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010

風鈴在屋檐下“叮呤”作響。

南汐醒了,伴随着心髒的劇烈跳動,頭痛欲裂,眼前的畫面萬花筒似的天旋地轉。他捂着胸口坐起來,外突的背脊彎成一道淩厲的弧線,最近沒怎麽好好吃飯,身體愈漸消瘦,原本健康的面色,早就挂上了一層病态。

冉遙已經走了快一年了。

每次醒來,南汐都會習慣性往身旁摸索,朦胧的意識帶給他錯覺,可現實又很快讓他重拾痛苦。徹底清醒後,身上遍布着躲不開也逃不掉的疼痛,錐心,刺骨,他在這種周而複始的折磨中,尋不見出路。

留在手上最後的觸感,是冉遙那一身嶙峋的骨頭,被癌症侵蝕的軀體,虛弱又殘破。南汐無力,無助,也無解,他抓起頭發,用一股蠻力撕扯,哪兒來的時間去抉擇?去思考?去耽誤?

冉遙根本沒給他這個機會。

南汐拉開木門,踉跄着跌坐在屋檐下,盤起腿,遠方是良岘村蔚為壯觀的蒼山與稻田。沒有顏色,全是黑白,身邊沒有冉遙,風景再好,入眼也是一片荒涼。

兜裏有包煙,是前些天去附近的便利店買的,只剩一根了,南汐着急的把它叼出來,點火,哆嗦着吐出一口。三兩下抽完,他用手指碾滅煙頭,回屋開始收拾冉遙的衣物,沒幾件,連個小號的行李箱都填不滿。

他跟裏屋卧床的奶奶打了聲招呼,拉着箱子,朝三公裏外的安雅陵園走去。

這幾天的良岘村并不安寧,村長決定遵從城鄉委員會的提議,将淺水寺及其周圍擴建成旅游景區,靠收門票與香火錢帶動整個村莊的經濟發展。

對于良岘村的家家戶戶來說,是件喜事,許多空餘的房屋,都能改造成小型的農家院,可以出租給來這裏度假的游客,多一分收入,不必再因難以維持的生計而犯愁。

聒耳的噪音自遠處傳來,南汐能看見正往淺水寺方向開過去的雲梯車和推土機。他覺得吵,覺得悶,于是加快腳步,邁向隐蔽在稻田間的窄徑,拎着行李箱往山路上搖搖晃晃的跑。

冉遙的碑是塊簡易的木板,南汐用黃楊樹的枝幹做的,寥寥幾筆,寫着:冉遙之墓,南汐立。

南汐用手擦了擦木板上冉遙的名字,坐在它面前,拉過行李箱,打開,拿出三四件衣服,還有一本摸上去有些厚度的畫冊。

他喝了一罐啤酒,最後一口灑在面前的空地上,澆濕泥土,風一吹,又很快幹涸。

打火機點燃握在手中的布料,直到冒出濃黑的煙霧,南汐才重新将它們放回箱子裏。他癡癡地望着那簇耀眼的光,忽然想要伸手觸碰,那是冉遙身上的溫度,他留戀,卻再也享受不到了。

冉遙到底有多喜歡自己,南汐怕是失去後才回過勁兒來,那些隐藏在平凡歲月中不易察覺的小心思,早就被南汐當成了習慣,而習慣,最容易忽略一個人的付出。

他們在一起太久了,以至于讓南汐優先感知到的是親情,然後才是因陪伴和相守逐漸發酵出來的愛情。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喜歡冉遙,多想縱容他、保護他、接受他、珍惜他的時候,命運卻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一場疾病,短短一年的光景,他還沒來得及與冉遙耳/鬓/厮/磨,還沒告訴他自己真正的心意。

南汐終于發現,他早就習慣冉遙寸步不離的守在自己身邊,從未想過他會在某一天突然離開。當這種微乎其微的幾率避無可避的發生時,因冉遙帶來的所有愛意與溫柔,都變成了疼痛與煎熬。

他們于南汐五歲,冉遙四歲時在孤兒院相識,在南汐七歲,冉遙六歲時有了兩個人溫馨的小家,在南汐十四歲,冉遙十三歲時離開家鄉,去到縣城念書,接觸社會,又在冉遙十八歲時重回故裏,相守相依。

南汐和冉遙的結局,是冉遙沒能挺過他的十九歲生日,南汐将帶着冉遙的願望,孤獨的走完餘生。

小時候,冉遙總喜歡畫畫,上了初中不畫了,倒也攢了滿滿一整冊。南汐愛惜的将它翻開,盡管蠟筆的粗線條實在影響美觀,他也覺得好看,覺得比良岘村的景色還要漂亮。

第一幅是木屋,第二幅是風鈴,第三幅是紅蜻蜓,第四幅是南汐,第五幅是南汐,第六幅是南汐……

總共十九張,每一張的畫功都有長進,至少能讓南汐看出來那團黑乎乎的一坨是冉遙筆下的自己。表情漸漸柔和起來,手指捏住倒數第二張的頁腳,南汐不禁有些好奇,關于這最後一幅畫,冉遙會畫些什麽,還是自己嗎?又或者是別的什麽風景?

當他翻過頁,看見那行歪歪扭扭躺在白紙上的蠟筆字時,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冉遙愛南汐

那時候的冉遙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連“愛”這個字都寫不順暢,卻能篤定自己對一個人的真心,并且始終如一。

南汐的眼淚打濕了冉遙的名字,他想冉遙的眼睛、嘴唇、身體,他想冉遙的一切。

“媽的。”額頭重重的磕在木板上,南汐發狠的抓了兩下心口,“快他媽疼死了。”

撕下這一頁紙,他把畫冊捧進火堆,盯着這團明豔的火光燒盡冉遙的痕跡,最終消失在逐漸回暖的春風裏。

渾渾噩噩的過了大半年,整個人都變得頹廢不堪,木屐在石子路上拖出一長串“噠噠噠”的聲響,南汐走到良岘小學門口,幾個孩子正舉着玩具飛機追跑打鬧,其中一個撞到他身上,南汐認識,是村長的孫子。

明明才剛入春,小胖子卻呼哧呼哧的抹着臉上的汗,眼睛被笑容擠成一條細縫:“南汐哥哥。”

“嗯。”南汐摸摸他濕/漉/漉的小腦袋,“看着點路,別摔跤了。”

小胖子不以為意,将飛機舉過頭頂,沖着淺水寺的方向,他問:“南汐哥哥去淺水寺了嗎?”

深林間環繞着幾重朦胧的霧氣,新筍在寺廟門口破土而出,群鳥飛掠過淺水寺所在的山頭,南汐垂下眼睫:“沒有。”

“聽說那裏有神明,向神明請願就可以實現願望。”小胖子架起胳膊,原地跑了兩步,“明天就要施工了,我得快些去跟神明講講我的心裏話。”

有多久沒笑過了,南汐很淺的揚了下嘴角:“那你先跟我說說,你都有些什麽願望啊?”

小胖子皺着眉,擡起藕節似的胳膊,深思熟慮的掰着手指頭:“可以不用寫作業,有吃不完的零食,玩兒的游戲趕緊通關,嗯……我喜歡的人能夠喜歡我。”

南汐戳戳他肉嘟嘟的小臉蛋,開他玩笑:“你想讓神明累死啊?”

小胖子憋紅臉,躊躇半天,嘆口氣道:“那就……希望我喜歡的人能夠喜歡我吧。”

南汐恍了下神,待視線重新聚焦時,小胖子已經跑遠了,紅彤彤的日光照着他的身影,南汐笑着,“希望你能如願”,而後走上田間那條熟悉的小徑,哼起那首童謠的旋律。

臨近車站的山道旁邊開了一家便利店,南汐拖着慵懶的步子,推門而入,直奔冰櫃,拿出來幾罐啤酒。

奶奶喜歡吃這裏的水果糖,小時候經常剝給他和冉遙吃,南汐選了兩袋,想了想,又順了包煙,正打算結賬,門口走進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穿着緊身的騎行服,有說有笑。

女生的笑聲戛然而止,南汐的餘光瞥見她驚恐的神色,于是轉頭,愣了愣,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男生已經先他一步開了口:“你是……南汐?”

南汐恍然:“隊長?”

昔日的摯友重逢,按理說應該進行幾段客套的對話,或握手,或擁抱,可隊長沒有,學姐也沒有,兩個人都只是吃驚的看着南汐,張着嘴,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南汐被盯的有些不自在,舌尖兒回勾一下嘴唇,試探性的又喚一聲:“隊長?”

“真是你啊!”隊長這才半信半疑的快步走來,緊緊的擁住南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這話聽的南汐一頭霧水,他望向杵在門口的女生,發現她的面色依舊凝重。

“你們怎麽會來良岘村?”南汐生硬的問。

“騎行路過這裏,停下來買點水喝。”隊長松開他,随便從貨架上撈來幾瓶水,同南汐的一起買了單。

感謝的話還沒說出口,隊長左右看了兩眼,目光在店內逡巡一圈,忽然問:“冉遙呢?”

南汐被問的險些心跳驟停,他支吾着回答:“在家……睡覺呢。”

“讓他多注意休息,照顧你那麽辛苦。”隊長握拳捶了下南汐的胸口,“你小子,可得好好待人家啊。”

南汐怔愣的僵在原地。

太陽西下,時候不早了,隊長跟着女生走出便利店,拉門的手突然頓住,他轉頭,鄭重其事的問:“南汐,你的病……真的痊愈了?”

一股寒意從心底迅猛的鑽出來,順着血管攀爬向四肢百骸,膝蓋像打了釘子,南汐下意識扶住身旁的貨架,他不知道自己最終是點了頭還是搖頭。

便利店的門關上了,透過玻璃,隊長和學姐的背影漸行漸遠。

南汐茫然的捂了下臉,他震驚的發現,自己的記憶中,似乎存在着一小塊空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