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直到過了很久,顧鈞才一步步離開房間,走到樓下。

他打量着四周。

他曾經以為他差不多快把這裏的一切都忘光了,可到現在才發現,其實他一直都記得。

這裏的擺設,食物的香氣,甚至是每一天陽光照射進來的角度——每一個細節都不曾忘記。

這房子裏所有的一切都與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他什麽都沒有忘,這裏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就好像他其實根本從來就沒有出去過,在現實世界中所有的經歷,也僅僅只是一個美夢罷了。

顧鈞有些無力地癱坐在了沙發上,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

他真的就回來了嗎?這個他費盡心機,花了十幾年才終于逃離的牢籠,又再一次将他困住了嗎?

顧鈞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在那裏坐了多久,耳邊忽然響起了似乎有好久沒有聽到過的音樂聲。

顧鈞睜開眼睛愣了愣,才緩緩站起來走到窗邊往外看。

随後他便看到,在屬于這座別墅的院子栅欄外,停靠着一輛花裏胡哨的車子。那車子的側窗打開了,窗外架着一塊板,板上放了一些吃的。

顧鈞看了好一會兒。才覺得這輛車子恍惚有些眼熟。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慢慢回憶着。随後他才逐漸回想起來,這輛車子在他的童年中,似乎占據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他剛來到這裏的時候,當然不是不害怕的。這陌生的環境,空無一人的城市,都讓他十分不安。

也只有這輛曾經在他現實世界中見到過幾次零食車,才能給他一點點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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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那會兒很喜歡在零食車周圍呆着,或者幹脆窩在車裏,一日三餐都挑着零食吃。

可是後來,似乎就是忽然的某一天,這車子就消失不見了。

顧鈞那時還什麽都不懂,以為車子是開到別的地方去了。于是他踩着一輛不知何時出現在別墅中的兒童腳踏車,開始吭哧吭哧滿城找零食車。

顧鈞的性格從小就比較固執,他雖然學會了拐彎,卻不知道什麽叫放棄。

于是從那一天開始,在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裏,他的腳踏車踏遍了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

那時的他還不懂得看地圖,也不知道如何去衡量一個地方的大小,他只知道這條路我昨天走過了,那麽今天我就得換一條路走了。

于是當這座城市中大大小小的街道,全部被塗滿了他随手所畫的塗鴉之後,顧鈞才意識到,那輛零食車真的是沒有了。

期間他還看到了這座城市那荒蕪的邊界線。

他曾對那片黑色的除了偶爾一絲星星點點之外、什麽都沒有的地方感到過好奇。

只是當他趴在土地的邊緣,撫摸那黑色時,卻發現只要是他能夠碰觸到的地方,土地便會重新蔓延。

新出現的地面上,那小草随風輕輕搖擺着,似乎它好像一直就在那裏,而不是忽然出現在他眼前似的。

那時小小的顧鈞站在這塊土地的邊緣,面對着眼前無盡的黑暗,有的只是一些好奇與疑惑。

而他很快便重新被零食車的消失吸引走了注意力,便把這件事情抛在了腦後。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曾經在他生活中忽然消失、讓他傷心了很久的零食車,它最終的歸宿可能就是那片神奇的黑暗領域。

可是現在,它又重新出現在了他眼前。

此時顧鈞的身高已經完全足夠他看清楚這車上擺放的所有零食了,但其實他已經過了愛吃零食的年紀。

他有些懷念地從裏面拿了個烤腸,看到上面醬料都已經塗好了。

顧鈞便什麽多餘的事都不用做,直接往嘴裏放就行。

他輕輕咬了一口,從烤腸中流出的香濃汁水轉瞬便溢滿了他的口腔。

那烤腸肉質鮮軟,入口柔嫩,而且口味似乎完全是為顧鈞定制的,多一分則過濃,少一分則太淡。

那根本就不是游樂園零食車上的烤腸所會擁有的味道——這種鮮美是他在現實世界無法輕易嘗到的。

可是這樣精致的口味,卻讓顧鈞嘗得一點興致都沒有。他只是咬了一口,就随手将烤腸丢在了地上,再也不想吃第二口。

假的就是假的,只有假的東西才會如此完美。

而再完美的東西,出現在這個虛假的世界中,就沒有任何意義。

顧鈞腳步迅速地往回走着,他此時一刻都不想再看到這輛零食車。

這輛車子只會喚醒他曾經在這個封閉世界中,那些痛苦的、始終被人像個提線木偶般控制着的記憶。

它想讓他高興,就弄輛車子出來。想讓他難過,就又把它憑空變得消失不見。

它想讓他穿上它準備的衣服,那麽衣櫥裏便不會再有別的;如果它想讓他吃一種食物,那除此之外,他将沒有任何其他選擇。

電視也好,書也好,他永遠只能看它希望他看到的內容。就連他的興趣它也想控制,那曾經無處不在的小提琴,一度成了他甩脫不了的噩夢。

甚至是他要走的路它都不放過——如果它想讓他前往一個地方,那麽他的腳下便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它想讓他成為一個讨人喜歡的洋娃娃,任由它高興的時候随意擺弄。

而現在它大約是想讓他重新像個布偶似的朝他的“主人”笑一笑,所以又把這輛車子變了出來。

曾經當他還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他确實被這樣的把戲耍弄得團團轉。

可他現在再也不是以前的小顧鈞了。

顧鈞一步步走着,擡眼看到了院子中那一顆幾乎快要沖破天際的綠色藤蔓。

顧鈞怔怔看着那個藤蔓,想起當初自己突破這個世界時,那前所未有的興奮與期待。

可到了現在他才明白,那無非是他的“主人”給他的一小段放風時間。而那拴在他脖子上的鎖鏈,其實從未曾被解開。

就像這棵植物藤蔓,無論它借用了他的力量之後能夠竄得多高,它也始終無法突破天際,抵達宇宙星空。

既然是這樣,那它長得這麽高還有什麽意義呢?

還不如就跟它身邊的那些同伴一樣,一直任人踩踏,從不曾見過高處的美景。它們便也不會抱有期待,不會感到絕望。

顧鈞這麽想着,轉身便去那座由他親自搭建的工坊中,拿起一個斧頭又走了出來。

随後他來到那藤蔓面前,便一斧子用力劈到了藤蔓上!

沒有任何意義。

所有的努力全是白費。

還不如一開始什麽都不做!

顧鈞一下下用力劈砍着,他能聽到藤蔓上方的葉片發出來的簌簌聲。聽起來像是悲泣求饒,又像是對于不公命運的抗争。

那藤蔓在這些年中确實長得很好,底部已經長成了幾人抱臂粗,不是三兩下就能夠砍斷的。顧鈞的手沒有做任何防護,很快虎口便裂開,冒出血絲來。

可他卻根本沒有把這些傷口放在眼裏,只是一下一下的劈砍着,借以宣洩心中的憤怒與絕望。

直到他手中流下的鮮血,随着斧頭的握把一滴滴往地面上低落時,一陣輕柔的微風再次朝他吹了過來。

随後那種微風卷起來了那滴滴黑色的鮮血,将它們包裹住,随後帶着它們憑空消失不見。

而緊接着,那風的力量開始越來越大。那并不是說那風就刮起來了,而是顧鈞慢慢地便感覺到了自己周圍空氣,所給他的行動帶來的凝滞感。

那像是有什麽東西出現在了他的身邊,而想要制止他的行動,卻又似乎像是一個溫暖的擁抱。

可是那樣的凝滞感快速地消耗着顧鈞的體力,顧鈞只覺得自己握着斧頭的手臂越來越酸。

他忍不住掙紮了一下,大吼了一聲:“滾!”

随着他話聲一落,那遲滞感頓時一消。

随後顧鈞又握緊了手中的斧頭,繼續劈砍起來。

就這樣,在這個除了顧鈞之外,似乎空無一人的院子裏。顧鈞整整劈砍了十幾個小時,才終于将那巨大的藤蔓下部全部砍斷。

他根本就不關心那巨大的藤蔓,倒下來時會壓到什麽東西。只是在看到藤蔓傾倒的那刻,顧鈞終于脫力般躺倒在了草地上。

随後他看着天空,似乎想要欣賞一下自己這十幾個小時努力的成果。

可緊接着他便看到的,那沖天的藤蔓在斷裂之後,往下傾倒的過程中卻逐漸消散,化作了片片落葉與花瓣,灑滿整個天空,而後緩緩向下飄落。

那一幕看起來确實非常美好,就像童話故事中所會擁有的最美好的結局裏,才會出現的背景。怪不得有些人會想要在婚禮中,布置這樣一片灑落花瓣的場景。

可如今在顧鈞看來,這一切卻僅僅是對他那十幾個小時努力的嘲笑。

無論他多麽努力做了什麽,對于“它”來說都不值一提。只要對方一個念頭,一個想法,就能将他的所有努力化為烏有——

顧鈞擡起手臂放在眼睛上。

他忍不住微微喘息着,緊咬着嘴唇,卻咬得嘴唇滲出了點點血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重新爬了起來。

此時他的表情又重新恢複了鎮定,而僅有袖口處的潮濕昭示着他剛剛的崩潰。

随後他便又再次走入了工坊。

他拖着疲憊的身體,開始制作那曾經幫他逃離過一次的黑色利錐。直到他十幾個小時之後,從那熔爐中将那黑色利錐取出。

可顧鈞都來不及仔細看這次的成品,那東西卻又瞬間在他手中化成點點晶亮的黑色粉末,從他指縫中滑落。

顧鈞呆呆地保持着那捧着立錐的姿勢良久,随後雙拳逐漸握緊。

他忽然随手拿起身旁一種不知用什麽材料黑色棍子,狠狠砸向了那熔爐。

從爐子中濺出來的火焰一下子朝他撲面而來,可是在顧鈞感受到那灼痛感之前,那火焰便化作星星點點消散不見,只給顧鈞帶來了一陣暖風。

顧鈞卻根本不在意這些細節,他拿着那個棍子,将工坊中所有的東西都砸了個遍。

随後他又冷着臉拎着棍子走向了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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