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009

攤開行李箱,冉遙把兩個櫃子裏的衣服抱出來,放到床上,一件件整齊的疊好。

桌面上堆放着初三一整年的學習資料,南汐用塑料繩将它們捆實,拎到宿舍門外,等舍管老師統一回收。

中考在第二年盛夏的初端結束了,南汐站在屋門外,看着冉遙蹲在地上收拾箱子,兩人的衣服擠成一團,塞了滿滿一箱。

南汐進到衛生間換好跟同學借來的一身西裝,中規中矩的白襯衫,黑外套,直筒褲,還有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鞋。今天是初三畢業生的結業典禮,南汐作為學生代表,按照班主任的要求,需要穿正裝上臺演講。

衣鞋都還算合身,袖筒略微長了一點,南汐向上挽起一截衣袖,走回屋內去拿領帶,随意的擡了下眼,與冉遙的目光相撞。

即便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也太久沒有這樣對視過。南汐在看到冉遙的臉時心底微漾起一絲波瀾,像柔軟的毛刷不經意的掃過,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拿出發言稿坐回床上打算最後背誦一遍,還沒起頭,先聽見了冉遙的聲音:“哥,恭喜你啊。”

說不好在聽到這句“哥”時心裏是何種反應,挺複雜的,有欣慰和輕松,也不可避免的嘗到了一點失落和沮喪,南汐沒有接話,迅速順兩遍手裏的稿子,食指一勾枕巾上的領帶,剛要起身,卻被冉遙擋住了去路。

冉遙的笑容很淡,嘴角揚起的弧度很淺,他向他伸手,說:“給我。”

南汐會意的把領帶遞過去,冉遙坐在木椅上向前傾身,先往他脖子上繞一圈,熟練的系好溫莎結,再離的近些,細致的把領帶掖進襯衫衣領下,整理妥帖。

南汐對冉遙會打領結有些詫異:“什麽時候學的?”

冉遙沖他溫和的笑:“聽說你要穿正裝,就上網試着學了學,打的不好,你別嫌棄。”

語氣平靜,卻多了幾分疏離感,這是他們在各自經歷了初三這年的秋冬春之後,第一次面對面,坦誠相見,契機是冉遙的那一聲“哥”,喊得懂事又體貼。

南汐并沒有因此松一口氣,冉遙換好校服,打算先一步離開,南汐叫住他:“冉遙,一起走吧。”

靜谧的林蔭大道上落着淺淡的光影,兩人并排慢悠悠的邁着步子,輕柔的風吹起南汐的領帶,他轉過頭,這才發現冉遙的頭發沒再留了,始終維持着和小時候一樣的長度。

“畢業典禮一結束,我們就回家吧。”南汐說。

冉遙沒看他,一直在數道路兩側栽種了幾棵梧桐,是十九棵:“好。”

青禾一中的禮堂內燈火通明,舞臺上方拉起了紅底白字的橫幅,南汐與冉遙分開,走向第一排,坐在正中間的位子上,系好西服外套的扣子。

大拇指在沙白的紙面上來回摩挲,周遭的噪音在他耳畔處逐漸減弱,他該上臺了,年級組長在叫他的名字。南汐起身,從側面走去舞臺中央,來到話筒前,先往冉遙那邊望了一眼,而後背起早已爛熟于心的發言稿。

冉遙始終注視着站在聚光燈下耀眼明亮的南汐,時而與他的視線黏在一起,久了,冉遙默默離開座位,繞到後排,消失在禮堂東側的入口處。

再次擡眼時,冉遙的位子空了,南汐磕巴了一下,不自覺加快語速,背完稿,迎着掌聲,他随便找了個理由,迅速跑離禮堂。

回到宿舍,冉遙鎖好門,把鑰匙扔在桌子上,坐上了南汐的床鋪。他光腳踩着面前的木椅,曲膝,枕着胳膊看向明晃晃的窗外,天色明媚。

很快就能回到良岘村,回到鄉下的那間木屋裏,冉遙懷念被陽光曬到發燙的藺草席,懷念擁擠的床墊,懷念系在屋檐下的風鈴,“叮呤——”,清脆動聽,像南汐在他耳邊說的那句,“以後都讓你活在夢裏”。

劉海被淚水打濕,冉遙抱着膝蓋往右側一歪,躺在了南汐的枕頭上,他嗚嗚的哭,哭自己沒出息,伸手在牆上描描畫畫,勾勒出南汐五官的輪廓。

他陷入短暫的夢境中,身上有南汐的氣味和溫度,是在孤兒院的時候,兩人相擁睡在月光下,是逃跑的前一晚,在南汐臉上沒完沒了的吮吻,是躲在石洞裏,依偎取暖的肌膚相貼……

稻田裏的蛙聲,低飛在蘆葦叢中的紅蜻蜓,冉遙迷迷糊糊的睜眼,摸摸發燙的心口,微微擡起身子,将松緊帶勒在腰胯,咬緊後牙,手往蓋在小腹上的薄被裏伸了過去。

臉上狼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空氣裏有股鮮腥的味道,指間粘稠,目光渙散,冉遙攥緊南汐的被單,像抓着他的手,渴求着他能繼續讓自己活在夢中。

南汐吃力的爬上樓梯,身體明顯感覺到力不從心,他站在宿舍門前,由于樓道裏空無一人,門窗緊閉,安靜的近乎落針可聞,在觸到把手的那一刻,他清楚的聽見冉遙顫顫巍巍的從齒縫中眷戀的呢喃出一聲:“唔……南汐……”

他驀然松開手,沉着腦袋,睜大眼睛,喉結在脖頸上艱澀的滑動兩下。身上是燙的,是無關于夏天的那種熱度,躁的五髒六腑都跟着發脹。他伫立在門邊,慢慢走向樓道盡頭的窗戶,推開,讓濕熱的風灌進自己的身體裏,滌蕩着那股就快要盛不下,愈發滿溢的感覺。

不去看冉遙,不與他接觸,不同他來往,是怕自己失控。南汐輕靠在落灰的窗臺,側過身,将視線盡可能放遠。

維持關系也是一種逃避,得到的多了,不再是一無所有,人也就變得更加猶豫和寡斷,南汐笑了笑,怎麽越來越覺得,自己反倒活的不如冉遙。

他在胡思亂想的間隙中聽見開鎖的響動,門卻沒開,冉遙也沒有走出來。南汐站直身子,拍拍褲子上的灰,重新走回去,握住把手,推開門,冉遙若無其事的背好書包,雙手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朝南汐望了過來。

南汐抿嘴問:“收拾好了?”

冉遙點頭,眼角的皮膚還暈着紅:“好了,可以走了。”

他們在青禾一中校門外的公交站上車,随後換乘電車。進到冷氣充足的車廂內,兩人同坐一排,冉遙靠窗,抱緊書包,校服外套蓋着手背,扭頭望向窗外的風景。

列車駛出站臺,平穩的運行在軌道上,外面的景色逐漸從喧嚣熱鬧的郊縣過渡成連綿的山脈與梯田,冉遙睡着了,腦袋抵在窗戶上,可能是姿勢不怎麽舒服,一直擰着眉心,繃着嘴角。

南汐的手指有意無意的碰了碰冉遙的指尖,沒反應。他悄悄看向身旁熟睡的人,由于對方歪着頭,白嫩細長的脖頸整個暴/露在南汐的視野中,臉型清瘦,唇瓣潤紅,那聲撓心的呢喃再一次鑽進耳朵,南汐忍不住想,當時的冉遙臉上浮現的會是什麽樣的表情,整個人又是什麽樣的姿态,他太熟悉冉遙身上的一切,可那時的聲音,那時的神色,對南汐來說是未知,也是深淵。

是沉進黑暗還是回到陽光下。

南汐仰起頭,前方即将進入隧道,車窗外的那顆黑點由遠及近,剎那間,周遭光線倏地消失,南汐的身體随前行的列車有規律的搖晃,他在望不見出口的這段空隙裏,忽然擡手,捏住冉遙的下巴,尋找着他的嘴唇,找到了,蹭上去一個淺淺的吻。

南汐還沒有抉擇好,但他并不着急,他還年輕,還有很長的時間去思考。

不過,至少現在,他得對冉遙的那個吻,那捧真心,做出自己最真實的回應。

家鄉的景色依舊,出了車站,沒兩步,就被四周的鳥語花香填滿了聽覺和嗅覺。田間的土路開滿了密匝的玉簪花,白茫茫一片,冉遙蹲下拾起一朵,送給南汐。

“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拿起小籃來到山上,來到桑田裏,采到桑果放進小籃,難道是夢影?晚霞中的紅蜻蜓呀,你在哪裏喲?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紅蜻蜓……”

冉遙始終被南汐圈在視野裏,走完這條歸鄉路,他見冉遙激動的抓緊書包帶,爬上土坡,跨過冬青叢,跑過黃楊樹,向着等在木屋前的奶奶張開雙臂,狠狠的撲進了她的懷裏。

南汐緊随其後,擁住奶奶瘦弱的身子,用力的,聞了聞她身上那抹令他心安的味道。

奶奶行動遲緩的走進廚房,把拐杖立在竈臺前,端碗拿筷,顫抖着手給兩個孩子分好剛開鍋的豆腐湯。南汐接過碗筷,攙扶着她坐下,冉遙拉着奶奶的手,邊吃邊沖她笑,胃裏暖乎乎的。

“瘦了吧?”奶奶捏捏冉遙骨骼分明的手指。

“是啊。”冉遙眯起眼睛,“想你想的都瘦了,天天念着家裏的飯,這幾天我要好好找補回來。”

南汐在廚房裏收拾忙活,冉遙送奶奶回房間休息,拉上門,他把行李箱拖進卧室,用衣架挂起衣服,抱下一床被子,鋪平在藺草席上。

良岘村的夏夜來的比較慢,木屋前的地面還落着一層溫融的杏紅色,冉遙拍了拍手,換一件寬松的睡衣,挨着門邊坐下,腦袋靠在木門上,望着山脈間漸漸低沉的太陽。

南汐走回卧室,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色。屋門拉開半扇,外面是良岘村寧靜的傍晚,能看見近處金色的麥浪,也能眺望遠處蔥郁的群山,冉遙的側影很乖,短發随風拂動在耳邊,眼睫在霞光中投下一小片陰影,清澈的眸子裏含着些許斑斓細碎的光亮。

心尖兒上燃起一簇火苗,暖融融的燒出來一團細膩的渴望,南汐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動了情,他馬上就要十八歲了,正值青春年少最好的光景,于是任由萌生的愛意不斷催促着身心,抑制不住的向冉遙靠近。

溫馨的小屋裏,存着老舊的時光,也醞釀着一段簡簡單單的少年情。

南汐嘆了口氣:“冉遙。”

冉遙抿直唇線,沒有應聲。

南汐笑道:“再不過來,我可一個人睡了啊。”

話音未落,懷裏砸了個重物,冉遙撞倒南汐,雙手撐在他身側。南汐仰躺着與冉遙的視線相交,他皺着眉,按了按自己的右肋:“使那麽大勁兒,疼死我了。”

“啪嗒”,淚水滴進南汐的眼睛,冉遙變得模糊了,看不清了,南汐急忙擡手,把人攬到胸前,耐心的哄。

冉遙在他懷裏放聲痛哭——

“我不跟着你了,我就在家等你回來,好不好?”

“等你買了大房子,我和奶奶一起過去住,行嗎?嗚嗚。”

“總是給你添麻煩,真的對不起,嗚嗚,我能不能不哭了啊……”

南汐笑的胸腔直顫,愛惜的揉着冉遙的頭發,扯過被子,将兩人緊緊裹住。

大夏天的,蓋一層厚墊,沒幾分鐘,背上全是熱汗。睡衣太薄了,貼的太近了,原先柔軟的地方突然變得堅硬,冉遙濕淋淋的扭着腰,想避開,又被南汐捉了回去。

“臉這麽紅?”南汐摟緊冉遙的身體,防止他再逃跑。

“你不也……”冉遙害羞的捂住嘴,“身上那麽燙。”

南汐的呼吸漸勻,疲憊道:“我有點累了,陪我睡會兒?”

“嗯。”冉遙趕緊應聲,攥着南汐的衣角,“那……晚安?”

額間多了一個吻,南汐閉上眼睛,搓了搓冉遙的耳垂:“晚安。”

淩晨三點——

南汐感覺自己身上好似着了火,骨縫裏透着細密的疼,膝蓋軟綿綿的,胸口倒是不像入睡時那麽沉重。衣服全濕透了,出了好多的汗,他有氣無力的睜開眼睛,眉心和太陽穴一下下跳着痛,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聽清了冉遙的聲音。

“南汐!醒醒!南汐!”冉遙搖着他的肩膀,焦急的喊。

手邊放的是水和藥片,南汐意識到自己應該是發燒了,他茫然的眨了下眼,最先看清的,是擺在冉遙身後小桌板上的一張照片。

那是他們人生中的第一張合影。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回憶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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