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再和你同桌

多年後我仍然記得這種感覺,什麽叫突然間從平凡跌入最悲痛,從最悲痛飙升到最幸福,心潮起伏地仿佛和着瓢潑大雨的節奏。

一路沉默,仁王雅治什麽都沒有說。似乎體諒到我的腳連在空中搖擺都會痛,于是走得很慢很穩。

我先是把臉貼在他背後,切身體驗到了什麽叫做煮熟的番茄,然後因為扭着脖子實在難受,才不得已把下巴擡起來,放到他肩窩裏。

他腳步一滞。

“新……夏知,別太難過。”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叫我,也不明白他那句不合時宜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不難過。”

我慢慢地,把頭湊近他耳邊,很輕很輕,卻又十二分真誠地問他。

“我說如果,如果,如果我後悔了,我還想和你同桌……好嗎?”

蚊子叫一樣的聲音,湮滅在公交車嘈雜的到站聲中。

我的目光近乎仇視地投向那個站臺,公交車在雨幕裏放出一連串灰煙,搖搖晃晃的背影,像是明目張膽的嘲笑。

傾盆大雨澆滅了我的勇氣。一句話不說第二遍,即使第一遍連我自己都沒聽清楚。仁王雅治喜歡,也格外擅長拐彎抹角。上一秒過去,下一秒,我大概永遠也無從得知他對我改志願者這件事的态度了。

可是……我聽到了什麽?

漫天雨霧裏,少年手中的傘撐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我愣了一下,頭深深地埋下去,伏在他背上,不敢哭出聲音來,眼淚噼裏啪啦地落進他頸窩裏。

他停住,問:“女人是水做的嗎?這是下雨,還是你哭了?”

“我沒有哭……”嗓子像是黏住了,“你就當是我太累了,睡着了……口水,口水……”

“好。”他點點頭。

這個回答和剛才的聲音彙作一股三年前的巨大轟鳴,越過時空的裂隙,滾滾而來。

——我還想和你同桌……好嗎?

——好。

那本書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刷牙,滿嘴泡泡。白色的牙刷擠在嘴裏,右半邊臉鼓了起來,像是肉多汁多的小籠包。

突然聽到天花板上一聲響亮的口哨聲,擡起頭,一只巨型昆蟲狀的物體在我的頭頂上方盤旋,得意洋洋地說:“早上好,十七號,你好像過得挺滋潤的?”

我仰頭看了一會兒,緩緩地颔首:“是啊,謝謝關心。”

“哇,好冷淡。難得來探望一下你,居然轟我走。”那種和藹慈祥的腔調,像是下來走基層的中央領導幹部,可下一秒他忽然話鋒一轉,咄咄逼人地問道,“倒是你們,幾天沒做過任務了?這種不吃不喝不洗臉不刷牙不換衣服沒有娛樂的日子,你确定你沒有膩煩?”

“誰告訴你,我們不吃不喝不洗臉不刷牙不換衣服沒有娛樂了?”我一字一句地把他的話背出來,朝他豎起沾滿泡沫的牙刷,“這是什麽?”

“好吧,這種起床吃飯打游戲的日子,你确定你沒有膩煩?”

“沒有。”

我對他說的是實話。

從第四區域回來後十七號向我道了歉,為他自作聰明的一味隐瞞,言辭陳懇,我都挑不出語法毛病,更無權剝開那層彬彬有禮的表皮質疑他的內心動機。我們休整了幾天,在第六區域的備忘軟件裏找到了密碼數字,之後達成了不要急于求成的共識,于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任務進度慢了下來,我卻過得很開心。

我從不做夢,每天按時醒來,醒來的那一刻總是從今天的做飯打掃衛生安排,聯系到我還能賴床多久。有時候去任務區域開荒,有時候幹脆和十七號并肩而坐,關掉所有燈,拉上窗簾,對着客廳那臺液晶電視打紅白機——松鼠大戰,魂鬥羅,坦克大戰,反正不管玩什麽,我都死得比他早。

那種每天跟着太陽一同作息,每天帶着目标醒來,從不悲傷從不感懷甚至從不思考,也許機械化,也許有些無趣,可是疲累的時候靠在餐廳的椅子上,一邊給自己扇風一邊跟十七號聊些有的沒的,單純而快樂的感覺——是的,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過。

至少和他相談甚歡的時候,不需要分一半心,絞盡腦汁來編造一句足夠有趣、深刻、知性,又讓對方覺得有臺階下,有新話題可以提及的回答——那樣的卑微與期待,是我曾一度想逃也逃不走的怪圈。

我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

快樂到不想離開。

“我不膩煩,真的。就當這是一次免費的長途旅行,又恰好擁有一個有趣的玩伴。換了你,你會想離開嗎?”

“你這樣……就像一只死命地把腦袋埋在沙丘中的鴕鳥。”

“我始終覺得死命地把鴕鳥的腦袋往外拔的人更可笑。幹卿甚事?”

那本書在空氣中微微地抖動,我繃緊了胳膊,懷疑他會一時忍受不了怒火朝我砸過來。

“好,你不膩煩。那你的遺憾呢?呆在這裏,就永遠沒有重來的機會啊!”

我聳聳肩,“我倒是很奇怪了,當初是誰莫名其妙把我拉進這款手機,現在又來趕我走的?而且,我想我的态度應該很明确了,我從來都沒有遺憾……我能有什麽遺憾?”

他的沉默裏明明白白激蕩着,你撒謊。

“你以為我什麽不知道嗎?你說你從來都沒有不甘心的時候,那你高二的海原祭……”

我手中的毛巾向下一沉。

鏡子裏露出一張濕漉漉的臉。

我仿佛透過那副不太自然的表情看到了那時候天邊魚鱗狀鋪排得無邊無際的雲,太陽剛剛落下去,淺紫色的天空仿佛融化成一大灘的提子冰淇淋。穿女網部隊服的女孩兒大步沖進組織部辦公室,仿佛一陣蹦蹦跳跳的風。

“學姐好,報名還沒截止吧?我可以參加你們的活動嗎?”

那雙結着薄繭的手接過我遞去的報名表,水蔥般的纖纖玉指握緊了細細的筆杆。她開始填寫個人信息,從一開始的略微遲疑羞澀,越來越意志堅定,連臉頰側面淺淺的酒窩也愈發加深,笑意從嘴角蔓延到我心裏,不覺甜蜜,只是蕩漾出大片大片的酸澀。

“謝謝學姐~請務必讓我參加這次的活動哦,否則可能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把我想說的話告訴他啦。”

“好的。我們會通知你想要告白的對象,明天下午兩點整,在禮堂集合。”

聲音幹澀得不像是我的。

紙上寫着兩個人的名字。一年D組,筱原栗香。二年C組,仁王雅治。

于我而言何其熟悉的筆畫,卻能被另一個人寫出千回百轉的娟秀姿态。

你自以為的犀利透徹,其實都是一種偏見。比如有這樣一個故事,從我的角度出發,每個人都會為我扼腕嘆息。而透過另一個人的眼睛來看,這未嘗不是一個有情人将成一對庸俗情侶的,甜蜜結局。

收起那張報名表,朝她點點頭。沒來得及剪短的指甲深深紮進肌膚,背後的冰淇淋天空粘滞成幹澀的污漬,我看不清。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有勇氣張開眼睛,閉眼的時間太長以至于明亮的燈光照進眼底,晃得我瞬間淚流滿面,仿佛壞掉的水龍頭,一滴滴急速地淌下來,洇染在手背上,瞬間冷卻。

我什麽都沒有問。

那本從出場以來就聒噪個不停的書,其實并未被我真正讨厭過。他咋咋呼呼故作懸殊的樣子,為這個死寂沉沉的手機世界,平添了一兩分煙火氣。有時候我也會興致高昂地圍觀他和十七號的拌嘴,吵架,看他争不過就砰的一聲消失逃遁,然後和十七號面面相觑,爆發出大笑。

只是這一次,他選擇了最錯誤的方式。

頭頂再次沉默了好久,他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輕叫了我的名字:“十八號?”

“你們這些常年跑客戶的游戲管理員,是不是日常交際都格外貧乏啊?不坐格子間,也不用為了什麽名額勾心鬥角,暗地裏使絆子,所以才會這樣迫不及待把一顆真心都剖給別人看吧?”

“你別扯開話題……”

“我沒扯開話題。只是想告訴你,走什麽樣的路在于我和他,你這樣急迫,會讓我以為我們是否通關和你的獎金挂鈎。太露骨太張揚,總會為人所忌諱。”

他的語氣讓我想起一群人。

一年前我讀高二,筱原栗香以立海嫡系的身份直升我所在的高中。如果說國中時關于她和仁王的謠言還能稱之為空穴來風,那如今就因畢業時的紐扣事件多了那麽幾分底氣。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的是,每當我用一個晚上的輾轉難眠為自己畫好一張面具,又揣着心底那無數張腹稿來到學校的時候,總是會被那群八婆戳的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

——他們是怎麽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啊。

——我們原來都以為你們兩個才是……都不好意思問你呢。

你不是正在問嗎?

——哎喲你可別生氣啊,我們就是随口問問。

我沒有生氣啊。

——不過那個誰……她可真是高調啊,搞得我們都替你尴尬了。

呵呵,那個,你為什麽要替我尴尬?

很多時候我不得不承認,原本我并不妒忌,也不難堪,偏偏旁觀者總是用她們所謂的“體諒”和“避諱”來□□裸地暗示我,我應該妒忌,應該難堪,應該惱羞成怒——誰也不知道,最終讓我局促不安的,恰恰就是這些無比善良的旁觀者。

“我說這些話的意思不是讓你生氣。”

我收回渙散的目光,不知道應該對他說什麽。

“我沒生氣。我很真誠,你看我像生氣的人嗎?我從來沒有否認自己不聰明不出衆,但我至少努力過,争取過,你又何必在這裏激将我?”

如果這本書能化為人形,大概此刻已經忍不住微笑着罵一句“靠”了吧。

“好吧。”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一個問題。我問你,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不會選擇和他一起打那款手機游戲?”

我無奈地扶額:“你們這群游戲管理員腦子都有病?!”

“你會不會?”

“我會。”我終于嚴肅地回答了他,“關于這點,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況且,那款手機游戲,難道不就是現在這款游戲嗎?”

“我希望這一次,你也同樣不會後悔。”他終于停止了扇動書頁,不知來自何處的,堅定而富有深意的目光,看得我有些無措。

“你……什麽意思?”

“游戲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這點,恐怕你早就知道了。”他越來越喜歡說一半留一半,那說出來的話裏還雜夾着大喘氣,聽得我那顆心上上下下,像在坐過山車。

我擰開水龍頭:“……所以?”

“你最終會感激我的,”他唰一下降落到我面前,“人生中充滿了不可更改的遺憾。但畢竟,這款游戲,就是那款游戲啊。”

仿佛過山車從最高點俯沖而下,我突然覺得五髒六腑都失重漂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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