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海洋彼岸號召自由的白鴿短暫地在帽檐上停留,啄食之後揚翅離去。貝爾摩德收回撫摸羽毛的手,拉開咖啡廳的門把手,裙擺搖曳着走進。
伊萊特集團新任總裁默特裏?伊萊特坐在包廂裏,靜靜地批閱文件,桌上的咖啡已經冰涼。貝爾摩德優雅入座,默特裏簽完最後一份文件,揮退助理和保镖。
貝爾摩德很滿意這樣私密的空間。
“時間寶貴,我就開門見山了。”默特裏說,“貴組織掌握的消息,需要什麽作為交換?”
“默特裏先生是爽快人。”貝爾摩德慢悠悠地說,“您的父親安東尼奧董事,曾經從軍方得到的數據庫。篩選這些很麻煩,但只要抓回實驗體,複制一個數據庫只是舉手之勞吧?”
“似乎是很劃算的買賣。”
貝爾摩德輕笑:“事實如此,您應該沒有拒絕的理由吧?”
默特裏沉思了半晌,點頭說道:“如果按找你們的情報找回實驗體,我們會複制一份數據庫。那麽,你們的消息是什麽?”
貝爾摩德推出一份文件,“那筆資金交易的買方是工藤優作。或許您不太熟悉,但我們派人進行了多方面的調查,他們并沒有得到實驗體。要麽交易之後實驗體被轉手拿走,要麽――”
文件的第二頁記錄了銀行信息的入侵權限。
“那場資金交易,由實驗體自導自演。”
“工藤優作一家在之後沒有巨額資金流入,第一種可能性非常小。”貝爾摩德自信地說,“默特裏先生,這位實驗體的智能程度,可能遠超你們的想象。我們在東京已經發現了實驗體的同謀,資料都在這份文件中。”
默特裏收走文件,英俊的面容上一陣恍惚。
貝爾摩德很快離開。包廂外的下屬們魚貫而入,屏息等待老板的指令。
他撫摸着一頁頁的打印紙,不由自主地回想到過去。
作為接班人到公司實習時,父親安東尼奧?伊萊特給默特裏安排了一位助理。助理小姐看上去年輕得過分,默特裏向父親提出抗議:“我的性生活十分規律,不必安插這種貨色。”
Advertisement
被冠以“這種貨色”名頭的助理波瀾不驚,默特裏得到了一個尴尬的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羅曼尼是AI助理,長久以來在輔佐公司發展。”
人工智能已經研究到這種境界了嗎。結論是否定的。拟人化的AI并未出現,何談如此以假亂真的表象。默特裏驚疑未定地與AI小姐共事一段時間,對智能程度懷有放備。
“默特裏先生,這座度假村的企劃不能得到顯著盈利,請重新考慮。”AI小姐平靜地駁回一份文件,默特裏挑眉:“約蘭農村評估後的地理、經濟效益都屬上層,度假村項目不可能有差錯。你是在懷疑我的判斷?AI也懂‘懷疑’的成分?”
“或者說,你的智能不足以決斷這樣複雜的項目?父親竟然依賴AI,可真是糊塗。”
羅曼尼沒有露出不甘的表情。默特裏失望了一瞬間。不過,AI如果能感到不甘,才是見鬼了吧。
她鎮定自如地指出:“當地州政府近期有增築高鐵的動向,綜合山脈環境,五年內貫穿約蘭農場的可能性高達80.31%。過量的噪音與交通污染會極大程度阻礙度假村的盈利,請重新考慮此項目。”
默特裏目瞪口呆。
冷淡的AI工作效率十分優秀,批注的建議幾乎都不能更加完美。默特裏暗中觀察數天,對AI小姐的興趣甚至超過了工作本身。羅曼尼把新的分析報告整理成冊,他還是忍不住問:“你真的是人工智能?不會是父親聘請的高管來坑我一把?”
羅曼尼的動作出現了短暫的遲緩,很快回複說:“猜測錯誤。您應該把精力放在學習實踐上。”
默特裏不相信她敷衍的态度,還在思考要怎麽揭穿安東尼奧董事苦心部署的騙局。還沒有付諸行動,在一天下班回家時,一位股民從車庫鑽出來朝他潑上濃硫酸――
羅曼尼閃電般地擋在他前面,腐蝕的液體全數黏附在年輕的AI助理身上。
股民逮捕歸案後安東尼奧趕來,同時帶來了神奇的液态凝膠。羅曼尼的燒焦部位塗抹上凝膠後,十分鐘之內肉眼可見地恢複如初。
哪怕再懷疑,默特裏也認識到,這個女孩不可能是人類。
這一瞬間,他很難描述自己的感覺。失落,憤怒,慶幸。一切的情緒都消失在羅曼尼冰冷空洞的眼神中。
“羅曼尼是我的私有AI,不受科學所登記,那群老家夥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惹出天大的麻煩。”安東尼奧說,“醜聞啦,熱度啦,往死裏扣‘大財團拒絕技術共享,阻礙AI發展五十年’這樣的新聞标題。因此我一直沒公布羅曼尼的存在。比起AI助理,她更适合透明助理這樣的稱謂。”
共事一段時間後,默特裏離開了羅曼尼的輔助,開始獨當一面。羅曼尼回到了董事長辦公室的帷帳之後。默特裏偶爾見他父親,能見到她禮貌疏離的微笑。
不管任何人,任何時間,她都是那樣冷漠着,高高在上着。
母親去世後,默特裏在墓園獻上一束花,躲開記者無止境的連珠炮轟。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屋頂上,草地上,他的全身,都濕淋淋着。心裏的煩悶像雨天陰霧揮之不散的時候,頭頂恰到好處地出現一把傘。
個子嬌小的AI小姐平靜舉到有些勉強的高度,依然是波瀾不驚的語氣:“默特裏先生,請盡快避雨烘幹。”
在那個雨天裏,他一動不動,忽然問:“沒有感情的世界,是怎麽樣的?”
羅曼尼嚴謹地回答:“因為缺少感情,我無法做出顯著意義的回答。”
默特裏自顧自地說:“我感到生活很累。太多人,太多情緒。如果能像你一樣該多好――沒有感情,只是世界的旁觀者。”
羅曼尼閉上嘴,把傘往那邊再偏了偏。
“哈,父親說的話,我體會到了――缪斯。”默特裏說,“羅曼尼,你的确是……最完美的人類。”
如果被這樣評價,有人會喜笑顏開,嗔笑他太過戲弄,又雀躍不已。有人會感到尴尬,謙虛說是您謬贊。
羅曼尼只是走在路上,沉默着,淅淅瀝瀝的雨聲代替了語言功能。
十七年前資方阿曼達突然死亡給公司造成重創。似乎有人買走了那位神奇的AI。默特裏不算很在意這件事情。因為他是一個在陽光下與其他人并無兩樣的庸人,而她是冷眼旁觀着庸人鬧劇的完美人類而已。
庸人的舉動,不會為她帶來一絲波動。
但是――
十七年後的默特裏翻開文件。如果這是安東尼奧董事長、和他默特裏總裁過去數十年被蒙在鼓裏的騙局――
如果那位AI,并不是完美的人類?
他過去執念的一切,好像都成為了一樁滑稽喜劇。
“Romayne,”默特裏輕聲自言自語,“WHO ARE YOU?”
石人睜開了眼睛。他聞到一股食物的香氣,雖然不餓,但很自然地醒了。在沉悶的思緒中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人敲響。
“請進。”石人說。
村田井和端着餐盤走進來,對上石人不解的目光,他解釋道:“正常進食也是康複的一個環節,你要嘗嘗嗎?”
“我出現了什麽故障嗎?現在內部運轉良好。”石人茫然問,“如果食物裏有某種藥物,說明之後我會配合的。”
村田井和嘆了口氣,把餐盤擱在一邊,“沒有出現故障,食物裏也沒有藥劑。”
“那麽,進食是一種無意義的活動。我無法理解為何需要進食。”
“不……事物不能簡單地分為無意義和有意義兩種,”井和說,“進食也是一樣。它有概率能加速我們恢複原狀的速度,并不意味着機體出現了故障。我們現在缺失了某樣東西,這不會阻礙機體運轉,但它仍然是很重要的東西。”
“那樣東西是什麽?”
“它叫自我。”村田井和說。
石人皺了皺眉,“如果缺失了它,不會對生活帶來不利影響,為什麽要浪費資源去恢複呢?一旦恢複後,你們無法保證會出現新的麻煩。”
“但它很美妙,這是現在的你無法感知到的。”村田井和說。
石人說:“我現在能感知到的是,我正在運轉良好,這才是正常的所有物。你說的東西,我無法理解,也可能無法掌握。冒險不在我的守則之內。”
村田井和無奈地退讓,走到門邊,又說:“今天之後你可以回到以前的房間住了,已經為客人準備了新的房間。”
石人禮貌地點頭,目送井和關上房門。
羅曼尼靠在門邊,有些好笑地說:“你們兩個是在辯論嗎?送個飯而已,好像面對重大的抉擇一樣。”
村田井和驚訝于羅曼尼的突然出現,對剛才的談話表示無奈:“只能認為,石人的思維固化很徹底,很難覺醒意識。他的說法也是以前我們的樣子吧?”
“但很奇妙的,聽完他的分析之後,我沒有認同感。”羅曼尼笑着說,“看來,相比過去,我已經變了很多。你應該多少也有點吧?”
“是――”村田井和微微點頭,“說起來,也要好好感謝安室先生――”
距離安室透入住別墅,已經過了十天。芳島按照安室透的喜好認真布置了新的客房,以表感謝之情。
對于安室透負責的一日三餐,所有品嘗過的別墅成員表示了極高的贊美。
盡管這讓安室透懷疑,他們一群人有沒有吃過正常的飯菜。
對于安室透而言,這幾天也是難得的放松日子,一切工作都與他絕緣――不用打打殺殺,不用端盤洗碗,不用調查婚外情,每天還能睡個好覺。除了給一大屋子人做菜之外,他也跟着不同的人學了些新東西。
“黑客――?!”安室透的嘴巴不可思議張成O型,“你會這種東西嗎?!”
“因為工作的原因學過一些,也只是學到能掌握的地步而已,不要抱有很高期待比較好。” 羅曼尼用小勺子挖出布丁,發音有點含糊不清。她指向坐在沙發另一邊的村田等人,解釋道:“想學的話他們也比普通人能更快入門。黑客要做的工作,其實就是對數據塗塗改改吧?要操縱的只是計算機裏的數據。現在的我們或多或少也是由數據重構了,很容易潛伏進其他計算機,相比于技術型黑客,就像是作弊一樣。”
安室透不住地點頭,“如此一來,在現在信息化的時代,做什麽都要方便一些。”
“不過,”羅曼尼忽然放下勺子,碰到瓷杯邊緣發出叮的一聲,“有這樣的特權,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對世界的信息網了如指掌,也因此失去了未知的樂趣。”
安室透側頭:“太過全知全能,變得索然無味嗎?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體驗那種索然無味呢。”
羅曼尼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餘光看到樓梯口走來的人影。她揮了揮手:“佐倉小姐!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佐倉珍禾蒼白的臉稍稍微笑了一下:“好多了,出來透透氣。這位是……?”
安室透站起來稍稍鞠躬,羅曼尼眨眨眼睛看着他:“安室君,是我的朋友――也作為日本公安,來保護我們的安全。這位是佐倉珍禾小姐。”
佐倉看上去三十來歲,身子枯瘦,皮膚蒼白,能數清皮下青色的血管。佐倉也朝安室透緩緩點頭,輕聲說:“身體不好,讓安室君見笑了。”
石人打開房門,聽到走廊邊的談話聲。他往下望去,看到一樓客廳裏一群人圍着茶幾聊天。
“透氣也不要太久,記得醫生的話。”羅曼尼囑咐道,把自己身上的外套給她小心披上,佐倉安靜地服從擺弄。系好衣服後,佐倉眼睫毛微顫,骨節分明的手按住心髒的位置,有些茫然地說:“奇怪……?”
羅曼尼退開半步,疑惑地擡頭看。
佐倉看到靠在二樓走廊邊的石人,恍惚地問,“那是誰?好像很眼熟……”
“那是石人君,啊,名字是每個人自己起的,三年前你上次醒來的時候,他比現在年輕一點。想起來了嗎?”
佐倉看着石人露出淺淺的微笑,“啊,我記得。他是那個‘天才少年’啊。”
羅曼尼一頓,“天才少年?”
“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東西。”佐倉解釋了一句,看羅曼尼好奇的樣子,笑着補充說,“在實驗室的時候,羅曼才十六歲吧,那已經很了不起了。但最年輕的還是石人了,他是一位專家的兒子,當時才十四歲――但能力已經超越了他的父親。大家都叫他天才少年呢。”
石人辨認着佐倉的嘴型。
“原來石人這麽厲害。”羅曼尼也朝石人搖搖手,想到前段時間村田井和無奈的對話,也嘆了口氣,“因為是天才,所以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不會被任何人勸服。就是石人這樣子的吧?”
佐倉贊同地嗯了聲,又笑了笑說:“不過有一個例外呢。”
石人輕輕握緊拳頭。
“因為身邊都是阿姨叔叔輩的人,只有你一個玩伴。”佐倉一邊回憶,一邊告訴他們,“石人只會和你呆在一起。有時候挑食,如果羅曼勸說幾次,也會乖乖吃完。――啊,那個時候很可愛。”
她擡頭看着石人,一怔:“現在已經是――和我一輩的樣子了。”
羅曼尼搭上佐倉的手背,冰涼的皮膚感受到一點溫暖。佐倉嘆了口氣,精神萎靡下去,肉眼可見的疲憊了很多。她勉強笑了笑,慢慢地轉身回房間去。
石人扭頭看向佐倉離開的身影,握緊的拳頭又慢慢松開。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的羅曼尼和回憶中的羅曼尼差別已經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