要喚她一聲母妃……
腦中的混沌瞬間明晰,康元十八年,章氏女、太子華先後去世,卻是生生應了章華的名字。
事情當真如此巧合,若是如此,章華便是梁國公主,甚至是父皇的姐姐或者侄女?
怎會如此?
章華入宮四年,恩寵如日中天,卻一直未能封妃,真相究竟是什麽?
驟然驚醒,方才之事歷歷在目,孫昭下意識握緊的手中的譜牒,沉吟道:“齊骁,你便是要告訴我這些?”
孫昭和衣躺在榻上,睜大了雙眼呆呆望着頭頂的帳幔,再也沒有半點睡意。
她心知自己的眼疾瞞不了多久,唯有趁着楚後未曾懷疑她的時候,率先下手,盜了虎符,以號令羽林軍守禦宮廷。
孫昭未曾想到楚後打了這樣的算盤,軟禁皇帝,倚仗外戚楚天白之力奪取實權。
逼宮篡位絕非兒戲,因此楚後才假意逢迎地待她諸般好,試圖借着自己對父皇往昔的恨意拉攏于她。
若是一個皇帝勵精圖治、民心所向,又怎會有人臣逼宮篡位的那一日?
相反,若是天子不理朝政、衆叛親離,待子民揭竿而起,便是一呼百應,改朝換代。
縱然父皇不能算是一代賢君,卻也保得國泰民安。一旦禍起蕭牆,禍患則不止于宮闱、不止于孫氏。廟堂之災,如借東風之火,自上而下不可逆轉,彼時将引得舉國動蕩。
衛相之案疑點重重,文臣無首;鎮國大将軍下落不明,三軍駭然。此時此刻,她只得先自救,再力挽狂瀾。
可是她手上一無實權,二無親信,唯一可用的樊佐,竟然不能見上一面,她又能如何扭轉乾坤?
琢磨了好幾日,只得走一步險棋,便是令時雨假扮成她的模樣,騙取父皇的虎符。虎符到手,便可號令羽林為她所用!
天蒙蒙亮的時候,孫昭聽得長陵殿外甚是喧嘩,她心中料想時雨大事已成,便朗聲問道:“發生了何事?”
有婢子應聲道:“禀公主殿下,聽聞衛尉寺的樊佐大人行刺皇後娘娘,被羽林軍當場擊殺。”
當場擊殺!
孫昭幾乎站立不穩,這怎麽可能?樊佐乃是羽林軍之首,又怎會被羽林軍所殺?
樊佐,那個率領羽林軍包圍曲陽山,放火焚燒帝姬的衛尉寺卿;那個在冰天雪地裏率軍士跪拜于她的男人,居然會被自己親率的的軍士所殺。
能調動羽林軍者,唯獨虎符,大梁虎符,一半在天子手中、一半在鎮國大将軍府上,除非……姜玉竹與時雨,恐怕也已命殒。
孫昭長舒一口氣,胸中的郁結卻難以疏散,她想要嚎啕大哭,卻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原來早有人趕在她前面得了虎符,愚蠢啊、愚蠢!不谙朝堂的她尚且知道争奪虎符,楚後又怎會不知?
若是時雨敗露,楚後下一個要除去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事到如今,生死何足惜?只是蘭芝、時雨、姜玉竹……他們的容顏在她面前走馬燈一般的閃現,她非但沒有力挽狂瀾,反而害了這些人的性命。
“公主殿下,您起身了麽?”婢子小心翼翼地問道:“皇後娘娘請您過去看戲。”
楚後明知她眼疾,又如何看戲?早知這一日要來,卻不知來得這樣快,罷了,她終是要走一遭的。
沐浴、熏香、更衣、梳妝,待孫昭推門而出,卻被殿外明晃晃的冰刃閃得睜不開眼,果真是刀劍以待,請君入甕。
婢子引着孫昭,沿着鏡湖緩緩而行,跨過鏡湖便是天子的居所萬壽宮。
然而領路的婢子卻徑直往翳月殿而去。
孫昭心中微微驚訝,還是不急不緩的前行,直至她聽得婉轉低回的女子吟唱,卻果真是在看戲。
她并不是第一次來到翳月殿,卻是第一次光明正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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