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密藏不宣(二)
春日遲遲,繁花似錦,白日裏來翳月殿,竟是這樣一番美好景致。
戲臺之上,徐徐回身的濃妝女伶身段婀娜,音色潤澤,眉眼間風情無限。
孫昭佯裝盲了眼,漫無目的地望向遠處,眼中的神采落在無盡地山重水複之外。待走近楚後身側,見她鳳袍雍容,貴氣無雙,倒是一番春風得意之姿。
楚後見了孫昭,面上浮起薄薄的笑,招呼道:“玄音這邊來。”
孫昭的目光不由瞥到楚後的身旁,那裏有一張碩大的金絲楠木躺椅,父皇側卧其上,困倦地半眯着眼,一動不動盯着戲臺上的女子。
孫昭此番回宮便未見過父皇……他竟是癡傻了麽?
她在婢子的攙扶下輕輕落座,便聽楚後道:“陛下也在這裏。”
鎮國公主輕輕福身,卻惹得婢子一陣竊笑。若說那公主倒是生得美貌,偏偏是個盲了眼的,對着無人之處福了福身,權是當做拜見天子。
而今這偌大的皇宮之中,主事之人不過皇後娘娘一人,這些個婢子、內侍敏于察言觀色,唯皇後馬首是瞻。
楚後亦是唇角一牽,嘲諷中帶着一絲憐憫,卻不由得輕輕握住她的手,“太醫說,陛下是中風了。”
“中風?”孫昭呢喃道:“怎會如此?”
“自章華夫人去後,陛下夜夜輾轉難眠,獨坐窗前,久而久之,便……”楚後嘆息道。
“父皇之疾,要如何才能痊愈?”孫昭又問。
“太醫院亦是束手無策,唯有徐徐用藥,日日調理。”楚後的聲音帶着無盡的疲憊,可話鋒一轉,卻忽然強硬了幾分,“但當下朝政荒廢,還需玄音攝政。”
“玄音哪裏懂得什麽朝政,此前乃是三公輔政。”孫昭連忙推辭。
“而今三公之臣,死的死,反的反,罪的罪,朝政卻是不能因此荒廢。”楚後一邊說,一邊瞧着孫昭波瀾不驚的一張臉,“你說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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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昭笑道:“皇後娘娘所言極是,但憑您做主便是。”
“縱觀時局,此時能主政的唯有亮兒。”皇後的語氣中帶着濃濃的期許,終于說到的正題,“可是……”
楚後思索了半晌,“亮兒年幼,本宮又是婦道人家,只得另擇良辰輔政。”
一來垂涎太子之位,二來提拔自己的心腹,原來楚後的目的在此。
“玄音攝政數月,觀朝臣才子之中,何人有輔政之才?”楚後試探道。
孫昭不由疑惑,若是時雨與姜玉竹當真敗露,楚後便不必這般假意相待,難道她尚有可利用之處?
“玄音離宮七載,而今回宮不過寥寥數月,怎敢妄言。”孫昭連忙謙虛道。
楚後臉上浮現出一絲不耐煩,轉念卻笑道:“昨日玄音問本宮,章華為何不能封妃,本宮未曾如實相告。”
說罷,楚後側目望向孫昭,見她眉目微動,卻是來了興致。
“本宮說章華曾嫁與陛下的伴讀薛航,奪妻的惡名陛下背負不起。”楚後言畢,便見皇帝微微睜開眼,喃喃道:“章華……”
楚後神色驟變,死死盯着皇帝,冷聲道:“便是癡了也忘不了她!”
孫昭當即眨了眨眼,疑惑道:“依皇後娘娘所言,章華夫人之事……卻另有緣由不足為外人道?”
楚後輕輕後仰着身子,微微擡起頭來,斑駁的日光自樹縫中落下,鋪在她依舊美麗的一張臉上。她笑着望向孫昭,但見玄音公主雙目圓睜,一張小臉毫無血色。
“章華原名翳月公主,乃是你祖父成宗之女,你父皇的親妹妹。”
楚後唇角一彎,阮明朱啊阮明朱,你恐怕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隕了性命!
當朝天子愛上了自己的親妹妹,此事有悖人倫天理,可謂金屋藏嬌不可告人。
知情者各個諱莫如深,唯獨糊裏糊塗的阮明朱不知死活。
孫昱加封太子之後,楚江暖原是有些擔心。皇帝一心系着孫昱母子,想讓阮明朱離開冷宮,并多次召見她于萬壽宮。
可阮明朱何其蠢也,竟然谏言道:“章華夫人乃是薛相遺孀,既然已是一品诰命之銜,卻又囿于後宮、無名無實,委實不妥,當賜以妃嫔職位,昭告天下!”
當阮明朱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恐怕還妄想着被自己的丈夫感激,可她卻不知道,皇帝可以迎娶普天之下的任何一位女子,唯獨不能是章華。
那一日皇帝震怒,斥責了幾句,便遣阮明朱回翳月殿去了,殊不知這一去便是永世不得再見。
直至太傅崔宴、貴妃林敏慧之案告破,賢妃當年溺亡的真相才得以浮出水面。可其中緣由究竟為何,到底是不能深究了。
楚後心道,玄音雖是阮明朱之女,卻比其母聰慧幾分,若是她知曉章華的身世,又将是如何一番景象?
楚後一動不動地盯着孫昭,但見她面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母妃當年竟規勸父皇封妃!”孫昭目光閃爍,似有水氣。
本就是你父皇要除去你母妃!楚後在心中默念,卻仍是沉聲道:“母子連心,本宮知道你心裏也不好受。”
眼前這個被稱作父皇的男人,不分青紅皂白,對母妃無情在前、無義在後。十幾年來亦是對自己不聞不問,孫昭早就斷了父女和睦的念想。
可此情此景,竟是楚後要一步一步教她仇恨父皇。
孫昭心上一凉,也對楚後的手段忌憚了幾分。看似一心守着孫亮,與世無争的皇後,才是後宮佳麗中勝券在握之人。
她似乎什麽都沒有做,卻将眼中釘一顆一顆的拔出,直至大權在握。
“皇後娘娘為何要将這些陳年舊事說與玄音聽?”孫昭的一雙桃花眼極為可人,只是盲了。
楚後無不惋惜,“在這宮廷之中,首要之事乃是保全自己。”
“玄音要如何做,才能得以全身而退?”
“以攝政公主之勢,穩固朝局。”楚後輕聲道。
“因此玄音還需攝政數月?”孫昭疑惑。
“陛下身體欠安,玉玺又下落不明,唯有鎮國公主可頒政令。”楚後循循善誘。
原來是玉玺不翼而飛,無法頒發政令,孫昭了然,不假思索道:“既是如此,還望速宣太子洗馬回宮。”
楚後早知道,玄音公主與侄兒楚雲軒早有些不清不楚的傳聞,見她這樣說,不由心上釋然。畢竟是情窦初開的女孩兒,心心念念的全是風流儒雅的太子洗馬。
雖說小侄兒楚雲軒無心朝政,但是只要有楚天白從旁盡責,亮兒主政卻是遲早的事。
待到那一日,她便帶着身側的男人安居萬壽殿,過幾天太平日子。
楚後抿唇一笑,“玄音倒是明白。”
“玄音不谙政事,有勞皇後娘娘教導。”言畢,孫昭已經覺得背後的衣衫被汗水濕了大半。
從翳月殿至鏡湖,從鏡湖至長陵殿,孫昭在婢子的攙扶下竟有些站立不穩。那婢子只道是公主殿下身子骨弱,一雙手冷得發顫,尖俏細致的面容白得驚人。
只有孫昭知道,她诏回楚雲軒之舉何其大膽,今後又該如何走下去……
當夜,攝政公主诏太子洗馬回宮,提前結束了他巡查各地春試地工作。
永壽殿中,大學士楚天白卻一臉陰郁,“皇後娘娘急诏雲軒回宮,難道不信任下臣?”
“哪裏的話?”楚後雙目微阖,“你出入宮闱多有不便,雲軒則能以太子洗馬的身份走動。”
“姑母!”楚天白急切道:“雲軒為人軟弱,又被玄音蠱惑,萬不可予以重任!”
“夠了。”楚後終是不耐煩地揮揮手,“你連旼兒都要染指,又如何委以重任?”
“若是姑母準許,我娶了旼兒便是。”楚天白擡眼望她。
楚後一言不發,她雖是一臉威儀之色,眼中一閃即逝的,卻是難以掩飾的厭倦與嫌棄。
楚天白默然無語,他與姑母數年來堅不可摧的信任,竟是被玄清那一夜愚不可及的舉動輕易瓦解。
月輪懸于西天之際,楚天白乘車而回。及至府上,那群聒噪的女人們叽叽喳喳,都在讨論府上新來的女子分明就是翳月。
楚天白冷哼一聲,吓得一幹姬妾讪讪地閉了嘴,三三兩兩湊在一處,再不敢說話。
一肚子怒火,便是連晚飯也難以下咽,楚天白氣憤難消,在案前坐了許久。一人一盞,壇裏的烈酒便已過半。
以往時候,翳月便會輕輕地在他身旁坐下,緩緩為她斟滿一杯,關切道:“夫君消消氣。”
說罷,那雙柔弱無骨的小手便輕輕探入他掌中,指尖不徐不疾地輕觸他的肌膚,引得他一陣酥/麻,不由轉怒為笑。
翳月的模樣像極了章華,那樣美豔無雙,引得天下英雄競折腰;翳月的模樣又不像章華,她平素裏軟得像是一灘春水,便是要他楚天白失足溺亡在她的淺笑之下,他亦心甘情願。
可是他的翳月啊,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而章華,他曾經遙不可及的美夢,卻終有成真之日。不論多少男子願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最終只能是他掌中的夜明珠,照亮他未來的漫漫長路。
屋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章華不由握緊手中的金釵。
自她知曉了楚天白的險惡用心,便是抱着一死的決心,甚至不惜與他同歸于盡。
她努力睜大雙眼,卻感覺到腦海中混沌一片,正如十六歲那年電閃雷鳴的雨夜,她毫無意識地失去了少女的貞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