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你以為我那麽無聊喜歡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事身上嗎?!”她忽然提高音量,似乎對這件事特別的敏感,“對!我是讨厭你,那些事也是我做的。你是不是想說我小人?是啊,我也覺得我做這些狗屁的時候超級賤!”她臉漲得通紅,胸口因為憤怒劇烈起伏着。

“可是我難道站在你面前和你說我讨厭你嗎?說了你會消失嗎?你一開始就不應該出現!養你的父親破産了就來纏着我爸,你有沒有尊嚴的?憑什麽要讓我們養你?因為你身上流着那個女人的血?”

水龍頭的水像開了閘門,源源不斷地像瀑布般落下。

“我媽死了的時候和我說,我爸愛的人不是她……”她說得聲線顫抖,全身都在抖,嘴唇發白,又努力憋着說下去,“死了的時候還能感覺到她愛的男人看的不是她,你明白那種絕望的感覺麽?我試過接受你,可你的一切都那麽讓我讨厭!看到你就要讓我想起那些陰郁的日子!可是你能消失嗎?你媽都死了!死得你這冷血的人一點感覺都沒有……”她說着說着蹲下/身,眼淚大顆大顆從她漆黑的眼裏砸下,我忽然才發覺她和崛北長得那麽像。“我也讨厭現在這樣的自己,像個小人一樣……我的生活好像都在圍着你轉……你偏偏要擺出那種我全都可以原諒你的惡心嘴臉……我受夠了……”

我沒有出聲,伸手把水龍頭關掉,安靜地聽她哭。擡眼看見站在門口的上川先生,他同樣沒有出聲,燈光照着他蒼老的臉,他擡眼看着我,三個人相似的眉眼映在我的視線裏。卻沒有任何言語,他慢慢地轉身離開。

“你為什麽什麽都不說?!你罵我啊!罵我啊!就是因為你這樣,我才越來越覺得自己可悲……”

為什麽什麽都不說呢。

崛北。

為什麽到死什麽都沒有說出口呢。

崛北。

“大概——”我感到眼睫在顫動。

“因為覺得你是親人吧。”

“對不起呢,可你再讨厭崛北都沒用了啊。”我走上前,對上對方和現在自己相似的眉眼,“崛北已經死了,對不起,我不是崛北。”

“你在說什麽啊?”她腫着眼睛一臉莫明其妙。

我把手上的水珠甩幹,從口袋裏掏出了崛北的手機。“兩個星期前,崛北有給你發郵件,你沒有打開看過吧。”

“那天晚上崛北母親死了,也是崛北自殺的那天。她有給你發郵件,我也是前些天用手機的時候發現的。”我說着把手機拿到她面前,“說崛北失憶了,其實是騙人的。因為我并不知道崛北的一切,只能這麽說。”

“如果是有血緣關系的,多少都能感覺出不同吧。”我走到門口,沒有再看她,“不論你相不相信,崛北她的确是消失了。”

“所以,你的一切讨厭都沒有意義了。”

那封郵件很短,是這麽寫的:

謝謝這些日子的陪伴,百惠子。

我愛你,妹妹。

替我和父親道個別。

******

出去的時候外面正在下雨。

屋裏的氣氛太沉重,我不想在裏面呆着。我只好沿着那些有遮棚的建築走,街上沒有多少行人,就連車輛都比平常要少得多。

我穿過一條條巷子,到一家大型便利店裏停下,摸了摸口袋還有點零錢,就進去裏面逛逛。身上帶的錢太少,最多只能買一條巧克力。我想着昨天森口低落的情緒,從架子上抓了條他喜歡的白巧克力。

“小姐,要等着那位先生付錢麽?”準備付錢的時候,售貨員問。

“什麽先生?”我一愣。

“剛剛有個中年男人在你身後進來,問我們你是不是進來了,現在在前門那裏等呢。”另一個售貨員說。

冷汗瞬間爬滿後背,我把錢一丢,也沒等找錢,拿了巧克力往後邊的大門跑。

不可能是上川先生。

只有可能是那個一直跟蹤崛北的人。

就算再無所謂,可我現在拖着的是人的身體。

是屬于那個崛北良梨的身體。

我不能讓她陷入危險。

大雨一直下。

粗暴地打在身上,落在瞳孔裏,疼得半天睜不開。我聽見後面緊随的急促腳步聲。

和之前的情況一樣,崛北的身體一跑起來就各種吃力。

我無法控制地向前傾,重重地倒在雨裏,濺起一身水花。

腳步聲越來越近。

一把黑色的雨傘停在我面前,擋住我上方的暴雨。

我吃力地擡起眼。

雨夜裏模糊的光影,熟悉的并盛町,那把巨大的黑色雨傘,那個人熟悉的身影。

“你在這裏做什麽?”

Chapter.14生死【改文】

Chapter.14

死是什麽啊。

———————————————————————————————————————

因為摔倒的那一下把腳給扭傷了,兩腿的膝蓋處還擦破了大片皮,只能讓雲雀扶着走。他一路上沒有多問什麽,一手撐着傘一手拖着我,我側頭看到他陰郁的臉寫滿了“麻煩死了。”好幾次中途停下讓車先行,我都擔心他會不會一個不耐煩直接把我扔大街上了。

好在他沒有,把我帶到了雲雀宅。

進了屋子他把雨傘和我都扔在沙發上,把濕透了的校服外套脫了上樓。

“雲雀,你得先洗熱水澡啊,不然會感冒的!”我見他上樓趕忙喊,他沒有理會我。

該不會生氣了吧……我心虛地看了眼他頭也不回的背影,低頭看着膝蓋上混着髒水和血跡的傷口,上面傳來強烈的刺痛。一般來說這點小傷應當沒有那麽痛,但我也是太久沒有感受過疼痛了,對這種小傷也特別敏感。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我擡起右腳左右扭動了一下,好像沒有了一開始那種痛感。轉頭看着窗外漸小的雨勢,想等着雨停就回拉面館。

沒過一會雲雀就下了樓,語氣不耐煩地問我,“你把醫藥箱放哪?”

聽見他問話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因為雲雀喜歡在外面鬥毆,偶爾回來臉上會挂彩,有些傷口一直不處理過上幾天就感染。我每年都會把那些藥整理出來,等他回來就方便找到藥。

“在儲物櫃第三個閣子裏……”我神色呆怔地回答,他走到儲物櫃那兒把箱子拿了出來,從裏面找出了消毒酒精和棉花。

“擦藥。”他走到我面前把酒精扔給我。

“哦……”我接過瓶子,用棉花蘸了些酒精處理起傷口。

感覺他半天沒有移動,我猶豫着開口;“你先去洗澡啦,等會真要感冒的,我擦完藥會回去的。”

“回去?”他挑眉。

“可以的可以的。”我輕輕動了下右腳,感覺好像沒有什麽問題,“別擔心。”

再擡起頭的時候發現他已經站在面前,一臉不爽地盯着我扭傷的右腳,“可以走你讓我駕着你一路走過來?”說着擡腳踹了一下我右腳腳踝處。

“嗷嗷嗷——”我瞬間痛得眼淚飙出來。

大概也是沒有想到我會痛得這麽厲害,雲雀皺起眉,掃了眼抱着腳踝在沙發上掙紮的我,丢下一句“随你便”進了浴室洗澡。

這小子是在叛逆期麽……我抖着手把酒精灑在腳踝處,發現一點用都沒有。

我耐着性子把嵌進膝蓋上的小石子一個個挑出來,怎麽說我用的都是別人的身體,要是給這小姑娘腿上留疤就不好了。石子都處理幹淨後,腳上的疼痛并沒有減少多少,我在心裏咒了雲雀幾句,從沙發上彈起來勉強可以走。

雲雀一直都不喜歡和別人相處,從小基本沒有幾個外人可以踏入雲雀宅,包括負責飲食的廚師,都必須是在雲雀不在的情況下先做飯。現在我還在崛北的身體裏,前些天說要住下來當然只是開玩笑,我知道他不可能接受。

那孩子,以後有誰會陪在他身邊呢。

勉強走到門口,我擡手轉動門把,發現門裏面已經鎖了。

“鑰匙剛剛沖廁所了。”身後的人冷不防地開口。

“哈?”我轉過腦袋,看着站在浴室門口用浴巾擦着頭發的雲雀,“怎麽這麽不小心?我記得房間有備份的,嗯……在櫃子裏第二個小閣子……”

“懶得拿。”他打斷我,甩了甩手上的浴巾,頭發被擦得淩亂不堪。再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外面在下大雨。”

“雨傘也懶得借你。”

“……”

******

第二天早早地被電視機的聲音吵醒,我睜開眼,自己還老實地睡在沙發上,全身酸痛。雲雀坐在前邊看早間新聞。外頭還響着淅淅瀝瀝的雨聲,我想起今天是周日,不用上課。

“關于這場工廠失火事件,應承擔法律責任的工廠負責人崛北良治仍下落不明,今早警署進一步得到線索——”

電視機裏播着一成不變的女聲,我揉着發疼的腦袋爬起來,穿過身旁的雲雀,跑到廚房打開冰箱,找出我離開前在超市偷的大瓶罐裝牛奶……不,我有付錢。好在還沒過期,我給自己和雲雀各自倒了一大杯,拿到雲雀面前坐下來等他的新聞播完。

下一個節目是美食訪談,我已經錯過了太多期。

“啊,這個人——”看到畫面上一閃而過的照片,我叫出聲來。

雲雀接過牛奶喝了一口,淡淡地掃我一眼。

我摸着發酸的脖頸感到有些奇怪,卻又半天不知緣由。“有點眼熟的感覺……錯覺吧。”

“雲雀你要去學校嗎?”我看着他還是原來一身校服,一般周六日學校放假,雲雀還是會與往常一樣到并盛。

新聞播完了,雲雀直着身子閉目養神,“等雨停。”

“哦哦哦。”我轉頭等着下個節目,打了半天廣告播的卻是體育賽場直播。

“诶诶诶?為什麽?”我擡頭确認了一下時間,确定自己沒有看錯臺。

“上星期這節目撤了。”看出我在找什麽,雲雀說。

“納尼——”正在喝牛奶的我差點噴出來,對上雲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後我又咽下去。“為什麽啊啊啊?”

他輕輕呵一聲沒再搭理我,把電視機關了開始看書。我坐在他旁邊閑得發慌,一手撐着下巴一邊扯淡,有時候他還會搭理一兩句。

“雨什麽時候停呢……”

“好無聊啊……錄電視節目的大叔是因為下雨撤了嗎?”

見他專心看書,我低着腦袋玩起崛北的手機,昨晚有兩個未接電話,我匆匆掃一眼沒在意,翻了翻通訊錄,崛北的聯系人只有:媽媽,上川先生,百惠子,還有一個未知號碼。說起來上川先生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把這孩子當作親生孩子看待吧。我想起昨晚戳破的謊言,聯系平日裏他冷淡的态度,大概也感覺出了什麽。但要說完全不愛也不是,腦海裏閃過他昨日在燈光下蒼老又無奈的面孔,像是對這兩個孩子都深藏着巨大的愧疚。

父親……為何物。

“雲雀你多久沒和爸媽聯系了?”想到這裏我轉過臉對雲雀冒出這麽一句,他翻書的手指停在那兒。

十年來我沒有見過雲雀的父母,但是确定他們都健在,極少的時候有寄過兩三次信件,但是雲雀從來不回。父母在他的生活裏,也像可有可無的過客。而對于父母來說,似乎也是如此。

“有時間要寫封信回家哦,怎麽說都是親人來着。”我低着頭玩手機裝作有意無意地提醒,等來的果然還是長時間的沉默。

“啊啊啊——好餓好餓。”我扔了手機倒在沙發上打滾。

雲雀翻過下一頁,斜眼瞟我。我确定他今天心情不錯,不然絕對不會忍我那麽久。他看我把巧克力拿起又放下,不冷不熱地說,“你有巧克力。”

“這個不能吃啊,可以的話我早就吃了……”我捧起巧克力,仿佛它是不可侵犯的聖物,“這是買給森口吃的。”

他難得地擡起頭,挑眉看我。

“哎呀,森口你又不認識,說了你也不知道。”我側過腦袋不看他,“是我那個有點賤萌賤萌的基友……”

“基友。”他咬住這個詞,我覺得奇怪,擡起頭發現雲雀已經完全把注意力轉移到我手上那條巧克力上了。

“嗷嗷,雲雀你也餓了麽?我們都不能動這條哦,森口他心情最近很爛……”

“呵。”

這聲冷哼莫名讓我身體發寒。

一直到後面雨勢漸小,雲雀合上書起身,披上先前落在沙發上的校服外套。我看着時間也不早了,從沙發上坐起來打算等會去收拾屋子,收拾完就該回拉面館了。

“記得帶傘哦。”我朝着站在門口的他招手。

他看了眼立在門口的那把黑傘,并沒有拿起來,又看了我許久,似乎有什麽話想說。

“你是怎麽死的?”

這個問題被他突兀地抛出來。

頭頂燈光慘白,外面黑得像是深夜。我忽然覺得今晚外面要下場暴雨。

腦袋呆滞了半天,我回過神緩緩向他扯了個笑臉。

雲雀面無表情地看着我,過了一會伸手拿起那把傘。

“算了,不關我事。”他說着打開門出去。

我轉過頭看着巨大的落地窗,明亮的燈光在光滑的玻璃上清晰地投下我的倒影。

透過崛北的身子,我看見我那張十六歲的臉。

******

收拾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看了眼依舊是灰蒙蒙的天色,趁着天還沒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回去。剛剛出了門,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我掏出來,來電顯示是百惠子。

這些天有電話打過來我都沒有接,因為不知道是誰也不敢随便亂接。這會看到是百惠子,我猶豫一下按下接聽鍵。

“……百惠子?”接起來的時候那頭沒有聲音,我先開了口。

我聽見對方拼命吸氣的顫音,“求求你……”

“什麽?”

“把良梨還給我……”她帶着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你不是良梨——她還沒死對不對——”

“我知道我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可她是我唯一的姐姐……”

“我求你……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不要求了。”我關上大門的手停住,打斷她的哭腔。

“真死了的話,你求我又有什麽用。”

她的哭聲在那邊戛然停止。

我挂了電話。

死了的話,所有的後悔又有什麽用。我擡手擦掉滴落在眼睫上的雨珠。

所以說,糟透了。這種感覺。

我一邊穿過小巷一邊翻着今天的未讀短信,上川先生上午就發了條短信過來:

“良梨,爸爸今天有事外出,要明天才能回來。沒有辦法去18街那戶人家準備晚餐,能幫忙到拉面館送個晚餐去嗎?這是那個人的電話。”

唉,雲雀回來都沒飯吃。我嘆口氣,撥通了雲雀的號碼,鈴聲是熟悉的并盛校歌。

“雲雀?你在學校麽?”電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接通。

“嗯。”電話那頭是雲雀的哈欠聲,還有雲豆隐隐約約的歌聲,他也沒有奇怪我怎麽知道他號碼。

“上川先生今天沒時間做飯哦,我給你帶份拉面館的拉面吧。”我低着頭跨過前邊積起的水窪。

“拉面?”他似乎在那頭極力回憶這玩意的味道。

“不想吃的話我給你買別的?”

“你有帶錢麽?”

“……”我摸了摸空空的口袋。

“在17街的12號有家快餐店,報我的名字,不用付錢。”

“兩個漢堡是嗎?”我說着走到巷子的盡頭,擡起頭的時候目光定格在前面轎車的後視鏡上,和昨晚同樣的寒意瞬間侵襲而上。

“有人……”

“什麽?”

“有人跟蹤我。”

下一秒我被人猛地按在冰涼的地面上。

******

大雨滂沱。

黑色的轎車疾馳在黑色的雨幕裏,像條無言又暴怒的猛獸。

車內放着曲調緩慢的英文歌,和車窗外分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良梨你一直都不接我電話呢,是在賭氣嗎?”駕駛座上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的西裝,身子筆直地開着車,車內橘黃色的柔和燈光打在男人臉上,勾勒出他臉上一條條深深的皺紋。如果看着他那雙深灰的眼,感覺他好像在下一秒就要死去。

“你要幹什麽?”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雙手被透明膠帶緊緊地封住不能動彈。感覺到一路飙升的車速,心髒不自覺地狂跳起來。

我太大意了——昨晚遇見雲雀之後就認為是自己多心,也沒有再多想這件事。

跟蹤狂?變态麽?崛北怎麽連這種人都惹上了?

“我帶你去個地方,很快就要到了。”

我用頭拼命碰窗口,透過車窗只能看見自己的倒影,根本看不清車外的場景。

“我們多久沒有見面了?好像有兩個月了?最近學習情況怎麽樣呢,還有沒有因為粗心做錯呢,不過也沒關系,每次的成績都不會差是不是?啊,我記得下個月就有家長會了是吧,我這次該準備什麽呢……”

男人滔滔不絕地說,播放器裏一直循環着那首我聽不懂的英文歌,我急得全身發麻。

我看着車鏡上男人的正臉,腦袋忽然嗡嗡作響。

這張臉——每個晚上崛北夢見的那個男人。

“爸……爸?”

他聽見我叫他一怔,轉過臉來對我露出溫柔的笑臉,“好久沒聽見你這樣叫了。”

“爸爸,你為什麽綁着我,要去哪裏直接說不就好了嗎?”我晃着被膠帶綁緊了的雙手,試探性地問。

“因為你老是不接我電話,我告訴你我們去哪裏的話,你肯定不會和我走的。所以爸爸只能用這種方式了。”他還不忘歉意地對我笑。“不要吵,我們去找媽媽。”

我只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怎麽回事……簡直……跟瘋了一樣。

我想起今早和雲雀一起看的早間新聞,那一閃而過的照片。

這個人在逃亡?

“爸爸,不行……我得下車呢,我還有很多作業沒做。我要上廁所……”

巨大的引擎聲在無人的雨夜裏咆哮,車內安靜得只有音樂裏男人的嗓音。

男人握着方向盤的手指節奏快速地敲打着,像是在極力壓抑着某種東西的爆發。

“你聽見了嗎?停下啊!”我擡手拍着車窗。

“你閉嘴!”他突然大喝。

“你下了車要去找誰?找你親爸嗎?你就那麽不能忍受和我多待一會的時間?你和你媽一樣!就那麽不能忍受和我呆在一塊的時間嗎?!”他額角間的青筋暴跳,聲音咬牙切齒像要磨碎他的牙。

我感覺得到外面的景象在拼命地急速流動,腦袋漲的要炸裂般地痛。

“十五年前,你媽嫁給我的時候就已經懷上了你。”他稍微平複下來,充血的兩眼一動不動地盯着前方,“你媽以為我不知道,她說那個孩子是我的。你說我怎麽可能不知道,你的眉眼和那個男人長得那麽像。可我願意相信你媽後來是愛我的,我也一直将你當作親生女兒。”

“公司出了事,破産倒閉。我不想讓你們知道。”男人說着抽動了下僵硬的面部肌肉,那個樣子卻好像在自嘲,“你媽不知道怎麽知道這消息的。那一天和我吵架,和我坦白你不是我的孩子。”

“她憑什麽說出來?她以為只是她一個人的秘密麽?她知道我為了持續這個謊言小心翼翼了多少年嗎?”他說着眼淚止不住地落,像外面的傾盆大雨,卻還是一刻不眨地盯着前方的路。

我不再掙紮,也不說話。平靜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前方閃過的路牌。

“那天一直在後悔,一直在後悔……”他哽咽着抽動一下,“要是我忍着沒對你說那些話就好了。忍了那麽多年……偏偏那晚沒有忍住。”

“我問你媽,她是不是一開始真的只是為了錢。”男人忍不住擡手擦掉濕了滿臉的眼淚,“她說是。”

“所以在我的事業也坍塌的時候,我想着我還有你們的時候,她偏要和我說我一無所有。”

我咬着發白的嘴唇,轉頭看向鏡面上的倒影,看見女孩淚流不止的臉。

“不是親生的他媽的又怎麽了?!不是老子從小看到大的嗎?”他因為情緒漲紅的臉埋葬在燈光的陰影裏,“我該怎麽說?對你媽說沒關系,你和別的男人的孩子我也要嗎?我一定要這麽窩囊嗎?我沒有尊嚴的嗎?”

“偏偏是因為這狗屁尊嚴。”他止住的眼淚又落下來,“偏偏是因為這狗屁東西,我把你送到那個男人那裏。”

“那種東西我要來幹什麽……你媽現在都走了……”

他擡手抹幹自己被眼淚浸濕的臉,忽然擠出一個笑容,“記得這首歌嗎?國小的畢業典禮上,你唱給我聽的。你才十三歲,我卻覺得我有一個那麽優秀的女兒,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父親。”

“可你現在也要離開我,我不要一個人……”

播音器裏男人的嗓音沉穩柔情,我仿佛聽到女孩的聲音,我想起崛北自殺那天,站在高樓上俯視城市時嘴裏哼的那首歌。明明完全聽不懂,卻忽然知道歌裏是父親對女兒的祝福。

車子一路向北,開往黑夜的盡頭。

“媽媽說,她欠你太多。”我吸口氣,喉頭發出的聲音顫抖疲倦。

“一欠再欠,還不起。”

“我是她對你的罪,她沒有心再騙你。知道你心事重重,一些小事總會傷害到你。”我在腦內極力回憶崛北那封死都沒有發出去的郵件。

“你是男人,四十出頭人生還有許多路要闖。不希望家庭再扯你後腿。”

男人的手指顫了顫。

“我已經大了,當初和上川說好的,十四歲以後孩子要由他來撫養。”

“我不是不見你,爸爸。”

“我不敢見你,我怕見了你眼淚停不下來,我怕見了你就不肯離開。我怕你見了我要想起那些傷心事,我怕你見了我也要掉眼淚。”

“你是我爸爸,生是我爸,死是我爸。”

“我怎麽可能要抛棄你。”

雨刷拼命地左右擺動,刮開擋風玻璃上的雨水,前方的路黑得沒有盡頭,卻讓人想起前方并盛町外的海。

所以母親和女兒,到死什麽都沒有說。

崛北要說的話太多,那封郵件寫到沒有空間。

卻到死也沒有寄出去。

想起下午百惠子的電話,她哭着求我把崛北還給她,她相信崛北沒有死。

死是什麽啊。

是絕望,是盡頭,是終結,是再也說不出口的話,再也碰不到的手,再也沒有意義的存在。

對不起呢,崛北。最後還是沒有幫你挽回什麽。

身旁的男人拼命踩着失靈的剎車,我閉上那雙無聲流淚的眼。

疾馳的車像在穿梭時光,許多記憶如外邊的冷風撲面而來。

女人說再見時的哽咽,男人絮絮叨叨的關心,女孩飽含深情的歌。

然後,仿佛已經出了車,堅硬冰冷的雨砸在皮膚上,四周仍是古老破敗的建築。

遍地都是在雨裏死去的花。

“先生,我錯了嗎?”

那個人問,撐着黑傘的男人沒有回答。

回過神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道路旁的老樹下,那輛失控的車在雨幕裏掙紮。

終究是這樣收尾。

雨絲穿過我透明的身子,我低下頭不再看前方。

頭頂忽然響起飛機旋翼刮開空氣的轟鳴。

接着是重物猛然落下的一聲巨響。

“砰——”的一聲汽車在雨裏徹底失去方向,輪胎和地面摩擦發出爆響,失速旋轉的汽車在濕滑的路面上濺起一人高的水花。再猛地撞上道路邊的大樹,樹木受不了這樣的沖撞立馬斷了腰,把那輛發瘋的車攔了下來。

車燈閃閃爍爍,斬斷細密的雨絲。白色的煙在雨幕裏升起。

“你還真會惹事啊,草食動物。”那熟悉的聲音讓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我呆怔地看到車頂跳下一個有點搖晃的身影,他手中的浮萍拐像利刃刮開重重雨幕,再重力地撬開那輛車的車門。

“嘛,我也正無聊。”他拖出車裏的崛北良梨,女孩驚恐的雙眼不可置信地和他對視。

他看着崛北沉默了幾秒,然後滿臉陰沉地皺起眉,把拖着她的手松開。

有一瞬間我以為他會再爆了那輛車。

“雲雀啊啊啊——我在這裏嗷嗷嗷——”我晃着手臂,一邊喊着朝他奔去。

他轉頭看我,等我快要到他面前時,我反射性地放慢了速度。

因為他看我的眼神明顯是要爆了我。

******

“嘿嘿嘿,臉別那麽臭啦啦啦,多好的天氣是不是啊。”我走在雲雀身邊想用胳膊桶他,穿過他的身子後只好癟癟嘴縮了回去。

“話說我們要一直走回去嗎?我是沒問題啦,可是這路也太遠了吧,雖然雨都停了,可你剛剛淋了雨呢。”

雲雀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我緊緊地在後面飄着。

“不過你怎麽找到我的?”

“手機定位。”

“哦哦,聽起來好高級的樣子。”

“就算沒有我也找得到,并盛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他斜眼瞟我。

對對對,你是并盛的二神吶。

“我還得去拉面館一趟呢。”我撓着腦袋想起森口,“我得和森口說我已經出來了,不然到時候他找不到我就麻煩了。”

走在前面的雲雀突然停住腳步。

我一邊說一邊走穿過他的身子都沒發覺。

“诶呀,你吃飯了嗎?抱歉沒買到漢堡……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你要吃什麽?我去幫你買咯,或者我到拉面館拿碗拉面?味道很不錯的相信我!”我拍拍胸脯和他保證。

“要吃什麽要吃什麽?”

雲雀細長的鳳眼定格在我的臉上,一字一頓,“那條巧克力。”

我傻了老半天,才知道他說的是早上那條巧克力。雲雀平常不是最讨厭吃這些甜膩的東西了麽……今天怎麽一直在意那條巧克力啊……

“其實那條都不好吃啊,我那時都沒錢買好吃的了……”

“……再吵咬殺你。”他打斷我繼續向前走。

我跟上他,那架直升飛機掠過頭頂,穿過熟睡的并盛町。

Chapter.15重生

Chapter.15

我從我的灰燼中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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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衣婁裏最後一件衣服晾上陽臺,我飄到二樓去拿雲雀的書。

今天天空才放晴,前幾天因為下雨沒幹的衣服堆積如山,洗衣機又碰巧壞掉了,我花了一早上的時間才把衣服洗完。那幾天下雨雲雀淋了不少雨,昨天晚上就有些發燒的跡象,今早就去了市中心的醫院。

說起來那孩子的防患意識倒是挺強的,從小只要生病就會一個人及時到醫院就診。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用他的話說原因似乎是:“讓人不爽的病毒要立馬咬殺。”

我到雲雀的房間裏找他最近在看的書,翻了老半天才在床頭找到那本黑色封面的書,書名叫《教父》,一本黑手黨題材的書。我昨天翻了幾頁問雲雀好不好看,他沒有回應我。也是,他看書從來不評價。

我對它的題材沒什麽好感。黑手黨讓我太容易想起一個地方。想起一座島,想起那裏溫暖的風和多雨的天氣。最近我總是會把雲雀和黑手黨聯系在一起,那孩子的性格來做這個,倒是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并且他最近也表現出了對黑手黨的興趣。他要走什麽樣的路,我當然不會阻撓,只是多少希望他能走平坦一些的路。

我拿起書準備出房間,忽然注意到垃圾桶裏一塊發亮的金屬。

我撿起來看是一枚半缺的指環。

這孩子……對女孩子這樣真的好嗎?我嘆着氣把它收好,下樓去醫院找雲雀。

剛剛出了門,就撞見一個墨綠色的身影,他像是知道我要出門,正好笑吟吟地擡頭面對着我。

“川平先生?”看見他我難免有些驚訝,呆呆地擡手和他打招呼算是問好。“你怎麽在這裏?”

“你好啊,幽靈小姐。我當然是有事過來啦。”他兩手藏在和服寬大的袖子裏,靠在牆壁上說話。

“來找森口嗎?他白天不在呢。”

“不不不,我來找你。”

“找我?”我瞪大眼睛。

“進去坐坐好嗎?在外面一個人自言自語怪難為情的。”

回過神後我趕緊點頭,穿過牆壁在裏面幫他開了門。

“主人不在家啊。”川平脫了鞋進門,我把東西放好招呼他坐下,跑到廚廳去泡茶。

“他生病啦,我剛剛正要去找他呢。”我取了适量的茶葉出來,一邊回應他。

“哦?感情很不錯啊。家裏都是你打掃的麽?”

“還好啦啦啦。”我端着茶出來,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他道了聲謝就拿起來抿了一口,也不怕燙口,熱氣很快模糊了他光滑的鏡片。

“這個指環……”他的目光定格在我放在書上的指環,側頭細細看了看,“屋裏主人的?”

“估計是哪個女孩子送的,他都扔垃圾桶了,還好被我看見了。”我忿忿不平地說。

“哈哈,那還真是萬幸吶,這指環可是很值錢吶。”他笑笑拿起指環細細看了許久,時間久到像在看一個許多年沒有見面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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