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石人看向洗手臺鏡子裏的自己。成熟的面孔,目光嚴謹而冷漠,頭發稍還淌着水滴。他再次把頭發擦幹淨。

他的腦海裏突然出現片段。一個少年沖涼之後匆匆開始分析曲線,卻被同行的少女轟去吹頭發的樣子。

“不吹幹頭發的話,會頭痛的。到時候哪怕想努力也沒法集中精神了。”少女說。

“知道啦,姐姐。”少年不耐煩地回複。

石人再次看向鏡子裏的自己。記憶使他有些困惑,但馬上撇除了這一點。

這些記憶,只不過是垃圾數據而已。占據這個空間後,未經初始化的垃圾數據。

而空間之前運行的功能,與他石人沒有絲毫關系。

現在的他,是石人,新生的人。現在的他、現在的身體、現在的機能。過去的那個人,只不過是與他無關的垃圾數據罷了。

告別佐倉小姐之後,安室透也告別回到房間。

村田芳島給他安排了新的房間,擺設都按照他的喜好來。安室透有些惶恐,但面對一大屋子人熱情高興的臉,終究還是把拒絕的話吞了回去。

他躺在松軟的大床上,發出一聲喟嘆,神情躊躇地沉思。

來到這裏之後,羅曼尼沒有絲毫保留一樣供他參觀,任何疑惑的地方也盡力解釋。但事件的拼圖填完了邊邊角角,最核心的部分還在被面紗牢牢掩蓋。

不對勁。有什麽地方,明顯的不對勁――

羅曼尼勾起唇角,溫柔笑着的樣子突然浮現,一身高中制服,與學生人潮格格不入。安室透已經快到而立之年,但長相年輕得像二十出頭的小青年,因此看到羅曼尼假扮青春少女也……

等等。

安室透從床上彈跳起身,後背繃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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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廠時,DRC在編寫新程序,琴酒十分看重,把DRC在組織的知名度降低到最小。哪怕DRC任性地搶走波本的任務,他選擇安撫波本,對DRC不處以絲毫處罰。就連脫離組織這樣視為叛逃的動作,也輕而易舉地同意了。

“能對世界造成重大變革的技術。”羅曼尼這樣告訴他。

安室透拉開抽屜,翻開筆記本在空白處草草記下文字。他又找到以前線索的記錄,腦海中連接推斷,最後得到一個荒謬到離譜的結果。

但是,如果只有這一個可能,哪怕再荒謬――那也是唯一的真相。

筆尖的墨水滲透到草紙底部,安室透在自己的結論上畫下一個個圓圈。畫到第十七個圓圈時,他丢開筆,關上筆記本,盯住封面,苦笑一聲。

“改變世界。就算這樣告訴我――但這樣東西,也厲害過頭了。完全超乎意料啊――”

喃喃自語之後,安室透撥出電話,那邊瞬間接通:“ZERO啊,上次的事情還沒查徹底……”

“告訴我已經查到的就好。”安室透說。

佐藤優走到安靜的地方:“有關電子實驗的信息少的可憐,但看上去就是普通的電子機器研發,主要人員的信息被抹得一幹二淨。倒是那個伊萊特集團……你記不記得讓我查過的羽田浩司案?”

“當然。他們有關系嗎?”

“在羽田浩司案裏去世的阿曼達是伊萊特集團的資方之一。”佐藤優說,“阿曼達死後,伊萊特集團資金鏈斷裂,但在破産前夕突然彙入了一筆巨款。彙款方是工藤優作――”

安室透寶藍色的瞳孔猛地縮小。他追逐許久的真相就浮現在眼前,羽田浩司、工藤一家、組織的目的、擁有神秘技術的羅曼尼――每一環之間的聯系昭然若揭。但他的臉色不像得知答案的驚喜,而是悵然若失,帶着揮之不去的陰霾。

“另外,有一個奇怪的地方。”佐藤優的話打斷了安室透發散的思維,“伊萊特現任總裁,我查到他今天的航班來東京――喂?zero?你怎麽回事――”

安室透摔下手機就沖到羅曼尼的房間前。

房間裏羅曼尼正坐在書桌邊看書,突然有人進來,疑惑地看着安室透。安室透胸口起伏不定,抿緊嘴唇,一時緘默不言。羅曼尼猜到什麽:“你都知道了?”

面對面看到羅曼尼平靜的樣子,安室透反而躊躇下來,“說不上知道,只是有一些猜測。”

羅曼尼撥弄自己烏黑柔順的長發,垂下眼睛。

安室透終于說:“你們擁有的秘密……是永生,對嗎?”

“咔”的一聲,虛無的防壁潰散剝落。

羅曼尼擡起眼睛,毫不意外的神情相當于默認了安室透的想法。他咬緊後槽牙,忍不住走到她面前的桌椅邊,高大的陰影帶來巨大的壓迫感。安室透不顧風度地拉開椅子坐下,青筋爆出的手在桌上敲了一敲:“這種事情也太亂來了!伊萊特的人可能已經在日本搜查你,酒廠也可能知道消息。這之後的每一步,都是萬丈深淵啊!”

羅曼尼輕輕地點頭,“伊萊特嗎……”

在确認身體內的防壁已經失效後,羅曼尼提起做工精致的茶壺,倒出兩杯水,遞給安室透一杯。安室透擱在桌上,還沒問出口,羅曼尼不緊不慢地說:“安室君,請不要焦躁。或許你現在願意,聽完事件的始末嗎?”

如果按她所想,有人意識到永生的秘密後,還一如既往地認同她的人類身份――這就是成為真正的人類的最後一步。

當人類發自內心的認同,世界也随之認同。在世界的邊緣飄零徘徊許多年的羅曼尼,終于被世界所接納。

程序設計的秘密防壁,于是根本不起作用了。

羅曼尼沒有以前的記憶。

過去的生活就像一場夢。夢醒之後,她躺在白熾燈照射的實驗臺上。一群戴着口罩和手套的人握着手術器械,在身體的這邊割開肌肉,身體的那邊分離神經。

羅曼尼幾乎要痛到死去。

但每次昏迷後,都迎來了蘇醒。昏迷的時間越來越短,後來始終被強制維持在清醒狀态。

如果存在地獄,它一定會自慚形穢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複一日承受血肉和精神的痛苦。沒有未來,沒有光明,沒有希望。白大褂們像對待物品那樣,把她翻過來,推過去,身體的部位掉了又縫回來,大腦的區塊不停格式化又重啓。

如果能夠去死就好了。

羅曼尼漸漸失去了對世界的感知。沒有了生的概念,消弭了人的界限。好像真是塊容器一樣,用來承裝各樣的化學物質,它們發生反應,然後供人觀賞。

有一段時間她似乎失去了自己的身體,寄附在奇奇怪怪的盒子上面,她都要認為自己是真的盒子的時候,白大褂們發出激動的歡呼。

他們在說,終于成功了一個。雖然是半個廢品,但機能已經齊全了。

接下來,羅曼尼又進入另一個冷冰冰的軀體裏。

冷冰冰的軀體非常奇怪,沒有五感,但神經通路就像數字一樣擺在面前。

于是,羅曼尼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數字的盒子。

她沒有時間流逝的感覺,不知道過了多久,盒子裏的數字回路越來越清晰,數字越來越龐大。似乎有人在訓練什麽,羅曼尼迷迷糊糊地度過了這段日子,唯一的想法是:不管他們做什麽,都不會痛了。真好啊。

這樣的想法,持續到有一天她短暫清醒一會兒的時候。

她感覺到有另一個物品,在接受和她一樣的事情。那串數字的腦袋被剖開,露出了裏面雜亂無章的數字。白大褂們攪啊攪,灌啊灌,都沒能使數字更整齊一些。

羅曼尼好像看到了她自己。

這樣一點也不好。

盒子是不會認為什麽不好的。于是羅曼尼想,自己不應該是個盒子。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羅曼尼從數字中感知到了周圍的環境。很多串數字不斷被推上手術臺,白大褂們一個個地排列數字,但都失敗而歸。白大褂們說:

只有這一個成功了。

那也只是半成品,無法更進一步。

戰争要結束了。沒有多餘的資金可以周轉。

沒有資金,難道我們要放棄嗎。都進行到了這裏。

沒有資金,我們什麽也做不了。

羅曼尼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資金似乎是很重要的東西。

于是她悄悄地從世界的數字串獲得大量的信息。信息量是巨大的,但改造後的大腦輕而易舉地運籌帷幄。

她想要結束這一切。

羅曼尼看到了世界的境況。殘酷的戰争快要結束,在戰争中獲利暴富的人漸漸停下活動。支持白大褂的綠皮衣服們快沒錢了。他們需要中止這個耗資巨大,但久久不見成效的項目。

羅曼尼僞造了一些數據,物色了一個公司,和綠衣服們交易,用大量的資金換取實驗項目的所有權。

羅曼尼和其他盒子精從白大褂那裏轉移到了一個倉庫中。

羅曼尼盒子裏的數字已經很厲害,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她不斷地吸收新的數字,使自己的容量更加強大。她幫助公司做出決策,以證明自己的價值,不至于被轉回到綠衣服們手裏。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個叫計算機的東西興起了。羅曼尼的數字意識在那裏找到了歸宿。它簡直是存放數字的利器!她的能力進一步成長,作為公司在市場上脫穎而出的秘密武器,一直都被謹慎保護着。

羅曼尼輔佐了一個又一個公司的掌權者。年年複年年,軀體盒子在信息網的控制下愈發成熟,她的外表看上去和普通人無異。時間長河帶走一個又一個地位傲然的人物,卻對羅曼尼束手無策。

時空将她遺忘。羅曼尼不是人間活物,不曾受到生老病死的垂青。只有計算機與之作伴,計算機會更新換代,會故障維修;她只是一臺有人類形體的高級計算機而已。

但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毫無光彩地存在,不甘心毫無意識地在歷史裏沉浮。更不甘心,過去在暗無天日的重重刀光血影裏遭受的痛苦。更不甘心,那些仍然沉睡中的同胞們,他們就這樣一無所知地化為塵埃。

她到底是一個半成品,還有殘餘的人類意識頑強抗争。

羅曼尼隐藏下這個漏洞,一邊與往常無異地輔佐高層,一邊暗中尋找身份獨立的機會。又是不知道多少年過去,終于有一個機遇來到面前。

那是一個神秘的黑衣組織,以日本為中心進行全世界的非法活動。他們的行動方式再熟悉不過,就像戰争年代的謀利者一般,将他人的頭顱鮮血踩在腳下,獲取更高的利潤――與那些殘忍加害同胞的人不無區別!

羅曼尼憑借僞造的身份成功混入了組織,憑借全球信息網,吞掉幾個同樣黑暗殘虐的組織作為投名狀。她很快得到了一個代號:

“對資本流動擁有絕對敏銳的嗅覺。坐擁可怖財産的高貴人物。”那個傳聞中的BOSS評價,“那麽就叫――羅曼尼。”

羅曼尼挑了挑眉。這與集團高層對她的稱呼Romayne不謀而合,但黑衣組織不可能查到她的存在。

“羅曼尼康帝,”果然,那位BOSS繼續說,“‘帶有即将凋零之玫瑰花的幽香,天神回返天堂時的人間遺珠’。Domaine de la Romanee Conti――這個代號有些太長了?那就稱呼為DRC吧。”

懸着的一顆心緩緩落下,羅曼尼恭敬欣喜地接受了榮譽。

有一個銀發的年輕男人不滿:“BOSS,這等殊榮,一個新人怎麽擔得起?!如果他以後有不臣之心……”

“每個幹部都是從新人一步步來的啊,Gin。”BOSS語氣輕松地說,“DRC的能力,能夠擔得起這個名號。”

羅曼尼無視了琴酒的敵意,一步步進行計劃。

為了保護自己的身份,她不得不萬分謹慎,借用了倉庫裏還沒有蘇醒的同胞軀體。因為過去人體實驗的程度不同,有些人全身都已經被替換為義體,有些人則還勉強有正常的人類肉體。在倉庫中冷凍了不知道多少個年頭,可能是因為那群白大褂們天馬行空加入的藥物所致,不同人群的老化程度也不一樣。

羅曼尼把意識轉移到同胞體內,偶爾以這副尊容去實施黑衣組織的行動。

一次行動中琴酒‘一不小心’炸掉了羅曼尼兩只腿,他還在虛情假意地考慮要不要道歉拉攏人心時,羅曼尼又找到材料重新接上義體。于是當琴酒來到會面地點,看到毫發無傷的DRC,有些懷疑是自己嗑藥嗑出了幻覺。

也是從那以後,每次琴酒都會‘以防萬一’确認擅長易容的DRC是否是本人,确認方法是一槍崩掉他,如果沒死,就是真人。

在黑衣組織中搜集了一些情報,羅曼尼等到了一個時機。黑衣組織要對一個叫羽田浩司的人出手,地點在美國,确認還需要擊殺掉一個熟人――集團的最大資方之一,阿曼達。

羅曼尼毫不猶豫地安排了自那以後的一系列計劃:殺掉阿曼達,資金斷裂,重新僞造身份買下自己這個‘高智能AI’。與逃離綠皮衣一樣的方案,唯一的不同就是,綠皮衣知道羅曼尼等人的真實身份,而集團掌權人自始至終都認為不過是高智能AI。

綠皮衣們天真地相信已經完成改造的羅曼尼不存在人性――又或許是他們自欺欺人地想換來最後的一桶金。

但是,人性,始終能在最黑暗的深淵裏……

延伸出一條通向白晝的鎖鏈。

作者有話要說: 我去!!ED被自己蠢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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