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一句夢呓
我對着鏡子把領子翻好,重新梳順了起床時随随便便紮起一把的頭發。水龍頭一直開着沒關,嘩嘩的水聲沖散了雜亂紛陳的思緒。我這人就是這樣,想不開的時候做些什麽緩解,仿佛身體沉浸在忙碌的疲憊裏,內心才能真正安定。
“他來找過你了?”
走出衛生間的時候,十七號的聲音忽然響起,我的心思不在這兒,被他吓得左腳拌在右腳上一個跟頭栽了過去。他扶起我的胳膊,直接将我拉近了懷裏。
我數不清楚這是第幾次對十七號投懷送抱了,估計他都開始習以為常并且擺好姿勢迎接我的意外了。真傷心。
“你……你怎麽知道?”
他格外不屑地看着我:“每次你和他說完話,表情就跟誰欠了你八百萬兩雪花銀似的。”
我伶牙俐齒地反駁他:“那是你。讨薪農民工。”
我一點也不想形容那一刻十七號的表情,一點也不。
我們面對面在餐桌邊坐下,開始吃早飯。明明過着日夜颠倒與世隔絕的生活,卻偏偏要在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上保持着強烈的儀式感——那本書曾經困惑不解,卻被我用一句“十七號做飯很好吃”搪塞過去了,聽得男孩在邊上一臉難言的沉默。
這個早晨似乎因為那本書的不期而至而顯得格外難熬。十七號也沒有說話,他本身就并非熱絡來事兒的少年,大多數時候都是我一個人煩個沒完。他只是風卷殘雲地解決了餐盤裏的食物,然後随手丢過來一個RAR壓縮文件包。
我保持着“(#`O′)”的姿勢靜默了幾秒鐘,才默默地把手指移到文件上方,按下“解壓”指令。一邊問他:“你就不怕我接不住,這玩意兒掉到牛奶裏?”
他聳聳肩:“那更好了。反正你也不想喝。”
文件包裏是已經找到的六枚密碼碎片。通關所需的東西一向放在他那裏,從開門用的神奇鐵絲,到每個區域的勝利品,我正疑惑他這樣做的動機,卻聽見他自顧自地開始解釋。
“我想了想,這些東西你也得有一份。否則,不怕我哪天一個人出去了丢下你?”
很少有人能把心底見不得光的陰暗鋪在陽光下,十七號更不會。我把碎片放在自己的背包:“別跟我開玩笑了。難道不是兩個人一起出去的嗎?”
他被我噎了一下,一時語塞。支着頭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再看向我時,眼底居然有一絲殘忍的落寞。
他走到電視前面,把紅白機的插孔連上,一屁股坐下,仿佛偶像劇裏賭氣不說一個人憋着消化的男主角,留給我一個無限遐思的背影。
“今天放假,沒意見吧?陪我打一局游戲……算了估計你也不會。”
我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游戲手柄:“誰說我不會?不就是上上下下AABB嗎!真正有技巧的小攻會非常善用這幾個動作讓小受……”
話音未落,他探身而來,我吓得本能地往後撤,那一瞬間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感覺,興奮還是害怕?
我是不是應該配合點兒,閉緊雙眼一仰頭一挺胸了。
強吻我吧。
被自己的這個想法惡心到了,一晃神,十七號已經用力捂住了我的嘴。
“算了,做任務吧。我還真不知道你會說出什麽好話來。”
我意猶未盡地跟在他身後,看他從口袋裏掏出鐵絲捅開第七區域的門。忽然覺得很奇怪,為什麽他會把更加重要的密碼交給我,卻從來不讓我碰哪怕一下那根萬能鐵絲?在我紅着臉反駁“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樣”時,他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地停住腳步,點點頭,卻不轉過來看我?
十七號對我的生活習慣掌握得很清楚,他說的每句話都像是暗示。我不是沒有旁敲側擊過,卻總被四兩撥千斤地繞開。
好像是一個不能踏足的禁區。
那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眼神,再次和記憶中的某個人重合。
何止是像,簡直就是。
在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被子忽然被人扯走。我抓着被子的手還來不及松開,于是就像一條上鈎的魚一般被從床上直接拉到了地上,撲進了某個溫暖的懷抱。
“哈,釣到了。”
不是十七號是誰?我用了半分鐘才從他的懷抱和鋪天蓋地的被子中爬出來,頭發亂糟糟地光腳站在地上,煩躁地踢了他一腳,“你要死啊!”
“我是主角光環附體,死不了的。”他朝我眨眨眼睛,“今天怎麽安排?我昨天那個真人單機游戲還沒通關……”
我用腳趾頭都能猜出他想說什麽。但還是給予了這位少年十二分的尊重,直到他自知理虧無言,才慢悠悠地擺擺手,縮回被子裏,蒙頭蒙腦地說:“你去玩吧。”
他把枕頭丢到床上,說了聲好好睡覺吧就跑去了第七區域。我獨自躺在有點暗的房間裏,翻來覆去睡不着。拎起來的耳朵仿佛要變成長長的精靈狀。
三十分鐘後,我一躍而起。踢開地上那兩只游戲手柄,沖進浴室洗了個戰鬥澡,最後穿得人摸狗樣,站在房間裏唯一一扇緊閉的門外,僵硬的手指伸進口袋,活動的關節咔咔作響,然後,捏住了那根冰涼的鐵絲。
打開了通往第八區域的大門。
昨天晚上我賴在床上看書,十七號跑到第七區域去打他最近開辟的單機游戲。難怪那本書會嫌棄我們奢靡堕落。
手中的書剛翻過去一頁,忽然聽到第七區域的入□□發出一聲大吼,緊接着本該打游戲打到停不下來的少年氣勢洶洶地奪門而出,身後追着一本喋喋不休的書——
“你要知道這是置換反應!”
“我去你大爺的置換反應!”他吼完那聲,轉頭與我四目相對。白皙的臉龐一時漲的通紅,好看的少年就連咆哮都不失美感,哪像我,靜則呆滞動則成魔,生而裏外不是人。
我現在就在呆滞中。
并且很久才緩過來。
“怎麽了……?”
十七號苦笑的表情加深了幾分,仿佛早就料到了這個發展,眉頭痙攣一樣地皺緊又松開,松開又皺緊。最後只能深深地吸氣,低下頭:“沒什麽。”
我還想發問,他卻只是疲憊不堪地栽倒在沙發上:“我保證過的,我會讓你出去。”
房間裏只點了一盞床頭燈,我借着幽暗搖曳的光線打量眼前沉沉睡去的少年,空白的大腦終于一點一點恢複運轉。
每當我害怕的時候,就會失去反應能力,大腦一片空白,既不難過也不緊張,把靈魂抽出體外,讓它不會被情緒傷害到。
直到确定安全了,它才會回到身體裏。
我想我現在是安全了吧。默默走到床邊,跪坐在地上把手伸進十七號的口袋,輕輕地抽出了那根鐵絲。
他了解我,而我何嘗不是。即使忽略他和那本書交談時的熟稔;即使無法分辨他的游刃有餘,是早有打算還是天生樂觀;即使不深究那句“我回來不是為了在這兒和你廢話”……可那個“帶”字,究竟是什麽時候,變成了“讓”?
不是沒有好奇心的。他話尾的餘音仍在耳畔嗡嗡地響,微微地癢。我努力忽略,可終究還是被她揪住,狠狠地提出來拎到光天化日之下,用放大鏡比着看——他到底瞞着我什麽?我被他牽着鼻子走得雲裏霧裏,反正無論是誰拿到最後一片密碼,兩人都會一塊兒出去,我為什麽不能主動點兒?
鐵絲被握緊在手心,我臉頰緊貼着毛絨絨的沙發,端詳着十七號的睡顏。閉上眼的時候,才在一片漆黑中放松地流下了眼淚。
他的手指很溫暖,輕輕地動了動,從我左眼角抹去了一滴淚。
“A……”
我心髒驟停。那一個瞬間,竟無法分辨他這句夢呓究竟是在叫誰的名字。
驀然想起迷宮裏月光下那雙清冷的眼睛,一時間心提到半空,眼淚仿佛水壩開匣不受控制地向上湧,動了動唇,又動了動唇,怎麽都說不出口。
“睡吧。”我站起身,把鐵絲放進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