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不明來者

溫熱的血迸濺到我的衣服和臉上,可我的手感空落落的,向我表明我這一揮連他的衣角都沒有傷到。那麽這血是誰的?

我的睫毛劇烈顫抖,睜開眼睛,目之所及之處全都是血。

滿地的鮮血,驚人的鮮血。

而我手中的匕首,仍然寒光逼人,半點血跡未沾。

申央站在不遠處,衣服沒有破損,卻不斷有鮮血滲出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目光緊緊鎖在我的身上,我不受控制地盯着他看,視線無法轉移開去。

我的心髒像被什麽狠狠擰了一下,揪心地痛。我做了什麽?!我不知道!我做錯了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在我的自我拷問中,他的眼睛頹然閉上,身體像枯敗的落葉,輕飄飄地向後倒下去。

本應在她的客房中深沉入睡的小女孩沿着樓梯沖下來,看到申央倒在血泊之中,面色變得異常難看,她擡頭望向我的方向,我的手裏仍緊緊握着匕首。我的手一抖,匕首落地。女孩的視線移向別處,眼神空洞,長久地失神。

岩枯拍拍我的肩膀,語氣充滿鼓勵的意味:“你很勇敢。”

我沒有理睬,徑直走向小女孩,蹲下來與她的視線相平,問:“小妹妹,不怕。”回應我的是一聲冷笑。小女孩的冷笑。

岩枯說:“該給她取個名字了,以後她就是你的信使,效忠于你。”

我問:“你願意做我的信使嗎?”

小女孩猶豫片刻,點點頭。

我苦惱道:“叫什麽名字好呢?”

她挽起自己的衣袖,手臂上刻着兩個字:“珞苓”

我有些疑惑,這名字的風格與這裏的風俗不符。不過,是個好名字。我喚她:“珞苓。”

她看向我,鄭重地點頭。

Advertisement

“珞苓,我會保護你的。”我的手輕柔地撫弄她的頭發。

她在我的耳邊,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我會保護你。”

我微怔。她居然會說話?她向我眨眨眼睛,再次用那種聲音說:“不要聲張,這是屬于我們的秘密哦!”

我微不可查地點頭,算是向她做出保證。

正在我考慮這個小家夥的飲食愛好時,岩枯驚呼一聲,緊接着,落地窗分崩離析。申央憑空消失。岩枯的手狠狠砸向牆壁,恨聲道:“可惡,竟讓他逃了!”

我在這邊熱火朝天飯菜譜,百忙中還不忘喊岩枯來幫忙,岩枯再一次強調:“山倫逃走了!”

“我知道啊……珞苓,你喜歡吃漢堡嗎?我最喜歡的就屬它了,當然我更喜歡熱的,沒有熱的,冷的也湊合了……哎,岩枯,你剛剛說什麽?”

“……”

岩枯和珞苓整齊地坐在沙發上看着我,不約而同露出苦惱的表情。我只是發了一秒鐘的愁,便恢複了元氣,“申央他……”

“是山倫!”岩枯糾正。

“哎,那不一樣的嗎?!”我接着組織語言:“他受了那麽重的傷,不死也丢半條命了,一時半會兒沒有體力來找我們的麻煩了吧!”

目前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這個啦,我要研究珞苓的飲食結構,把她養成白白胖胖的肥鳥。我大手一揮,“肥鳥,過來!看看這個菜喜不喜歡吃?”

岩枯推推珞苓:“叫你呢!”

珞苓茫然地看向我,我點頭,“對,說的就是你,肥鳥!”

看珞苓那懊惱的表情,估計殺了我的心都有。

我尚未弄清她的飲食喜好,她卻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認真檢讨,我有哪裏考慮不周嗎?前思後想,只覺得我很無辜。難道是我打算親自下廚的熱情把她吓到了?

我思慮重重地盯着窗外發呆,雷聲陣陣,烏雲滾滾,她在外面真的沒有關系嗎?也許她只是調皮出去瘋玩,餓了還是會回到主人身邊吃飯的。不錯,我是她的主人啊,她不會一走了之的。

岩枯看到我這樣魂不守舍也很憂郁,信誓旦旦地說:“那只辭鴿若敢回來,我一定把它炖成鳥湯給你補身體!”

“……”當時我正抱着一碗雞湯,正要入口。聽了他的話,不禁覺得遍體生寒。

我喃喃自語:“她會回來的,她說過,會保護我。”

岩枯催我把雞湯喝下去,說:“那一定是夢裏跟你說的。”

窗外,氣候愈加惡劣。一場災難正在醞釀。

那晚,我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夢。甚至,我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夢中,卻怎麽掙紮也醒不過來。我在夢中自省,自認為從小到大都沒有被噩夢困擾過。為什麽近來卻讓噩夢有機可乘了呢?

第一個夢境,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就如現實中窗外的景象。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任由雨水的洗滌,全身被雨水澆透。一把大傘撐起來遮住我的身體,我仰望那個拯救我于雨中的人,那是一個小女孩,長着柔順飄逸的淡粉色長發,神色冰冷地望着我。

我會心微笑,下一秒,場景轉換,岩枯在廚房給一只鴿子拔毛,滿地都是鴿子毛。我走過去,像是踩着軟綿綿的地毯,看到垃圾桶裏,有一團淡粉色的亂糟糟的頭發。

我被驚醒時,剛好一個悶雷響起,我感到渾身冰冷,起身撈起被我踢到地上的被子。

第二個夢境十分漫長,夢到申央被我砍傷的那晚,小女孩跪在地板上一下一下地擦拭滿地的鮮血,她的手臂和腿全被染紅。我把她拉起,奪走她手裏的抹布,按照她的樣子跪在地上耐心擦拭,而那鮮血驀地變成紅色的油漆粘附在地板上,如何用力也不能将它除去。

我從深夜一直擦到黎明,小女孩在塗滿紅色油漆的地面上翩翩起舞,跳躍、旋轉,表情陶醉而又滿足。岩枯端着兩個冷漢堡出來,放到地面上。小女孩發瘋一般沖過去踐踏食物。繼而對着岩枯又打又踢,嘴裏歇斯底裏地喊着:“你這個兇手!你殺了山倫!你這個兇手!你殺了山倫!”

我驚慌失措,不可以說話啊珞苓,你不是說過這是我們的秘密嗎?秘密怎麽能随随便便洩露出去?她依舊歇斯底裏地喊着,卻無論如何不能近岩枯的身,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原地掙紮着。一座籠子從天而降,把珞苓扣在裏面。她雙手抓着鐵栅欄,試着把頭伸出來無果,望着我小聲說話。我聽不清。我走進她,她在我耳邊呢喃:“岩枯是兇手岩枯是兇手岩枯是兇手。”

我說:“他不是,是我殺了申央。”

她的目光冷冽地看向我,“是的,你是兇手。”然後綻放微笑,飽含惡意的笑。笑得我毛骨悚然。腳下一松,我直直向下墜去,像墜入深淵。

我哭着像岩枯求助:“救我!”他無比淡漠地瞥我一眼,他的身體頃刻間崩塌,煙消雲散……

多麽折磨人的夢境啊。我再次醒來時依舊覺得全身冰涼,依稀感到自己蜷縮在一個人的懷抱裏,身上的被子再次不翼而飛。那懷抱那樣溫暖,但不足以溫暖我的全身,我仍然很冷。

“你醒了。”

這麽熟悉的聲音,尚未完全清醒過來,可聽到這聲音就讓我驀地感到安心。似乎有他在身邊,我什麽都不用害怕。

我睜開眼睛。我又回到了這個潮濕冰冷的山洞,陰郁而壓力,雖然不像外界那樣布滿雨水,但是雷聲陣陣令人膽寒。

那個聲音繼續說:“對不起,欺騙了你那麽久。”

我回過頭,這個我緊緊依偎在他懷裏的人正是不久之前我揮劍砍傷的申央。此刻,他正用真摯而哀傷的眼神望着我,為他的欺騙而道歉。

“可是真正把我們玩弄于鼓掌之間的人是岩枯。”這是琳的聲音。

“琳,你在,說什麽?”我的聲音在顫抖,在劇烈地顫抖。我的身體也在劇烈地顫抖。我的心髒停止了跳動,它在顫抖。我突然想笑,笑這麽光怪陸離的世界,笑這些莫名其妙的人。于是,我真的笑出來了。我大笑,狂笑,這個充滿欺騙的世界,還真是他娘娘的刺激!

我一直認定的真相,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機被打破,真相就是沒有真相,事實上,我所認識的每個人都在騙我!無論申央、琳,還是岩枯,他們都是騙子!連珞苓也是這樣,說過會保護我,要做我的信使,最終還是悄無聲息地離我而去。

從小到大,我信任那麽多人最終得來的,無疑都是欺騙和利用。

琳擦去眼淚,哽咽地說:“對不起,過去的五年裏,我一直在利用你。從第一次與你偶遇開始,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假的。”她哭得淚水滂沱,悲傷逆流成河。“可是我也是沒有辦法的啊,岩枯把我的女兒變成了浮雕,我想救她,只能任他擺布!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背叛主人啊……”浮雕,我想起,剛剛來到心界時暫住的那間房裏,牆壁上布滿了辭鴿的浮雕,那樣的栩栩如生,我只道是雕刻技藝精湛,卻料想不到那是由活生生的鳥變成的。那時,莊琳無比愛憐地撫摸其中一只,我也只道她是愛心泛濫,或者藝術細胞作祟。

申央低沉的聲音傳來:“莊琳原本是我的辭鴿。”

“可是,為什麽要騙我?我有什麽價值?”

莊琳注視着我:“你這樣真的很幸福,一無所知,卻一直被人細心呵護着。單純地說,你對你岩枯來說,一文不值。你之所以能成為我們經營五年的王牌,只是因為,你是山倫最重要的人。”

我的心跳漏掉一拍。出于保護目的的欺騙是否應該被理解?為了自己最愛的親人利用他人,是否應該被原諒?等等!她說……我是山倫最重要的人?!

我莫名其妙成了某人的摯愛?我從申央的懷抱裏掙脫出來,對着他支支吾吾地“我”了半天沒有“我”出個所以然來。申央一點也不急,興致盎然地等我的下文,我問:“我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認識?”

申央愣了一下,“難得你聰明一回。”

如今這種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竟沒有了一點戲谑的意味,我也不會同他斤斤計較,沒有心情。他接着說:“我是你的哥哥。”

“你不是!”我像被人觸了逆鱗。我僅僅掌握的一點真相,一旦它也變成虛假的,我的整個人生都将被颠覆。殘酷的現實就是用這樣直白的方式告訴我,一切皆有可能。

他重新把我摟進懷裏,鑒于我冷得瑟瑟發抖,再加上沒什麽力氣,便順從地讓他抱着。他說:“乖一點,就像現在這樣,我再也經不起你的折騰了。

你是羅洯的公主,已經活了300多年了。難道你沒有發現自從進入羅洯這個世界,你的容貌就再也沒有變化過嗎?”

我的手顫抖地撫摸自己的臉,誠然,我還是保持五年前的樣子,卻以為是這裏氣候适宜環境優美,有美容養顏的功效。

“十四年前,羅洯內部發生戰亂,父王受到叛徒的暗算而沉睡不起,而母後則慘遭殺害。我把你變成人類嬰兒的樣子送到人間一戶家庭裏,同時抹去你的記憶,讓你像一個凡人一樣長大。一方面出于保護你的目的,讓你遠離危險。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自己能夠撇去負擔孤身奮戰,奪回屬于父親的王國。”

看得出來,他孜孜守護這個戰果有多麽不易。年紀輕輕就憑着王的血統登上王位,卻并沒有管理整個王國所應該擁有的權威,苦心經營十餘年,仍然沒有掌握實權。唯一可以掌握的地域只有浮體這樣巴掌大的地方,又有無孔不入的間諜企圖從內部将這一片淨土瓦解。所以,所以浮體是個沒有具體規則的地方,基于此,随時死幾個間諜才不會引起敵人的懷疑。

“至于岩枯對你的利用,琳最了解了,讓她說給你聽。”

琳抹了一把眼淚,苦笑一聲:“如果他會信守諾言,放了我的女兒,即便他把我丢在這裏和你們同歸于盡,我也死而無憾了。”

申央不失時機地打擊他:“沒能及時摸透他的德行,注定你要抱憾終生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座房子會攜着滿壁的浮雕化為齑粉。”

琳哽咽着:“我知道,我自作自受。可是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果換做是你,宛習是牆壁上的浮雕,你會怎樣選擇?”

“我會想方設法殺死他,至于宛習,我總會想到辦法幫她變回人形。”

莊琳的目光幽幽地看我一眼:“的确,如果她是浮雕,你也不會落得這樣下場。”

“什麽?”我像墜入冰窖中,我問琳,可她不會回答我,只是輕蔑并憐憫地看向申央。我問她:“是我?是我害了他?”

申央抱我更緊一些,警告我:“不要亂動。”

琳的聲音适時響起:“岩枯借用你的力量幻化出一座房子作安身之所,也是你用匕首砍傷山倫,岩枯才有機會搗毀他的雷陣。至于雷洞外部的雷雨,那是岩枯幻化出來用來增添你對山倫的恨意的。我也很疑惑,你對岩枯動多麽深的感情才會為他與昔日的朋友反目成仇呢?看來,這并不是什麽難事。岩枯想要的,你都替他做好了。”

“可是……”我對申央說:“你要殺了我……”那個晚上,如果不是岩枯抱着我滾到一邊,被匕首戳出一個窟窿的就不是牆面,而是我。

申央淡聲說:“我的匕首朝向他的頭,你比他矮一些,所以不會傷到你。”

他猶豫着說:“沒有告訴你全部真相的打算,不久之前,我只想把你送出羅洯,送到人類世界,讓你繼續過平凡快樂的生活。我還知道,你在和你的人類‘哥哥’談戀愛。你和他并沒有血緣關系,可他會把你當成親妹妹一樣照顧你。我放心。”

他什麽都知道,可我,就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傻瓜。我的雙手捂住整張臉,肩膀聳動着,低聲抽泣起來。

“即使現在,我也是這樣想的。條件允許的話,我還希望再次抹除你的記憶,忘記這個支離破碎的王國,忘記我這個無能的哥哥,忘記這個殘破悲慘的家庭。怎奈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雷洞中回蕩:“你要逼我逃避一輩子嗎?哥哥在為家人和王國浴血奮戰,而我像個懦夫一樣躲在一片祥和的樂土按照哥哥的意願在他人的保護下過幸福的生活,我只覺得這樣很無恥……哥哥……你的妹妹不是一個無恥的廢物……我做錯了這麽多,連彌補的機會都不給我,不要……不要用這樣殘忍的方式懲罰我……”我有滿腔的話要說,可它們像魚刺哽在喉嚨,令我只有抽噎之力,泣不成聲。

“我也不想這樣殘忍……”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可我們被命運戲弄,一旦相聚,對你而言是無窮無盡的頭痛,對我而言……”

“是什麽?”

“輕易被你傷害,能夠對我造成這樣嚴重傷害的人,只有你了。”他的聲音漸漸變輕,他的神色自若,臉色卻愈加蒼白。

我抱住他:“你做了什麽?”

“送你回樂土。”他虛弱地微笑着。

“不!”我歇斯底裏地哀求,那聲音和雷聲混在一起竟顯得無比蒼白,我用我全身的力量加上所有的生命力叫喊着,近乎乞求地喊着:“不!不要送走我!申央!我不要離開!我恨你!求求你……留下我……”

一陣眩暈過後,我突然出現在某城市馬路中央,在路人的側目下痛哭不止。身邊是車來車往,我恨不得有一輛車飛馳過來結果我的性命,這種邪惡的念頭驅使我坐在馬路中央紋絲不動。我的哭都是那麽無力的,就像唱跑調了的歌曲。

眩暈中,他的話刺痛了我:“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別無他法,不離開你,我保護不了你……”

“原諒我……宛習。”

他在請求我的原諒。明明做錯了一切的是我!明明深深傷害了他的人是我!

把他丢在危機四伏的雷洞任人宰割的是我!我放聲大哭,心底幼稚地抱有希望,他聽到我的哭聲,會帶我回去。

在這一刻,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哭泣。我不想開始新生活,我想拯救我的家人,可我最終還是那個逃避了一切的那個無恥的人。

一輛車向我的方向飛馳過來,不容我有片刻反應,就在離我僅有一寸的距離戛然而止。車窗搖下,有着一頭淡粉色長發的女孩探出頭來,沖我眨眨眼睛:“主人,上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