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秦晉之好
不過是十月的天氣,贏城便落了雪。
管佟盯着公何盛半晌,不由笑道:“天寒地凍的,怎的連大氅都不穿?”
公何盛想起那女人披着衣裳的樣子,一張俊臉竟是通紅,“我……我。”
管佟極為聰慧,當下便拽着公何盛,警告他道:“離那個女人遠些。”
公何盛長眉微挑,“這是哪裏的話?”
“我當初被貶出京,皆是因她。”他偷偷擡眼,見上首之人一臉陰暗,不由急切道:“作為兄弟,我只能勸你這麽多,否則你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下朝之時,太子賞賜的绫羅綢緞裝滿了整整三個箱子。公何盛拿起這個看看,又取過那個瞧瞧。
這顏色花樣,怎麽看都是女人的東西?
太子體恤他衣薄,還特賜了一件裘皮大氅,竟是通體雪白,毫無一根雜毛。只是他一個粗人,穿這衣裳也太白了吧。
待披衣上身之際,公何盛更是郁悶。這大氅倒是好看,可是在他身上,足足小了一圈。公何盛搖搖頭,這麽小的衣裳,哪個男人能穿得了?
想起後院那個女人,他便抱着大氅去找她。若是這個女人,定能化腐朽為神奇。
“啧啧啧。”公何盛不由贊嘆,“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話一出口,怎麽好像是在罵人?總之,他想說的是,這大氅在他身上簡直是暴殄天物。
秦好披着大氅,卻是神色一黯,“又是殿下賞的麽?”
公何盛點頭,“殿下對我雖然好,可是這幾個月的賞賜,總是不倫不類的。”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殿下心思缜密,大人在殿下面前,不論說話、做事皆要小心。”秦好囑咐道:“在殿下面前,萬萬不要提起我。”
奇了怪了,她今日說話的語氣、神色,怎麽反而和管佟是一個調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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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何盛疑惑道:“你和殿下能有什麽過結?”
秦好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來龍去脈,只得低聲道:“他想殺我。”
難怪!公何盛只覺後頸一凉,他萬不能讓殿下記起,曾經還賞賜過這麽一個女人給他。
說來也是,她分明是個女人,怎麽對朝堂之事,天子之策,好像比他還懂得多。
“你在南邊,做的是什麽官?”公何盛問道。
“太學博士。”秦好見他一臉疑惑,便又補充:“教授太學生讀書。”
公何盛不由睜大了雙眼,“教授天子門生!”
秦好點點頭,“也會時常在宮中為公主、皇子們授課。”
“這麽大的官!”公何盛一時赧然,想到太子罵他文章做得太差,不由抓耳撓腮道:“若你不嫌棄我是個粗人,能不能教我讀書?”
年末述職的時候,公何盛大大的出了風頭。分明是一介武夫,上疏的折子卻堪比文官,他下筆遒勁,論述有理,太子每每批閱至此,便贊不絕口,命諸臣傳閱、效仿。
酒過三巡,遲蘇已是熏熏然地倚在了軟榻上,“公何盛,今日特準你一個賞賜。”
公何盛聽罷,喜道:“謝殿下。”
“你想要什麽,說來聽聽?”遲蘇醉眼看他。
當日把秦好賜給他的時候,太子什麽都沒說,他也拿捏不準上面的意思。轉眼已經過了半年,多少大臣前赴後繼地送女人到東宮,想必太子早已不記得她。
可是管佟和秦好都勸他,莫在太子面前提起她。
他究竟要如何說?
秦好教過他,面對太子說話,一定要有理有據,讓人挑不出毛病。
“眼看新年将至,下臣想告假十五日,回鄉探望母親。”公何盛仰面道。
管佟終于松了一口氣,可背上早已冷汗涔涔。他生怕這呆子一張口就要個女人回去。
上首之人微眯着雙眼,不知是醉了還是乏了,他以右臂支撐着下巴,一動不動地盯着公何盛,繼而緩緩吐出一個字,“準。”
宴會結束之後,管佟扶着太子往東宮而去,行至一半,太子忽然推開他的手。
管佟這才留意到,太子前一刻還是目光迷離的醉酒之态,忽然之間已經神色清明,“公何盛的家鄉在何處?”
管佟想了想,“禹城。”
太子走了兩步,又問:“可是在北境?與朔城相鄰?”
管佟心上一緊,卻仍是沉聲道:“是。”
近日梁軍與戎軍再戰朔城,此次挂帥的乃是儒将沈文光。管佟思前想後,總覺得心上不安,連夜修書給公何盛,卻被告知他已經啓程回鄉了。
管佟緊緊握着拳,“這下糟了!”
公何盛的馬車一路往禹城而去,天寒地凍,他怕凍到這個小女人,便将絨毯都覆在她身上,“馬上要過年了,朔城的仗也打完了,過幾日,我便帶你去看雪山。”
她似乎對雪山并未興趣,反倒是對朔城之戰好奇得很。
“梁與戎軍,究竟誰勝誰負?”秦好竟是掀了錦被,起身向前。
公何盛與她相處了大半年,卻連她細嫩的小手都沒摸過。此時今日,她距他不過一直手臂的距離,他只要手臂一伸,便能将她摟在懷裏……
他舔了舔唇角,忍不住笑道:“我若告訴你,你就親我一下好不好?”
秦好霎時羞紅了一張臉,她分明是不願意,卻還是咬着唇道:“好。”
“梁軍斬殺戎國皇帝于朔城,我看這戎國嘛,氣數已盡了。”公何盛說罷,見她花兒一般豔紅的面容上浮起了笑,竟是令昏暗的車廂霎時亮得刺眼。
公何盛亦是跟着她笑,“梁軍統帥也是條漢子,孤身誘敵,竟是與戎國的狗皇帝同歸于盡了。”
嬌美的容顏忽然凝結,她顫聲道:“梁帥沈文光?”
“正是他。”公何盛将側臉湊上前去“你可要說話算話,來親我……”
方才分明是笑靥如花,一瞬間怎麽就哭成了淚人?
公何盛吓得手忙腳亂,連忙以衣袖替她擦拭眼淚,“我不欺負你,不親了不親了,你莫要哭了好不好!”
活了二十幾年的糙漢子,哪裏懂得哄女人開心,她一路不吃不喝,只是默默流淚,竟是兩天沒有和他說話。
他本想帶她回家過年,便認了他老母叫一聲娘,然後與她圓房,做一對真正的夫妻。雖說北齊的女人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可是她是不同的。為了她,他保證不會再納妾。
可眼下的情況,這年要怎麽過?
直至第三日,公何盛正在馬車上打瞌睡,便聽她沙啞的聲音響起,“公何大人。”
他猛然驚醒。
“我有些話要對你講。”她勉強撐起身子,對上他的眸子。
“沈文光是我的夫君。”
他正欲上前扶她,忽然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我答應随你回鄉,正因禹城與朔城臨近。”她顫巍巍地跪在他身前,緩緩彎下腰肢,“大人待我的好,我銘記在心,可一個心死之人,縱是萬死也報答不了大人的恩情。”
公何盛頹然靠着車廂,閉上眼不看她。
“秦好餘生所願,便是前往朔城,再看一眼我的夫君。”
公何盛忽然笑了起來,起初只是自嘲似的笑了兩聲,繼而便是揚起臉來,笑得渾身顫抖,驚得道路兩旁枯枝上的新雪亂顫。
“我派人捎了口信給娘,說帶個姑娘回家。”他側過臉看她,滿臉悲戚,“她高興地逢人便說,我兒子要娶媳婦了。”
秦好微微張口,卻是內疚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不停地笑,“我送你到禹城邊境,給你一匹馬,你便再也不要回來了。”
及至入夜,禹城的風雪更大了,秦好着了小襖,将氈帽和軟靴穿戴整齊。
公何盛懶懶地坐在馬車上,飲了一口烈酒,看着她她禦馬而行,于這風雪中越來越遠,直至她變成了遠處的一個小小白點,和漫天的風雪融為一體。
分明是凜冽的數九寒天,他的胸口悶得難受,唯有狠狠扯着衣領,教冷風灌入身體。
想起她臨走之前的模樣,他便又是一陣心煩意亂。
“我走後,但凡有人問起,大人便說我是連夜盜了馬匹細軟,逃了。”
“太子喜怒難辨,大人生性直率,有機會定要尋個由頭,請太子放你出京為官。”
“大人文韬武略,須戒驕戒躁,十年蟄伏,終有一日功成名就。”
“為臣之道,有時是向死而生。”
狠心的女人,你走便走,為什麽還要同我說這些?
為什麽還要囑咐我加衣?
為什麽還要勸我少飲酒?
為什麽還要對我說抱歉?
臉上癢得厲害,公何盛胡亂抓了一把,竟是凝結的冰淩。
他娘的,老子居然為一個女人哭了!
他一把将酒壺擲在地上,松軟雪地裏瞬時多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酒瓶傾覆,烈烈清酒如泉水般無盡奔流。
公何盛抹了一把嘴角,翻身上馬。
你快逃,快逃!若是被我追上,這輩子都不會再放你走!
北風嗚咽,雪花橫飛而來,砸在臉上有如刀割。
秦好禦馬而行,于瑩白的雪地中看到一方石碑,上面寫着“北齊界”。
她了然,只要跨過此處,便是朔城了。
擡頭遠望,于不遠處看到一輛馬車矗立在風雪中,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守衛,與這荒無人煙的邊境雪夜格格不入。
秦好看了半晌,便是夾緊了馬腹,快步往梁國之境而去。
風雪頗大,她并未看到馬車之中緩緩伸出一只手來,骨節發白,緊緊握拳。下一刻,這只手撩開了厚厚的簾幕。
“秦好!”風雪之中有一聲急促的呼喊,教她不由回頭。
公何盛不過着了單衣,胸口露出大片的麥色肌膚。風雪落在他的發絲、眉角,竟已凝結成冰。
見他策馬而來,她不由心上一酸。及至她近前,長臂一帶,竟是攬着她滾入了冰冷的雪地裏。
遮蔽風霜的氈帽早已滾落在地,他捧起她的臉,忽然将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
她的額頭,那樣柔,那樣軟,同他想象中的一樣。
公何盛滿足地閉上眼,忽然被突如其來的力道驚得坐在地上,只覺肩膀上火辣辣得疼。
入眼的是明黃的袍,漆黑的裘皮大氅。
公何盛跪在地上,恭敬道:“太子。”
遲蘇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盯在秦好身上,那駭人的眼神裏,是嗜血一般的憤怒。他回身抽過管佟腰裏的劍,扔在地上。
“但凡碰過她的地方,統統剁去!”他的聲音夾着風霜,令人肝膽俱裂。
公何盛緩緩撿起長劍,罷了,罷了,他抱過她、親過她,也算此生無憾。
“蠢貨!”
公何盛一驚,便見她豁然起身,憤怒擡起手來,“啪”地一巴掌落在他臉上。
“若不是你,我早已走遠了!”她雙目赤紅,自他手中奪過長劍,那樣的神色,竟是他從未見過的可怖模樣。
她一用力,長劍便堪堪刺入他胸前。
“你何不速死!”
他低頭,看長劍入胸,殷紅的鮮血噴湧而出,竟是比在戰場上還要壯觀幾分,可是他竟然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她說的心死,是不是這樣?
她還欲再刺,卻被人一把捏住了手腕,逼得她棄了劍。她擡頭,卻迎上了遲蘇冰冷沉寂的目光。
“帶下去治傷。”遲蘇冷冷道。
管佟如蒙大赦,連忙攙起公何盛,向不遠處的馬車走去。
風雪愈大,她俏生生立在原地,如雪山之上的神女峰。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面容凝上了風雪。
“不逃了?”
她不應他。
他向前一步,雙手捧起她的的臉頰,忽然俯下身來,将唇瓣落在她的額上。
他的唇,于這萬裏白雪之中,帶着一絲溫熱和暖。
她驚恐,她震顫,“遲蘇,你……”
“喚我的名字,晉之。”他小心翼翼地親吻着她的眉眼,鼻端,而後含住她吃驚的小嘴。
他很慢,很穩,他的舌在她的每一寸唇紋之上勾畫、糾纏,印上他的氣息。
她未曾被人如此輕薄過,只覺雙腿一軟,便要跌倒在雪地中。
他的眸子漆黑如漫漫長夜。
皇天後土,萬物素白,唯她是這天地中的一抹亮色。
他多想在此處便要了她,将她也染上他的顏色。
一只手攬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探入袍底。他伸出一指擠入她的幽狹,卻被她的□□絞得不得入內。
他驚愕,擡眼看她,卻見她早已神情渙散,雙目迷離。分明是未經人事,雪白的小臉紅的不成樣子。
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他輕笑,将她緊緊抱在懷裏。
秦好心如死灰,默默地閉上眼。
他這一笑,便是令她再也逃不出他的金絲牢籠。
春節剛過,盛寵的公何盛便被貶谪出京,衆臣皆不知緣由。
……
十年後,公何盛官拜武德将軍,卻是唯一一個在外地為官的一品大員。
他獨自在廊下飲酒,忽然想起那一年那一夜,大雪漫天。
她對他道:
“太子喜怒難辨,大人生性直率,有機會定要尋個由頭,請太子放你出京為官。”
“大人文韬武略,須戒驕戒躁,十年蟄伏,終有一日功成名就。”
“為臣之道,有時是向死而生。”
她所說的每一句,而今都一一應驗。
十年彈指一揮間,她是天子的妻,是他的主母。
可他與她,終其一生都再未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