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有人舍不得
我排出一列硬幣沖司機大叔豪氣萬丈地說了聲不用找,在他笑罵着全是小面額找個鬼啊時砰地一聲,把車門連帶着那聲唠叨砸了回去。一路沖進立海,保安見了鬼的眼神下我狂奔着穿越中央大道,三步躍過教學樓臺階,室內鞋也來不及換,啪嗒啪嗒甩下一串兒髒兮兮的腳印。然後爬上樓梯,轉彎,沖刺,剎車,撞進辦公室大門,勢如破竹。
岡本正在沖咖啡,用的是茶杯。看見我時手也沒抖一下,打了個招呼說進來吧,自己找備用志願表,找不到盡量……不要問我。
我連瞪他一眼的心思都沒有。一把掃開桌上堆成小山狀的物理考卷,攥緊了白花花的紙片中,那唯一一張,又輕又薄的志願表。
像是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
握筆的手都在抖。
立海大,附屬工業高中,建築科。
我的故事實在乏善可陳,說白了,不過是我有個同桌,我很喜歡他但從沒開口。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歡我,他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如今畢業在即,保送資格我也拿到,選擇哪所高中,答案昭然若揭。
可我舍不得他。
很多人都以為仁王雅治一定對我做過什麽,才讓我一廂情願地誤會至今。外界一直傳聞他擅長暧昧,斡旋感情,卻極少承諾,其實他什麽都沒有說,連那枚紐扣,那張好不容易撕下來的面具,都是我死皮賴臉逼着他的。
他只不過是帶我出去玩,給我講講題,年複一年極富使命感地邀請我去看比賽。心血來潮時會潛到補課班樓底冒死掐斷保險絲,美其名曰英雄救美,好讓我早點兒下課。一切如同當年跳下圍牆時那輕飄飄地一托,恪守禮儀,毫不冒犯。
可正因為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才堅信有可能。
岡本接過那張嶄新的志願書,什麽也沒有問。他和我一起走出辦公室,轉身鎖門。我瞥了眼走廊外面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天空,說還沒五點呢老師你怎麽就下班?忒不厚道了,其它想要改志願的同學怎麽辦?
哪有的事。他吊兒郎當地把鑰匙抛向天空,旋轉三周半,沒接住。
“你都改志願了,別人的意向也差不多堅決了。”
我別開頭,望着走廊上那串灰撲撲的腳印,忽然覺得很羞愧。假裝聽不懂他在那兒揶揄什麽。
後來才知道,其實上交志願名單的截止時間是那天中午,下午老師和學生一起放假,何來五點下班之說。岡本沒有瞞天過海的本事,整個國三年級的志願都因他推遲了一天上報。第二天物理課剛結束,教導主任就冷着臉推開門,說岡本老師我想和你談談。
她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叩擊着地磚,雄赳赳氣昂昂地,響徹走廊。
我低着頭從他們倆身邊走過去,昨天校服濕了沒有幹,今早只披了條外套就匆匆出門,下午很熱,我敞開的領口露出裏面的花格子襯衫。
她深深瞥了我一眼,皺眉訓斥道:“你怎麽為人師表的,連個班都帶不好?整個神奈川教育機構,只有我們推遲上交,都是因為你!”
其實是因為我。
我站在走廊另一端,注視着好不容易請走教導主任後,靠着牆無奈聳肩的岡本,好像任何一個因考砸了而被訓斥地蔫兒吧唧的大男孩。
忽然覺得很對不起他,又覺得自己太幸運了。
這個物理老師,這個班主任,這個自己也才畢業沒多久的年輕男人,在我任性妄為地放棄錄取資格時,眉頭都沒挑一下。他不問我為什麽,不問我想好了嗎,不像文理分科時那位建議我趨利避害三思後行、苦口婆心想把我拉回正途的班主任。
他知道我想走哪一條路,也足夠信任我。
我當然明白,他總有一天會變,變老,變得成熟世故、熟谙中庸之道,在家長忙着為孩子的自招名額登門拜訪親自送禮時,變得游刃有餘,甚至變成教導主任那樣業績不突出卻戰鬥力破表的老頑固。他會結婚生子,會不理解學生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一意孤行,會在亂成一鍋粥的課堂上,無奈地放下教案說,你們怎麽都不聽我的話呀,這麽多年,我教過在官場順風順水的學生,也有蹲了十幾年監獄的學生——也許,他根本不會再次擁有,那種亂成一鍋戰國時代的課堂。
我親愛的學弟學妹們一定會為此怨聲載道叫苦不疊,也會在如此高壓政策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閑暇之餘念叨念叨曾經也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學姐學長——可這與我無關。
岡本這個姓氏,在我心裏,已經代表了最好的老師。
最好的老師,和最好的青春。
出校門時天已經黑了,路燈下的立海大暮色四合,電動門在我身後緩緩關上,仿佛一只吞飽了青春年華的巨獸,餍足地閉上嘴巴。
我一個人往前走着,沒帶傘,頂着淅淅瀝瀝的小雨。坐完過山車的後遺症終于逮着了可乘之機,急速泛上來,冒着咕嚕咕嚕的泡泡。
其實我的意志力遠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麽堅定。一腔熱血支撐我自顧自地改了志願,卻不打算為我善後。我爸媽要是知道他們的女兒那樣任性地揮霍前途,會怎麽想?三個月前捧着歷年考題熬夜死磕的新垣夏知,會怎麽想?仁王雅治……慶祝我叛國通敵,自此老死不相往來的仁王雅治,會怎麽想?
童話故事好就好在,它們通常在灰姑娘嫁給王子的剎那戛然而止,Happyly ever after。小孩子不會關心婚後複雜的權力鬥争和人心險惡,那是大人的事情。
所以仁王雅治嘲笑我幼稚,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就是做事不經大腦的後果。我憂傷地咬牙,然而此刻再改志願已然來不及,岡本會怎麽想?更來不及的是我左手邊這輛開着大燈虎視眈眈的車,司機拍了三下喇叭,啤酒蓋眼睛背後射出兩道冷冰冰的光。
我從自我埋怨中抽離出來,一個激靈,飛快地沖過斑馬線,每一步都啪嗒啪嗒濺起一串水花,仿佛在和信號燈上那個悠哉踱步的綠色小人叫板。
然而雨天路滑,在邁上人行道的剎那,我腳底一滑失去了平衡,狠狠地摔在地上。
狼狽地爬起來,甩甩袖子,我盯着腫成饅頭高的腳踝發呆,卻擠不出一滴淚。也許是早在出租車上就哭幹了庫存,也許是雨漸漸大了,我自己都分不清,臉上流下來的究竟是什麽。
擡頭卻看見了仁王雅治。
這個場景在今天出現得太過頻繁,頻繁到我根本沒有懷疑過,他為什麽會忽然露面。只是心安理得地凝視着少年,看他将傘舉到我頭頂,隔開濕漉漉的空氣,遮住頭頂那一方灰黑色的、壓抑的、和我一樣麻木着臉的天空,仿佛摩西分開紅海。
然後蹲下來,指了指自己的背,說:
“上來吧。”
我的眼淚幾乎流成河,只能用右手徒勞地抹着臉頰,最終濕成了一片,大熱天的,趴在十七號背上,哭成了一只融化的雪人。可他只是從容地背着我,步伐平穩,我幾次想從他背上退下來,都因為雙腿被牢牢鉗住而作罷。
“讓我下來。我能走。”我說。
“地面上很燙,否則你以為我樂意背着你?!死豬一樣沉。”
“你!”我的話卡在半空,才想起他背上的只是手機世界的一副皮囊,胖不胖和真正的我有什麽關系?我用這張臉和他說話,和他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榮辱成敗,不過是一段真實性尚未可知的記憶,所以才能不要臉地把小時候那點兒破事全倒給他聽。
只是那雙在月色下沉靜如水的眼睛讓我有點兒心慌,難道他認識我?
他知道我是誰?他不知道……他知道了吧?不,不可能,你以為寫小說啊,什麽細微的小表情和小動作都能推論出blablabla一大堆結論,大腦回路深得像馬裏亞納海溝一樣的人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我輕輕地撫着自己的面頰,十七號的這身皮囊,就這樣保全了我所有的尊嚴和自在。
走了很長時間,終點還沒有到,眼前的道路被驕陽炙烤到變形扭曲,我昏昏沉沉地又想睡覺,突然聽到男孩子沉沉的聲音:“你剛才,哭什麽?”
我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麽。這種反應能力,太超群了,反射弧抻出來都能跳繩了。
“也沒什麽……”
他嘁了一聲,就那麽短短一個音節,居然讓我聽出了至少不下十種的不屑與複雜。過了一會兒,他腳步放慢,托着我雙腿的手微微施力,好像在克制着什麽情緒。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你說的那個男生,也背過你嗎?”
這哪裏是詢問。拜托你有點兒誠意好不好,句末的問號能別讀得那樣肯定,成嗎?
“你又說對了。他……的确背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