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七)回到人間

我一上車就在思考,這個小妹妹叫什麽名字來着,印象中是一個既拗口又美好的名字。總不能叫她辭鴿吧,這就好比問一個路人:“人類,你叫什麽名字?”

她只是專心操控方向盤根本不理我,這樣的年紀能拿得下駕照嗎?我不禁對她的駕駛技術産生懷疑。總歸要開口說話的,我開門見山地提出我的憂慮:“小妹妹,你有駕照嗎?”

她急打方向盤,超過前面那輛車,技術很娴熟的樣子。對我來說,很娴熟。我就是個菜鳥。她不緊不慢地回答:“我叫珞苓。”轉眼車子上了高速。她扭頭問我:“聽歌嗎?離安銘家還有很遠。”顯然把我的問題忽略了。

“你也認識顧安銘?”我驚掉了下巴,我早該知道自己有多麽一無是處,好在現在知道也不遲。

她答非所問:“我沒有駕照,但你可以放心我的車技。”話音剛落,車子向前一竄,險些撞到前面那輛捷達的屁股上。我的額頭上滴下一顆冷汗。悠揚的輕音樂在車內回蕩,聊以安慰我受驚脆弱的神經。

“其實也不是不能考駕照,只是維護一個駕照實在困難,對于我這樣外貌永遠保持在十四歲高齡的女孩來說。”

十四歲高齡……這樣子怎麽看都不會超過十歲。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孱弱纖細的身體。向我嬌憨一笑:“這不是我的本來面貌。”說罷身體表面浮起一層柔和的藍光,光華退去後,我為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感嘆不已。

像是從水墨畫中走出的美人,淡粉色的長發柔軟飄逸,膚白勝雪,一雙桃花眼深邃漆黑,眼底氤氲朦胧的水氣,挺直的鼻,淡色的唇,如此絕美醉人的女子。僅僅豆蔻年華就有這樣傾城傾國的美貌,美得令人窒息。

我緩過神來,問她:“你為什麽不辭而別了呢?”心裏糾結的卻是,為什麽我就不是美女?!這樣的抱怨化成無數聲怒吼和咆哮,把我的自信炸得粉碎。哎呀我的天啊,真是太打擊人了!

“其實……”她沉吟片刻,苦惱地說:“不應該告訴你這個的,山倫總是讓我照顧你的感情,但你又不是小孩子,所以我直說了吧。我是受山倫之托變成辭鴿的樣子騙你的,我不是辭鴿。”

“那麽,我還是你的主人嗎?”

她偏頭想了片刻,點點頭,“聽說你對欺騙這一事尤其痛恨,即使失憶之後也是……我欺騙了你,那麽給你當信使,就當是補償你吧。”

我迫不及待地問:“那你可以幫我做一件事嗎?”

她沉默片刻:“即使你不說,我也會去做的。”

“請你救哥哥出來,我更希望自己來做,但是如果我去了,多半是給他添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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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去,”她騰出一只手輕輕撫摸我的頭,一瞬間讓我覺得我才是個小女孩。她說:“但我要先把你安頓好。”

我的表情極其扭曲:“親,你看路啊!啊——”我的提醒還是晚了,車子歪歪扭扭掙紮幾下,最終朝着路邊飛馳出去,撞上人行道上的電線杆才堪堪停下來。我的頭差點在慣性作用下與擋風玻璃來個親密接觸,但是被一團軟綿綿的力量化解了。

珞苓從容下車,走到我這邊替我拉開車門,體貼地問:“你還好的吧?”神情中透出一抹掩飾不住的壞笑。我問:“這是誰的車?”

“安銘的,他這輛車買了兩年,也該換了。”她細心地扶我從變形的車子裏鑽出來,我前腳剛踏出來,車子就塌了。塌了……

我留心辨認一下,一輛保時捷,多少錢來着?應該不至于這麽脆弱,撞一下就會塌陷?我這麽大一腦洞啊!

珞苓領我走進一處住宅區,遞給我一張寫着顧安銘家庭住址的紙條,就把我扔在了半路上。丢下一句:“如果他問到那輛倒黴的車,就說那是我的見面禮。”

我咋舌,這見面禮,還真不是一般人要得起的。我邊感慨着天生沒有當主人的命,邊搬着大腿上樓梯,上到16層時猛然想起這裏和羅洯不一樣,這裏有電梯!我輕輕敲了一下犯二的腦袋,從黑洞洞的樓梯口出來,拐彎抹角走到電梯前靜靜等候。那數字從31一直跳到1,然後又從1跳到16,這明晃晃的數字竟然有催眠的功效,靠着牆壁發呆的我險些睡着。

正在眼睛發花神志不清時,電梯門霍然打開。我迷迷糊糊走進去,迷迷糊糊按了數字,然後走到對應的門牌號下敲門。想必顧安銘知道我要來,門是虛掩着的,我也沒客氣,直接踏步進去。客廳溫暖明亮,卻連兔子大的人都沒有。

我坐在沙發上等待着,腦子裏亂糟糟地回想着顧安銘的臉龐,回想我們之前發生的事。

我生命的前十七年,一直在他的影子下度過,直到意外走進羅洯那個異世界,才真正同他斷了聯系。每每只能握着手機翻看他曾經發給我的短信和彩信。

孤單的時候我會告訴自己,另一個世界裏有一個血濃于水的哥哥獨自生活,我就一廂情願地認為他想念我,他需要我,我要活到回到地球的那一天。

看現在的情況,我應該是如願以償了。可笑的是,這個人并不是我的哥哥,只是我親生哥哥安插在我身邊為我遮風擋雨的人。而真正的哥哥因為我的無知陷入重重困境生死未蔔,想到這裏,我不禁淚凝于睫。我痛恨軟弱,痛恨哭泣,所以我不讓一滴眼淚從眼裏流出。

我們真正在一起生活的那段幸福日子裏,細細數來,只有那短暫的七年。從我出生到我們離開的那七年,我生命的開端用美好的絲線編織出绮麗的花紋,然而剩下的日子,便變得艱辛而殘缺。

父母離異那年,我跟着母親漂洋過海來到大洋的彼端,從此與哥哥和父親天各一方,斷了聯系。六年以後,我們丢失了護照,被當做偷渡者驅逐出境。輾轉回到中國,六年的變化讓我們手足無措。母親失去原來的工作,也失去了工作的能力,當年的文憑變成了一張廢紙。曾經年輕美貌心高氣傲的母親如今被歲月染上了風霜,為了生計卻像小姑娘一樣到處跑業務拉保險,跟青春靓麗的女孩子們搶業績,受盡了白眼。

我把那段時光稱為雨季,不只是青春的雨季,是我們兩個母女相依為命互相支持的雨季。我把保險單子推廣進了校園,那些女孩子聚在一起逛街美甲打耳洞,我則跟着媽媽到處推銷,常常與同班同學不期而遇。

那時候我在學校是很出名的,年紀輕輕就有“經商”的頭腦,為了賺錢“不擇手段”。我承認,不賺這部分“不義之財”我不會餓死。可是我媽媽會,如果我們家一定會餓死人,那一定是媽媽。

無論同學還是老師,對我的印象都是很能賺錢,但是不缺錢。

事實上,我很缺錢,這種情況在媽媽罹患肺結核時更為明顯。她死去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我都在反思,聲讨自己的罪行,始終認為是自己拖累了母親。她可以找個對她好的男人嫁了,她可以受到呵護與關愛,被人當成一個孩子一樣寵着,而不是整日對着我這個孩子問出的奇怪無言以對。她不是一個溫柔的媽媽,也不是一個體貼的媽媽,但她一直把我照顧得很好。她從小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讓她從天堂跌入地獄,未免太殘忍。

而我不一樣,我不是千金小姐,我什麽日子都能過,什麽窘迫的環境我都能适應,什麽人的白眼都能忽略。母親當初帶我離開,是一個錯誤,她應該抛棄我,或者直接送我到孤兒院,就像她死去後,我被送到的地方。

我那種麻木的表情,被人罵了好多天,他們不知道,有的時候,愈是傷心,愈是無淚。被這麽多人輪番罵着,我就更哭不出來了,面對他們的責備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可笑,又不是你們的媽媽,你們這麽上心是幾個意思啊。

現在想來,那時的倔強,無非是青春期的叛逆作祟。

孤兒院的孩子,不輕易敞開心扉,一旦敞開,就是用情至深,一旦被欺騙,便是天翻地覆一般的背叛。

我消沉了半年,淡漠了半年,又豁達了一年後被一戶人家領養,這戶人家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和繼母組建的新家庭。決絕如母親,帶我遠走高飛之際更改了我的姓名。健忘如父親,對更改了姓名的親生女兒如素不相識的路人。

我在這個家裏的地位愈加尴尬,我和安銘不知何時有了弟弟,名字叫顧安誠。更加詭異的是,他和我們同歲。十六歲的少女,心智已經趨于成熟,當然曉得這意味着什麽,從心底為逝去的母親抱打不平。就着顧安誠對我總是漫不經心地露出敵意,我熱衷于把家裏攪得天翻地覆。

我把半月形的玉墜藏在書包裏,藏在筆袋裏,藏在日記本裏,藏在花盆裏,換了許多個地方,生怕被他們發現——這是我身份的唯一憑證。我那外熱內冷的繼母和麻木不仁的父親都不會容忍我這樣身份的存在。顧安銘是我這個家中唯一的光源,為了留在他身邊,我要一個孤兒的身份寄人籬下,而不是以男主人的女兒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以親人自居。

所以,假裝追求他,做他的女朋友,不過是故弄玄虛罷了。

他是個陽光一樣溫暖的人,他對我很好,可這種好卻不是對待妹妹的好。就像對待其他的女孩子一樣和煦、彬彬有禮,這不是我要的兄長的愛。所以我要做他的女朋友。讓他多分一些關注給我。

為此,我故意和他的現任女朋友吵架,他總是向着我的。在我一次裝模作樣地痛哭之後,他的堡壘被我攻克。那時,他輕輕抱着我的頭,釋然長嘆:“如果你非要這樣,我答應你,做你的男朋友。”

我很欣慰,雖然他不記得我,但對我的縱容總是沒有改變。

我是最與衆不同的女朋友了,不會因為安銘和別的女生說話而吃醋,即使他與其他女生打打鬧鬧,我也能會心微笑。作為一個妹妹,就是應該這樣的。我想要的,只是多一些的愛,兄長對妹妹的關愛。

我們每天會一起吃早餐,然後手拉着手散步到學校。晚上,他會擠在我旁邊秒抄我的作業,我背古文時會被他提醒哪裏漏了一個字。他揉亂我的頭發,警告我考試時給他傳紙條,我嘴上答應得勤快,一到考試時就讓他吃癟。

然而,我在他眼裏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生,和他衆多的女同學沒有絲毫的區別。

兄妹,只是一個夢境罷了。

夢境破碎的那一天,他對我說:“宛習,我陪你胡鬧了這麽多天,鬧夠了。”

宛習,我陪你胡鬧了這麽多天,鬧夠了。

我小心呵護的至寶,不過是一場玩鬧。

不過,我不怪你,哥哥。是我把那半塊玉墜深深掩藏,我無心把你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所以甘心做你生命中的過客。

哥哥,你說分手,那麽我們就分手吧。

課上老師講的什麽函數根本沒有聽進去,我的手反複撫摸那半塊玉墜,蹂躏了無數次,被我的汗水打得濕透,就像被淚水浸濕。我把玉墜夾進日記本裏,偷偷掏出手機揣進褲子口袋。舉手向老師請假上廁所。

我邊走邊打出那行字:“你說分手,那麽我們就分手吧。”

好像有些矯情,似乎自己很委屈的樣子。不行不行,我清空了屏幕。

然後打字:“親愛的,我仔細考慮過了,我們不合适,我不能再耽誤你了。”

讀了一遍之後我立刻抖三抖,我怎麽這麽賤啊?!我又不是紅顏禍水,提什麽耽誤不耽誤……我又删掉了。

……

當我終于按下發送鍵,這條短信卻發不出去了。我一記神腳跨進了羅洯。

然後,我在那裏逗留了五年。

坐在舒适的沙發上,我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許多舊事湧上心頭,頓感心力交瘁。還是沒有人來理我,換個姿勢,打算就此睡過去。

頭頂一個陰森森的女聲罩下來:“你在別人家裏睡得還舒坦嗎?”

我的精神頓時回轉一半。迷蒙間想着顧安銘可能已經結婚生子,這個女人八成是他的老婆。我這樣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闖進來還自來熟地就着人家的沙發一睡不起,委實有些過分。于是陪着笑起身說:“你是嫂子吧?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打擾到你們,我很抱歉,只是我現在無依無靠,只能投奔哥哥了。請問,你們這裏方不方便我暫住一晚?”

女人看起來二十**歲,燙着精致的卷發,穿着幹練的職業裝。大眼睛閃閃發亮,小巧的蘋果臉透出清新的甜美氣息,與她此時得意洋洋的表情不符。看得出來,我這一句嫂子叫得她十分受用。這張臉看起來好熟悉……

她警惕地打量我:“你是他的妹妹?我怎麽沒聽說安銘還有一個妹妹?”她的語氣瞬間就變得惡劣。“你不會又是他的哪個女朋友或者未婚妻吧?”

她的臉湊近我,化妝水味熏得我癢癢的,我用力揉了揉鼻子。她一邊觀摩一邊說:“如今的審美是怎麽了,安銘的腦子被驢踢了吧!居然會選你這樣長成二等殘廢的臉!”

我适時打了個噴嚏。

她尖叫着用紙巾擦臉。還覺得不盡興,到衛生間去幹嘔去了。

顧安銘回來時,正撞上這令人無語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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