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更了
五月下旬最後一日, 正好趕上了京城裏頭的大集市開市的日子。京城西面的市以及東面的市在鐘樓裏頭的鐘敲響了八十一下後,大門被三十多個壯碩的衙役左右拉開了。
這是一年兩次最為繁華熱鬧的市場。東面市場賣的都是農作物, 而西面市場賣的東西較為昂貴,有難得一見的天山雪蓮, 有雲南山裏頭的三七,有東海采摘的嬰兒拳頭大小的東珠, 有長白山裏頭的人參鹿茸雪靈芝, 還有漂洋過海遠道而來的舶來貨物, 甚至于官宦人家收藏許久的名人字畫以及家道中落想換更多銀錢又不願意拿到字畫店和當鋪裏頭壓價的奇珍異寶,甚至于莊園田産, 只有你想不到,沒有這沒有的。
集市連開五日,在六月初四這日閉市, 外地趕來的商客們老早就租下的上等客房,只待這日。
齊子轍是這次開市的主要負責人。別小看這次集市,戶部往裏頭收到的明裏暗裏的孝敬那都是大頭。
攤位固定,多少商戶從過年後就開始往這裏頭使勁兒砸錢,一攤難求。
西市來往之人都是上等人, 不差錢也不二價,翻了多少番, 天子都不管, 只怕價越高,越得意。
齊子轍是從河間回城後皇帝才下了明旨。齊子轍收到的金銀財寶全都一股腦地趁着開市前兩日夜深人靜時讓身邊的侍衛趕着一隊馬車,進了皇宮。
皇帝看着閃花眼的寶貝們, 笑得合不攏嘴,來回摸了幾下,連連大笑稱好,甚至于透露了口風,下半年的集市,還讓齊子轍來辦。
要知曉,從十年前到去年這些年間,這繁華熱鬧集市都是錢太師牽頭的,錢太師的親戚與座下交好的學生從中獲得的收益不計其數。
這次齊子轍能從虎口下奪食,未嘗不是皇帝的一種試探。
錢太師是開市這日睡醒才知曉齊子轍往宮裏頭送了些什麽,氣得差點真要告病休息兩三日。
朝堂之上,錢太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吹胡子瞪眼地瞅着齊子轍,齊子轍坦然一笑,風度翩翩地行禮作揖。
錢太師也算得上是齊子轍的座師,當年錢太師對他很是看好,甚至于曾誇下海口市稱贊于他,“回望老夫入仕在官場爬滾幾十年,座下弟子上千,往不及聖人。然,今日得齊由,心中暗自竊喜,因,聖人弟子皆不如齊由,而聖人不如老夫矣。”
他甚至于在齊子轍還是五品小官吏時旁敲側擊想要将自己的愛女許配之。錢太師長子老實忠厚,不善言辭,不懂俗世,成天在史官所裏考究文獻,二子則外放了小官吏,政績雖有,卻不顯眼,更因性子古板固執,不懂得靈活運用,反而得罪了上司。而他上司又正巧是權貴之姻親,錢太師試探過一次後,了解次子性子,倒也覺得他在那兒安分就好。
三子先天不足,只怕老了還需要長子和次子扶持。
錢太師看多了人世間冷暖,不放心兒子和兒媳婦,這才想着把手頭大部分資源,全數交給身份卑微低賤的齊子轍,送其後半生的財源滾滾仕途,只為換得他對自個女兒和小兒子的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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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齊子轍壓根就不搭理。甚至于在升了正四品官職後,因一件事,跟錢太師決裂了。
那時候,禦史臺中的禦史每次上朝都必彈劾齊子轍忘恩負義,愧對座師,不忠不孝,可越是彈劾,齊子轍卻越得皇帝青眼相待,終是平步青雲。
如今已然是一品官職,手中權勢連錢太師都摸不清楚。
這樣的齊子轍不是一個臣子,是皇帝特意培養的一把剛毅的利刃,一把對準他們朝臣的兇刀。
齊子轍如何不知,但他甘願如此。
巡視過一遍東市與西市後,齊子轍端坐在市內特意搭建的官員休息處辦公。
京城城門不止通向東西市最近的兩個門。京城北門凋敝零落,幾位守門護衛脫下厚重的铠甲,滿身汗水,剛灌下一碗從井裏頭舀出的水,抹去嘴角水珠,就聽得遠遠的駝鈴聲。
很快,拉拉雜雜地一隊人馬,足上百人,黑壓壓一群,脫下半襟,只着一衣袖,臉上胡子拉雜,風塵仆仆。
護衛隊隊長派人攔住了他們,令他們交出路引,一隊人下去查看一番。騎在馬上的男子翻身下馬,從懷中掏出自個的路引,扔在了隊長懷裏,隊長瞅了他一眼,翻開看了,趕緊拱手道:“原來是楊大人!失敬失敬,請!”
楊岩乃鎮北骠騎将軍,十多年才進京一次,此次進京,早在半年前就請了旨意上京述職。朝中武将一直都是只聞得楊雄和楊岩将軍之威名,不曾見真人。甚至于京中小道消息,說是楊雄人如其名,壯如熊,一個錘子下去,能對上兩只熊瞎子。楊岩力大如山壓頂,一個小指頭就能将人提溜着走,健步如飛。
京城雖沒有他們父子二人的身影,卻處處有着他們的傳說,特別是到了邊塞危機時。
楊岩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露出了白寒寒的牙齒,不知為何,在陽光照耀下,閃着亮光,隊長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脅,不着痕跡退了一步。
此次楊家進京,楊雄老當益壯,鎮守西北,派獨子楊岩進京,楊岩則領着長子楊昭一同進京。
這一看似商隊,實質乃楊家私産的隊伍,前頭由楊岩領着,後頭楊昭押隊,歷時一個半月,才到了京城腳下。
過門總要留點東西。楊岩即使在提槍就上的西北裏頭滾黃土滾了十多年,也忘不了京城裏頭的規矩,拿了一錠足足二十兩的銀子塞進了隊長的懷裏,又從長子手上光明正大地接過一個小荷包,裏頭放着五兩小銀裸子,用來給守衛們賣茶吃點心花用的。
隊長笑嘻嘻地接過了,還派了幾個閑着沒事幹站着的護衛幫着護送車隊,一行車隊進入京城,倒未曾引得矚目。
楊雄和楊岩是算好了進城的日子,因着碰到了開市第一日,這才敢大包小包地帶進來。
車隊停在了瑞郡王府門口,楊昭下馬敲門,房門接過拜帖,送了進去,楊岩性子爽朗,聲音洪亮,跟前來幫忙的護衛們說着話兒,一時間等着裏頭的人過來接,倒也不覺得無趣。
等着楊岩細數西北的好,差點将安于京城守城門的護衛忽悠跟着去了西北時,郡王府的門咯吱一聲,開了。
只見兩位着裝高貴之人匆忙走了出來,門房恭敬地請安後退到一邊。
楊岩肆意的笑容還未收斂,卻在聽得聲響轉身之際,望見了來人的面容,他的目光落在了年輕婦人臉上。
如畫般勾勒過的精致眉眼,如柳葉般的眉頭輕輕隴着,一雙杏眸似泣非泣,淚光點點,鼻膩鵝脂,一點朱唇,肌骨瑩潤,舉止娴雅,頭戴六尾鳳金片步搖,點綴珍珠小花,身着縷金百蝶掐絲修身長裙,腰系海棠花開洋紅荷包,邊上的男子扶着她,眉目不威而怒,雙目有神,身着蟒袍玉帶,腳踏蟒鞋。
楊岩眼神微變,剎那間好似時光倒流到了過往二十年前的西北塞外,那時候的妹妹,身着洋紅騎馬服,手執長鞭,在西北大草原中來回馳騁,縱聲歡笑,張揚肆意。
他抿着薄唇,上前深深看了郡王妃一眼,俯身拱手行禮,“給瑞郡王爺和瑞郡王妃請安。”
十多年前,他接到京中來信,見信封上的字跡并不是妹妹所書,拆開一看,竟然是報喪的。
他心急如焚,只想快馬揚鞭返回京城,只求能見妹妹最後一面,可塞外将領,無旨意不得私自回京。
正當他與痛失愛女的父母商量好已經打好包袱準備啓程時,邊關游牧民族來犯,等候了十日的旨意來了兩道,一道恩準他回京,另一道則事從急辦,免了他所請進京旨意。
這一直都是他們楊家人心中不可磨滅的痛,母親還因此整整一年卧床不起,卻在一年後突然失去了以往的記憶。
親妹過世,他曾隔一月就寫信到河間沈家,卻未有回音,私底下派人前去,見了沈宴,只說是茂兒與新的母親有争執,出手傷人,又鬧着離家,送到了京城的大伯家修身養性,等人到京城沈大人家時,又說茂兒進宮當公主伴讀了,未到休沐之日,不可回,想要托他們帶句話,卻面露難色。
來人只能又将話語帶給了沈宴。楊岩并不知沈晞茂過得如何,一個大老粗,想着妹夫定然不會虧待自己的親生女兒。
直到茂兒成親之時,沈家人又來了信,可到西北,早已經過了兩個月了。他們只讓人登門給沈晞茂送了銀票,大小件物件陪嫁,全都沒有。
眼望着面前的侄女,眉眼間與當年的小妹竟有六成相似,不由得心中大恸,回想當年的心大,恨不得以身替小妹死。
郡王妃望着與記憶中娘親有幾分相似的眉眼,眼眶滾着淚花,嘴唇微微顫抖,哽咽了許久,才平靜下心情,啞着嗓子用家禮見了禮。
楊岩連連點頭,回身招手讓兒子楊昭過來,雙方斯見罷,從西北帶來的箱子早已經一箱箱地運了進去。
安排了楊家父子休息後,吃過飯,郡王妃在郡王爺的書房中與楊家父子商談了許久,楊岩出門時,一個慌神,直挺挺地撲倒在地,肉身與堅實的地面發生了碰撞,一聲悶響,楊昭上前扶,卻被楊岩推開了。
楊岩将鐵拳般的雙手緊緊握着,一下一下砸想石頭鋪成的路面,不一會,路面上留下了兩血印,再看楊岩的手,竟然全是血珠,腥味溢滿了周遭的空氣。
他的腦海全是郡王妃所說的話,他腦子嗡嗡叫,一片空白,眼眸子裏頭的白卻因着憤怒充了血。若不是當年他們楊家人不曾上京,錯過了小妹的最後一面,沈家人哪裏敢如此大膽換了孩子的身份。
可現在的他,什麽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就這麽看着。
楊岩抱住自己的頭,再也忍受不住,發出了凄慘悲涼的喊聲,喊聲震天。
郡王妃暗自垂淚,不忍見,避開了。
楊岩已然在沈府門口連續等了三日了,此次遞上拜帖,隔日詢問時,要麽門房愁眉苦臉地告知沈宴并未歸府,要麽就無奈地表示沈宴并未有任何吩咐。他恨不得提刀硬闖,可天子腳下,他不能連累了楊家滿門的英名。當年小妹如此隐忍,不也正是為了保全楊家的一絲體面。
他不時從沈府門口走過,甚至于給了銀錢讓小乞兒盯着,卻道沈府內眷從未出過門。沈宴在楊岩第一日遞上拜帖後的震驚與驚慌失措,慌忙前去找了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年歲漸長,記憶衰退了不少,經由沈宴提及,想起了楊氏的兄長,鎖眉片刻,換上一副笑臉道:“既然是親戚,自是迎進來就是。”
沈宴氣得差點仰倒,暗中叮囑門房和仆役,看住沈老夫人的動靜又讓門房将拜帖全都放他書房,不可再對他人言。
卻在夜間回了孫氏屋內,與孫氏說起了楊岩遞帖之事,孫氏詫異地頓住了替他更衣的手,之後卻出了主意,讓沈宴不管楊岩質問了何事,全都推到她身上,她自有辦法應對。
一時竟把沈宴感動得,連在孫氏屋內宿了幾日,連帶着其他幾位姨娘,都夾着尾巴做人,生怕一個不注意,惹惱的就不只有孫氏,還有沈宴了。
幸而最近幾日,随着沈晞蘊出閣的日子漸臨,沈府上下需要打點的事務繁多,沈老夫人未曾出門赴宴,而沈晞蘊也未接到任何邀請。
一直到今日早晨,沈老夫人幫沈晞蘊清點初九時送到齊家的嫁妝時,發覺莊園的陪嫁略微少了些,想着趁嫁妝還沒有擡過去,再用了銀錢買一些填進去。
莊園的收益只要不是遇到大災年,都是一種保障,以後若是子孫出息了,轉成祭田,惠及族人,去後更是享受美名和世世代代的供奉。京城裏頭的女眷陪嫁,莊園都占了三成。
吃過早飯,沈老夫人命姜嬷嬷拾掇了沈晞蘊。
沈晞蘊揉着滿是睡意的眼眸子,垂頭不說話。
好不容易能夠出去透風,沈晞蘊卻累得只想休息。
被搬上了馬車,沈家的大門在近幾日第一次打開了。楊岩快步走上前,攔住了馬車的出路。
坐在裏頭的沈老夫人聽得外頭有人争執,便讓姜嬷嬷下去看看。
姜嬷嬷下去探聽了後,驚吓地回了馬車裏頭,側眼看向打瞌睡的沈晞蘊,面色慌亂,小聲地在沈老夫人耳邊說了許多。
沈老夫人面色凝重,微微皺眉,注視了門簾片刻,令姜嬷嬷陪着沈晞蘊,自個則扶着小丫鬟,下了馬車。
楊岩本以為馬車裏是沈宴的夫人,不曾想,竟然是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尋着目光睃行在她的臉龐,記憶深處的影子一閃而過,他不由得吶吶地道:“沈老夫人?”
當年楊岩與沈老夫人也只見過一面,是送小妹進京那日。
沈老夫人亦然大驚,沒成想這麽多年過去了,已經人到中年的楊岩記性如此之好,竟還能認出她來。
“楊大人。”沈老夫人示意讓馬夫牽着馬車回去,生怕突如其來的的楊岩吓到了沈晞蘊。她不想沈晞蘊成親前還要受到任何打擊。
“楊大人今日前來,怕是尋我兒吧?”沈老夫人與楊岩坐在花廳中,壁上挂的一幅前朝西北塞外圖,正是楊家當年所有之物。
這西北塞外圖還是楊家高祖與當朝第一畫手顧聖手交情甚篤,顧聖手辭退畫院之官職,到西北看望高祖時,特意贈送給高祖的。
當年父母疼愛小妹,将此畫贈送給了小妹。
楊岩想到此,面色不由一變。
沈老夫人随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幅畫上,心一動,立馬喊了管事嬷嬷過來,當場摘下此畫卷好,送到了楊岩面前。
楊岩顫抖着雙手緊緊抓住那卷畫,待心情平複後,才道:“沈老夫人,十多年前的事,你們沈家未曾給我們楊家一個交代,今日我進京,除了要替我前段時日才知曉存在的外甥女送嫁妝之外,還想替我那可憐的小妹,讨回公道。”
“我就想質問你沈家,為何隐瞞我小妹生女之事?郡王妃前來詢問,沈宴竟然說二姑娘不是她親妹妹,而是姨娘所生?”
沈老夫人面色難看,她不曾想,沈宴竟然編織出這樣離譜的謊言。
她很想跟楊岩說她确實不知,可不知為何,竟然開不了口。
此時門房通知了沈宴身邊的管事,管事派人去尋了沈宴回府,沈宴正巧進門時聽到了楊岩的質問之語。
沈宴站在門外,望向裏頭坐着的魁梧的身影,陽光打在了門欄上,竟略有一絲燦爛。他繼續走進,到了楊岩近處,微微颔首點頭,道:“楊大人。”
楊岩猛地擡頭,目光帶了深沉狠厲之意,見沈宴身上的衣物價值不菲,聽聞前不久去了工部當主事,便道:“沈大人。”
“不知楊大人今日來沈家所謂何事?”
沈宴自是明知故問,楊岩蜷緊拳頭,咬牙切齒地道:“不瞞沈大人,今日我來沈府,自是前來敘舊的。既然沈大人如此坦誠問起,那我就直言了。我就是想請沈大人給我一個交代,為何我小妹的次女明明在世,沈大人卻從來不曾告知我楊家?甚至于将其女以庶女養之?”
沈宴面色陰沉了幾分,沉吟片刻道:“你可知孫氏出生于安國公府?她是國公府中捧在手心裏頭的掌上明珠。自幼不曾受過任何委屈。作出這樣的決定,我也很是愧疚。可楊大人,與身份相比,保住命,不是更重要麽?”
“若是庶女,能夠讓孫氏不陷害于她,能夠讓她平安活下來,這不就夠了麽?”沈宴在賭,賭郡王妃并未告知他沈晞蘊腿無力。
“我當年權勢小,又為保全沈家,思前想後,才出此下策。怪只怪我當初過于懦弱。你今日的質問,猶如醍醐灌頂,另我心竅頓開。是我的錯,我不會狡辯。”
“不過你外甥女過幾日就要成親了,這件事你若是想要找我算賬,還請看在她大喜日子在即,暫且先放放。”
楊岩注視了他許久,才放緩了神色,道:“看在外甥女的面子上,我給你時日。既然今日到了沈家,我也算是第一次外甥女,備了點薄禮,不知她能否與我相見?”
沈老夫人還未開口,沈宴就道:“不可。”
楊岩不快地望向沈宴,正要開口質問一番時,沈宴忙道:“前不久道觀中的真人替她算了一卦,今日她不可出門,且與你的生肖相沖,若要見面,成親後則可。”
他一介武夫,手上沾染的都是血債,自不信這些,可也不敢犯了忌諱,怕真傷到了外甥女,只能作罷,颔首道:“既然是沈家與京中的習俗,定然遵守。”
楊岩轉身,将從袖口中掏出的一塊上好的翡翠玉佩送到了沈老夫人面前,這是送給沈晞蘊的。
至于其他的填妝,他打算讓郡王妃出面,以姐妹名義送過去,這樣既不會讓沈家扣下,她成親後其他人也不敢算計。
沈老夫人目送楊岩出了門,輕蔑地看了沈宴一眼,留下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的言語,甩袖子走人。
沈晞蘊睡了一整個上午,到了吃午飯的時候被張嬷嬷推醒了,才打着哈欠被人推着去吃飯。
飯畢,沈老夫人從袖口中掏出了楊岩遞過來的玉佩,放在了沈晞蘊的手中。沈晞蘊來回翻看了幾下後,梅花簇簇,朵朵傲立,花蕊栩栩如生,似有暗香浮動,驚訝地問:“這塊玉佩水頭真好,祖母破費了吧?”
沈老夫人伸手摸了摸乖巧可人的沈晞蘊,道:“這是你舅舅送過來的。”她已然盤算好了一番說辭應對。
“啊?舅舅?”沈晞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手中的玉佩差點掉地上,摔成了塊,沈晞蘊的眼中閃着濃重的迷茫霧氣,輕輕地吐出話來,“祖母,我舅舅是打算用這塊翡翠買了我麽?”
“啊?”
沈晞蘊覺得手中玉佩很是燙手,立馬放在了沈老夫人手中,嘟囔着道:“我生母不就是個秀才家的姑娘麽?被賣進了煙花柳巷之地,幸而得大人青眼,送與父親,而賣了我生母的人就是欠了一屁股賭債的舅舅。”
“祖母,你不要被他騙了,他這樣的人,不可能改邪歸正的。”上輩子的記憶裏,她到死都沒有一個這樣的舅舅冒出來,這很反常。也許真的冒出來打秋風了,可孫氏心硬得很,敢打她兒子的家常的主意,只怕要被剁了賣了。
沈老夫人擔憂地望着沈晞蘊,搖頭道:“行了,你個傻子,懂什麽,收着。”她不容反駁的語氣并沒有抹滅沈晞蘊內心的猶豫。
“可.......”這來路不明啊。
“行了,你過幾日就出閣了,就算是你說的那種舅舅找上門,你覺得他能讨到好處?”沈老夫人提醒她可是嫁給了一個權臣,哪裏會擺不平一個她所認為的混混。
沈晞蘊一想起以後的夫君是朝野中的煞神,頓時覺得這麽好的東西,不要白不要,正好幫自個過世的生母讨點利息回來,趕緊歡快地接了過去。
瞅着她一臉沒心沒肺的樣兒,不由得擔憂起她與齊子轍的相處。
翌日,郡王妃書信一封送到了沈老夫人手中,裏頭附贈了楊家從西北塞外帶過來給沈晞蘊添妝的禮單。
與此同時,本應該在齊家裏頭準備婚事當新郎官的人卻一身暗色衣裳,跪在皇帝的書房裏頭。
沈晞蘊在六月初七那日收到了齊子轍送來的玉腰帶,盒子裏頭還留了只言片語,告知臨時有事要出門一趟。那時的沈晞蘊并沒有放在心上。她心中暗想着他說不定是想逃婚。
隔天,沈晞蘊跟着沈老夫人悄悄出門前去買莊園,卻在買賣莊園的牙行裏頭遇到了湊巧過來賣莊園的郡王妃。
這一波巧合實在太過于湊巧了,但沈晞蘊如今大婚之日在即,全身心的騷動只為成婚那日。加之沈老夫人跟她說過,郡王妃乃她的大姐,自不會多想。
三人看過莊園冊子,暫且挑選了幾個,只想着等派了府上可靠之人前去查看,定下采買的莊子即可。郡王妃溫柔的言語邀請沈晞蘊以及沈老夫人前去悠然居品茗,沈晞蘊暗自打眼色想讓沈老夫人回去,抽搐得眼皮都要變形了,沈老夫人竟然無視了她,還答應了。
一臉生無可戀地癱在馬車裏頭,沈晞蘊渾身都充滿了幽怨的氣息,幽幽地開口控訴:“祖母果然有了新人就忘了我這個舊人。”
沈老夫人伸手就是一個無影掌,落在了她的嫩肉胳膊肘上,“你個傻丫頭,多和郡王妃親近,多少姑娘盼都盼不來,得了便宜還賣乖,信不信我一腳踹你出去。”
“祖母,求饒!”沈晞蘊趕緊作揖賠禮,沈老夫人咬牙切齒地盯了一會,才放過她。
她如何不懂祖母是為了她好,只是她總覺得跟郡王妃扯上關系,她如今平靜的生活也許會被打亂。
到了梅字包廂,三人坐了,沈老夫人年紀大了,剛坐一會,就去解手了,只留下沈晞蘊與郡王妃兩人面面相觑。
郡王妃硬是找話說,沈晞蘊一旁乖順地應着,兩人場面雖不熱絡,卻顯露出了一絲尴尬。尤其是郡王妃那拼命讨好拉近與沈晞蘊的距離,讓沈晞蘊更為警惕。
好在沈老夫人聽到了沈晞蘊內心的求救,終于回來了。沈晞蘊和郡王妃都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郡王妃是看出沈晞蘊被吓到了,不知如何解釋自個怪異的舉動。
而沈晞蘊則是為能夠擺脫郡王妃而心情舒暢,畢竟一只弱小的小母雞被栅欄外頭的狐貍惦記着,定然心驚膽戰,恨不得伸頭縮頭就是一刀了事。
三人分別,臨上馬車,郡王妃又特意将沈晞蘊剛才吃得較多的點心打包了一份,送到了她們的馬車中,才告辭。
等沈晞蘊回沈府,望着桌上沈老夫人命人拎過來的糕點,沒有任何胃口,反而陷入了沉思中,靠着軒窗,發起了呆,暮色漸濃,華燈初上時,才賞給了嬷嬷和花雨用。
六月初十到了。
成婚的前一日,沈老夫人命姜嬷嬷領着送嫁妝的隊伍到齊家新房裏頭鋪床去了。為着隆重,沈老夫人特意命了白氏前往。
一行人到了齊家,忙着擺放和歸置嫁妝,布置新房,一陣忙碌後,到了夜色漸濃,才歸家。
當天晚上,本應該由沈晞蘊的生母陪着她說話,教導她一些為人婦之事。但沈晞蘊生母早逝,孫氏也不用指望了,沈晞蘊只能卷着鋪蓋,鬧着要和沈老夫人一起睡。
沈老夫人懷裏摟着沈晞蘊,想着沈晞蘊出生時長大如今經歷的風風雨雨,不由得心生酸澀之意。
她未嘗不後悔過,若是當年她堅持一些,至少沈晞蘊就不會雙腿無力,至少茂兒就不會破家出走,如今與沈家勢不兩立。
但轉念又想到茂兒若不破家,只怕不能有如今的歸宿,蘊兒也算是因禍得福,人世間的姻緣自是由天成,凡人算計再多,也不如上天精巧的安排。
上天既然如此行事,蘊兒跟着走就是了。
沈晞蘊擡眼見沈老夫人沉默不語,似乎在想些什麽大事,也不打擾,鑽了鑽被窩,暖烘烘的。她小的時候,也不知道生母有沒有陪她睡過?也許張嬷嬷陪她一起睡過,她明日得記得問問張嬷嬷。
沈老夫人垂眸瞅見她嘴角噙着的笑容,以為她期待明日成親,笑着搖頭,揉了一把她的小腦袋,又絮絮叨叨地叮囑了一些待人接物的事,還小聲傳授了所謂的禦夫之術。
沈晞蘊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可她卻不敢把它們往齊子轍身上用,畢竟他可是瑕疵必報的人啊。
沈老夫人回想起傍晚白氏言語中暗含的疑惑帶有提醒之意,頓時也覺得有所不妥,只是明日就要成親了,若是派人去查齊子轍,不小心走漏了風聲,引來的便是大禍。
因而她未曾打定主意,只是敷衍了白氏幾句,讓她下去休息了。
如今見沈晞蘊面上未有太多愁容,要麽她也不知,要麽就是齊子轍有口信留下。
她低聲詢問沈晞蘊:“蘊兒,你大伯母今日到齊家鋪床,齊大人并未出來打招呼。但你大伯母好似覺得齊家有點不太對勁。可是出了什麽事?”
沈晞蘊聽沈老夫人如此說,才想起齊子轍帶的口信,她一拍腦袋,都怪自己随性,反而讓祖母跟着白白擔心了。
“祖母,你放心,他出京了,說是明日就回來。”
“什麽?”沈老夫人瞪大了眼睛,萬萬想不到竟然是這樣的大事。
沈晞蘊笑得毫不在意,“這沒什麽,我聽郡王妃提起過,說是他經常替皇上辦事,常常會出京,且日子也短。他守信用,說回來,定然會回來。”話音剛落,她又斟酌了片刻,才道,“若是回不來,他說一切有謀士出主意,我們沈家配合就是了。”
沈晞蘊說到後頭,眉頭微皺,卻試圖将話語說得輕快一些,好讓沈老夫人消除內心的擔憂。
沈老夫人雖不是任何事都信任齊子轍,但齊子轍的婚事已然京城上下皆知,兩家人都丢不起臉,她也沒什麽好挂懷的了。
然而,此時的齊子轍卻在京郊的半山腰裏頭鑽着樹林。
樹林裏頭四周一片漆黑,夜半三更,一股子疾風卷得樹木葉子沙沙作響。随風而去的是幾道身影前後追趕着。
齊子轍帶着人追到了山頂處,那人無處可去,無路可退。索性一轉身,從腰間抽出了軟劍,閃着令人膽顫的寒意。
齊子轍屏住呼吸,望着對方蒙着臉,只露出兩只眼睛,對峙着。一陣狂風過後,蒙臉人快步提劍沖了過來,就在一剎那間,齊子轍借住了那拼勁全力的一劍。
兩人身影交叉而過,又倒了回來,身形如獵豹般迅猛,又是幾招幾式,齊子轍漸漸占據了上峰。
齊子轍總覺得此人舉止略顯怪異,心中打着鼓,正當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幾支箭簇從他身邊飛馳而過,若不是齊子轍閃得快,只怕已經成了馬蜂窩了。
蒙臉人趁機掙脫了齊子轍的桎梏,趁着齊子轍還未纏上來之際,轉身逃跑了。而齊子轍拔腿就追。
不過一會,齊子轍悶哼一聲,臂膀上插了一只箭簇,浸透了夜行衣。
被調虎離山計調離的侍衛殺了敵人後,才發覺中計了。等到他們小跑着回來,齊子轍的臉色格外蒼白。
護衛從兜裏掏出了金創藥,抽出匕首,撕下袍角,塞進了齊子轍的嘴裏,防止他因痛而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一刀下去,順着箭簇周圍,挖肉。
幸而箭簇只深入了肉,而不是釘在骨頭上,要不只怕更為麻煩。
扔掉了箭簇,上了藥,匆匆包紮過後,齊子轍被架上了馬,往偏僻的農莊去。如今城門不開,他們也沒有辦法将他帶進去,只能是先去農家借住。
齊子轍一直都保持着清醒,即使在半夜發燒時,額頭都不滿了汗珠,當侍衛想把給老鄉借來的毛皮毯子蓋在他身上,他伸手拒絕了。之後便睡着了。
等到齊子轍真正醒過來時,已經是六月初十日的中午了。
從近郊到齊家需要半個多時辰,但因他受了傷,大致需要一個時辰,他還得進宮去将手冊交給皇帝,只怕不一定來得及。
齊子轍想着等會拜堂沈晞蘊可能會面對的突發狀況,頓時對沈晞蘊充滿了愧疚和歉意。護衛不敢多說話,齊子轍雙眸望向藍天,恢複了往日的冰冷,只吩咐回去。
等齊子轍飛馳到了宮門口求見皇帝時,已經過去一個時辰了。
而此時齊家張燈結彩熱熱鬧鬧,到處貼滿了紅,來回忙碌的仆人們踏着歡快的腳步,臉上都是喜氣。
而齊子轍側院書房裏頭圍坐着幾個謀士和相識的熟人,謀士們捏着手中的字條,抽搐了一下嘴角,恨不得立馬跟齊子轍斷絕關系。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以對。
好在過了一會,某個看不下去的謀士終究清了清嗓音,賣了個關子道:“我急中生智,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不知可不可行?”
齊大人無成年兄弟,自是不能代迎。
其他謀士一聽,眼裏冒着怒火,大吼:“還不快說!”
若是平時,謀士只怕要抱頭鼠竄了,今日其餘人等都沒空,不跟他計較。
他緩緩地道出了自個的法子,謀士們相互看看,最終在薛同的拍板下,分頭準備執行了。
而沈家的老夫人也接到了他們特意派人過去告知的消息,猶豫了片刻,沈老夫人終究咬牙同意,卻一臉不快。
很快,吉時就要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三更~~~
小長假的最後一天了哦~~~你們出去玩了麽?網紅青團吃了覺得還可以,就是蛋黃略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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