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謝知影走到顧之烽面前,停下步子。
謝知影出來的匆忙,沒有打傘。她的發間帶着一點濕潤,一雙眼睛卻顯得格外清晰。
雨水打在她的臉上,然後順着棱角柔和的臉龐滑下,滴落在她暴露在空氣裏的肩膀上。
謝知影昂首看着顧之烽,語氣淡淡的:“是你故意讓薛安陽知道,你送我回來這件事的吧?”
顧之烽垂下眼,眼神宛若被重重疊疊的密林遮擋着,從一片幽深黑暗的方向望過來,讓人看不出半點情緒。
他只是将手中的黑傘微朝前挪,打在了謝知影頭上,為她擋下了落下的雨水。
顧之烽沒回答謝知影的話,只是說:“你發燒了。”
謝知影的眼睫輕動了下,聲線帶着些顫抖:“這麽報複我,你會開心些嗎。”
顧之烽沒有說話。
雷聲轟鳴。
病情的加重加上情緒的波瀾,以及方才淋雨受涼的影響。謝知影此刻的身體也已經透支到了極點,腦袋裏也嗡嗡作響。
她終于支撐不住厚重的眼皮,眼簾一沉,意識逐漸消失,向前跌去。
顧之烽眉頭緊皺,伸出手扶住謝知影。
謝知影發間的水珠浸濕了顧之烽胸前的襯衫,蔓延開了一大片水痕。
周助在不遠處的車子裏看到這畫面,火急火燎地撐了把傘下車:“顧總,您小心感冒。我來把謝大小姐送回去吧。”
說着,便伸出手要去扶謝知影。
顧之烽眉頭一皺,将身微側,避開周助伸過來的手:“不用。”
他不喜歡別人碰謝知影。
顧之烽沒有過多的停頓就邁開步子,朝着車子的方向走去。
周助愣了下,然後快步撐着傘走到顧之烽旁邊,看上去像生怕自家老板淋到一滴雨。
周助上車之後,猶豫地轉過頭看着躺在後座上的謝知影,然後開口問:“顧總,我們送謝大小姐去哪?她的家不是就在這裏……”
顧之烽擡眼,語氣淡淡的:“回公寓。”
周助發動車子的動作一頓,确定似的多問了句:“回您的公寓嗎?”
顧之烽:“嗯。”
周助沒說話,安靜地發動了車子。
顧之烽垂下眼,目光落在謝知影鎖骨上那枚黑色紋身上。
黑翼蝴蝶.逼真的仿佛随時都會扇動着翅膀一般,在雪白的肌膚上,顯得格外吸引人注意。
她明明很怕疼。
謝知影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顧之烽。
他還是十七歲少年的樣子,但是仿佛和現在沒有太大變化。
顧之烽穿着白色的校服襯衫,明明是俗套的款式,卻能夠穿出無比吸引人視線的氣質。
那個時候謝知影很受歡迎,身邊總是簇擁着各式各樣的人,活得恣意而又灑脫。
顧之烽是和謝知影格外不同的人,他似乎比同年齡的人要成熟的多,冷靜和理智到過分。
他的成績也十分優異,名字常年挂在紅榜第一的位置。
顧之烽有時候會帶着金絲邊框的眼鏡,垂着眼坐在床邊,翻看着手中的東西。
然後會有小女生悄悄偷拍下來,和同伴共享。
“嗚嗚嗚真的好好看啊!”
“感覺和男星差不多了,随便拍拍都像寫真!”
“光偷拍有什麽用,有本事去告白啊?”
“不了不了..他渾身上下都冷冰冰的,我可不敢。”
盡管顧之烽如同高嶺之花,但這并不妨礙喜歡他的人依舊很多。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就是将喜歡他的人單獨拎出來,坐滿一個班應該還會有多的。
包括謝知影。
但那個時候,所有喜歡顧之烽的女生,卻都不敢主動去招惹他。
謝知影是個例外。
她不像其他人那般畏縮害羞,喜歡一個人時,就算是想方設法都要離他更近一些。
某天,她溜進隔壁班,坐在顧之烽面前。然後撐着下巴,眼裏帶笑的望着他,大大方方的說:“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嗎?”
顧之烽:“不可以。”
周圍人起着哄,開着謝知影的玩笑。
高中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她表現的太過于明顯,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謝知影喜歡顧之烽。
但謝知影似乎毫不在意,反而眯起眼睛笑了起來:“行啊,那我明天再來問問。”
顧之烽的人生裏本來不應該有謝知影。
将自己擠進顧之烽的生活,然後在他的人生中留下自己肆意張揚的腳印,是謝知影強求來的。
就像要硬生生的往那件幹淨的白襯衫上潑了一攤血污。
這并是美好的邂逅。
高二那年,顧之烽親手将自己的父親送進了監獄,以往首屈一指的顧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破落。
最後,顧之烽的父親在牢中畏罪自殺。那個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顧家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聽說你和顧家那小子走的很近?”
薛安陽慢悠悠地端起杯茶,緩緩開口:“早些和他斷了來往,這孩子聰明是聰明,可攤上這檔子事,以後也大概率不成氣候。”
謝知影永遠會記得那天。
顧之烽俯下身,看着謝知影的眼睛,然後兀自笑了聲,眼底卻仿佛隔着千萬座冰山,讓人感到鑽入骨髓的寒冷。
他眼底噙着笑,低沉的聲音在謝知影的耳畔響起:“謝知影,你要的我都給你了。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
謝知影擡眼,看着顧之烽手上的那道傷口。
顧之烽曾經在鋼琴上天賦異禀,由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彈奏出的每一個音符,都能撩撥的人心尖微顫。
但是現在,顧之烽的手掌有一道幾乎刺穿整個掌心的刀傷。
他不能再演奏了,是因為自己。
謝知影耷拉着眼皮,許久後突然擡眼,然後輕輕笑了聲:“對啊,我現在能從你這裏得到些什麽?”
顧之烽看着她。
“你還當你是之前那個一呼百應的顧氏大少爺嗎?不,你現在什麽都不是,對我來說一丁點的價值都沒有。”
謝知影直起身,聲音帶着些輕微而又不可覺察的顫抖,她笑了下,然後直起身,注視着顧之烽的眼睛,“我可憐你,你就應該對我感激零涕了。”
謝知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現在,有什麽資格質問我。”
顧之烽的眼底沒有半點波瀾,他開口:“滾。”
所有的夢境一點點瓦解,從頭頂蔓延開來千萬條裂縫,在一瞬間分崩離析。
謝知影似乎聽到了自己撕心裂肺般的哭泣,但偏偏,她的臉上卻出奇的平靜,只是有大滴的眼淚從眼角滲出,然後砸落在地上。
她自找的。
她應該早一點知道,只要自己的名字還叫謝知影,只要自己還呆在謝家一天,就沒有任何去追逐自己喜歡的東西的權利。
是自己害了顧之烽。
他原本應該有着無比完美而又一帆風順的人生,能夠輕而易舉的到達所有人不可企及的頂端。
是自己親手毀了他。
這十年裏,她過的并不算好。曾經有一段時間經常失眠,會在深夜的某個時間點突然清醒,額頭上全是冷汗。
謝知影經常會夢見顧之烽。
他還穿着那身最為幹淨的白襯衫,身體依靠在桌子側,手中握着本書,顯得慵懶而又矜貴。
他那時,是最好的少年。
“什麽情況啊,怎麽帶回家了?”
楊痕半夜被顧之烽喊過來查看謝知影的情況。
在開了幾副藥之後,楊痕出了卧室,走到顧之烽跟前,用大拇指示意了下躺在裏面的謝知影:“我可提醒你,別在一個地方吃兩次虧。”
楊痕大小就和顧之烽穿一條褲子長大,對于顧之烽家裏那點事,門清的很。
十年前,薛安陽一直想找機會和顧之烽的父親攀上關系。
因為薛安陽早就和顧氏公司內部那幾個有異心的股東有勾結,就想從顧父那裏騙取信任,然後接着合作的名義,實際上是想插上一刀,裏應外合來找機會将他扳倒。
但是顧父這麽多年風裏雨裏,防範之心很足,絕不輕易和人交好。
所以薛安陽想要從顧之烽身上下手。
但是出乎薛安陽意料的是,還沒有等她動手,顧之烽居然就親手将自己的父親送入了監獄。
楊痕在這邊絮絮叨叨的囑咐着顧之烽,但顧之烽卻仿佛根本沒往心裏過。他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頁文件,開口問:“她怎麽樣了。”
楊痕氣結。
楊痕氣呼呼地看着顧之烽,對峙半晌後嘆了口氣,走到他跟前坐下:“出不了大問題,估計今晚過去就能退燒了。”
顧之烽:“嗯。”
楊痕看着顧之烽這個反應,被氣得差點閉過氣去,他胸腔劇烈起伏了一下,然後數落道:“早知道你現在是這副不長記性的樣子,我當時就不會救謝知影……”
顧之烽指尖頓了下,他合上文件,面色微沉:“救?”
楊痕自知說漏了嘴,立刻将嘴巴閉緊,一言不發。
顧之烽将文件丢在了桌面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
楊痕抿了抿唇,片刻後嘆了口氣:“雖然高中那事過去之後,我對謝家一直有很深的成見。但是後來才知道,謝知影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風光。”
“五年前,她曾經自殺過,當時搶救的主刀醫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