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回喊我名字
喘着氣明顯像是瘋跑過來的樣子。他的表情嚴肅,帶着極其少有的……驚慌。
我的眼皮開始突突地跳起來,忽然一點也不想聽到草壁嘴裏吐出的消息。
“恭先生,我們必須再回總部一趟了。剛剛總部有人傳來了消息——”
他呼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澤田先生在和密魯菲奧雷的談判中中彈身亡。”
雲雀喝水的動作停在半空中,過長的額發遮住他的眉眼,打下一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情緒。
我神色呆滞,全然沒能從草壁帶來的消息中反應過來。
澤田……死了?怎麽可能呢,明明昨天還參加他的生日宴會來着,對呀,怎麽可能呢,昨天還好好說笑來着。
雲雀狹長的鳳眼掃了面色蒼白的我一眼,他放下水杯,拿起幹淨的外套和草壁往外走。
“等等!”我在身後叫住他們,他停下腳步。
“我可不可以和你們一起去?我想……看看澤田。”
雲雀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外走,甩下一句話,“沒有我的允許,你哪都不能去。”
房門被他帶上,徒留我一人呆滞在偌大的空間裏。窗外天色暗沉,連綿一片的雨聲仿佛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在床沿邊虛脫了般地坐下,回憶起昨夜和澤田相處的場景。
【雲生是我很重要的同伴】
【我大概清楚方向了。謝謝你,雲生】
【一定要把她打扮到雲雀前輩一看就臉紅的那種哦】
【在這個彭格列最艱難的時代,我希望我們萬衆一心,度過這場難關……不論在何時,我們都相信自己,相信彭格列】
想起少年青澀溫柔的面龐,想起青年澄澈棕眸透出的堅毅,想起他如何承擔着這個世界最重的重量。
今天,他死了。這句話從草壁嘴裏吐出來,多麽輕啊。
我閉上眼,喉頭一陣哽咽。
【可能是你沒在意,一不小心被藍波把十年火箭炮扔到頭上去了,這是常有的事情。】腦海裏閃過昨天澤田随意的一句話,我猛地睜開眼。
不對。這不可能。
離開十年前的世界我正一個人呆在雲雀的宅子裏,不可能有人闖進來給我扣什麽火箭炮。而且那個時候……我……
是我自己想要逃開。
我的目光落在指環上,心裏開始發悚,不安的感覺都快要滲進骨子裏來。澤田那一邊還一直認為是十年火箭炮的作用,但顯然什麽都說不通。我之所以死而複生,我之所以來到十年後,我之所以穿越時空,都是因為這枚指環。
【當它無法承載你靈魂的重量時,它會抛棄你。】
【那時盡頭會離得你很近,近到無法預料。】
川平先生鏡片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仿佛洞穿十年的時光,出現在我身後。我只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為什麽川平先生會和我有交集?那個時候我……對了,因為森口曜。
強烈的直覺告訴我必須找到川平,川平什麽都會知道。
可是……十年過去了,我怎麽找得到這個我一無所知的男人?
門外響起敲門聲,外邊傳來崛北的聲音,我立馬起身把門打開。
她看見我的表情顯出擔憂的神情,“剛剛看見草壁先生很着急的樣子,請問出了什麽事嗎?”
“崛北,你們家的拉面店拆了沒有?”
像是被我的問題吓到,崛北呆愣片刻後搖了搖頭。
“那就是還在營業?”
“對,因為那是父親一生的心血。說什麽我都會把它延續下去。”
“你記不記得一個叫做川平的大叔?”
“當然啦,那個天天都會來吃拉面的大叔。”
“他現在還會去吃面嗎?”
“應該有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崛北。”我叫住她,聲線顫抖,上前握住她纖細的手腕,“我有一個請求。”
******
大雨瓢潑。
我撐着一把傘穿過一條條熟悉而陌生的街道,由于亂世,再加上天氣的緣故,街上冷清寂寥,見不到一個人影。一個人走在道路上都會産生末日來臨般的忐忑與孤獨。
崛北掩護我出的門,雲雀有安排不少人在宅子裏守着我,但是他們都不會懷疑到崛北身上去。
我循着記憶和崛北口述的地址,在灰色的雨幕裏尋找那家拉面館。
這冬雨來得突然且粗暴,在視線裏形成一片厚重的水牆,耳邊響起的聲音仿佛是成千上萬噸水傾瀉而下,在這樣的天氣裏上街着實吃力。
并盛町雖發生了不少變化,但大體的建築都保留了下來,在這生活了那麽多年的我找一家拉面館還是不難的。沒過多久我就找到那熟悉的店面,但拉面館是關着的,上面還挂着牌子:暫停營業。
雨水落在我的手臂上傳來徹骨的寒冷,嘴裏呼出的氣在空氣中液化成一陣陣白霧。我呆立了一會,上前去敲門。
沒有營業。川平先生又怎麽會在這裏呢。
估計在這年代也去逃難了吧。
我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雨裏等了幾十分鐘,想着最後的希望都要被落空,徒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失落來。
這種一無所知的無力感真的很讓人讨厭啊。
我到底還要像個傻子多久。
最後也不清楚到底等了多久,我轉過身子準備離開,擡眼的瞬間對上一雙被霧氣迷蒙的眼鏡下的眼。
“哎呀,你是……”
那人一頭略帶青色的白色碎發,依舊是青年的模樣,身着墨綠色和服,修長的手掌撐着一把墨綠色的傘。十年的時光并沒有在他身上刻下任何的痕跡。
“川平……先生。”我在看清他後差點激動地落下淚來。
“喲,又見到你了,幽靈小姐。”他笑眯眯地回應我,并不像十年後的每個人說出“好久不見”。
“我來吃拉面的呢,這麽糟糕的天氣,不吃一碗拉面心情會爛透的。我三個月沒看到上川先生了,好懷念他拉面的味道啊。”川平走到我跟前,躲在拉面館的屋檐下,看見暫停營業的牌子癟癟嘴,一副失望的模樣。
“你呢?也是來吃拉面的嗎?”他抖抖雨傘上的水珠,擡起手用衣袖抹了抹鏡片,露出鏡片下黑白分明的眼。
“不,我是想來向您問幾個問題的。”
“哦?問問題?”他臉上倒是沒有任何驚訝的神色,嘴角帶着往日的笑意,“你怎麽認為我會回答你,或者說,你怎麽就知道我會給你想要的答案?”
“我請求您。”我彎下腰,向他鞠了一躬。“這答案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可是呢……幽靈小姐啊,你不知道吧,事實上我并不喜歡你。”
我身子一僵,在腦子裏極力回憶自己是否做了什麽錯事,搜尋半天卻沒有想起什麽,“如果我做了什麽得罪您的事,我向您誠懇地道歉。”
“你奪走了我很珍視的人呢。道歉……恐怕沒什麽用吧。”
“什麽?”我擡起頭,不明白他話語的意思。
“既然你都大老遠從十年前來找我了,什麽都不告訴你就太不近人情了。”川平仍舊面帶笑意,下一秒他話鋒一轉,微笑中透出一股徹骨的冷意,“要知道答案,是要付出代價的,你願意承受這答案給你帶來的結果嗎?”
我看着他驟然嚴肅的臉,身子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耳膜裏一片暴虐的雨聲,我深吸一口氣,“我願意。請您告訴我。”
他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雨裏透出一種死者般的灰。
“你手上的指環。”
“是用森口的骨頭做的。”
******
我忘記我是怎麽從川平那裏跑出來的,他接下來說的什麽我全都沒有聽下去,我只知道自己逃跑得就像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一路驚恐一路絕望。
騙子。
騙子。
扯淡的狗屁一通老子統統不信!森口曜就是一個和我一樣的亡靈而已!他不過就是一個脫線的亡靈!不過就是一個在現世逗留喜歡我骨頭的變态而已!不過就是一個……被我忘記了的人,而已。
雨水瘋狂地砸,我在雨裏摔倒了好幾次都繼續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鞋子踩在積水上,濺起半人高的水花。
騙子啊,因為他說的森口我完全記不得不是嗎?那樣的話他怎麽說都根本沒法相信不是嗎?!
媽的骨頭做成指環什麽的太搞笑了吧,我擡手撥開擋在自己眼前的頭發,觸摸到自己臉龐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眼淚正在無聲地落下。
【你聽過七的立方了吧?創造世界的基石。】
【詳細的情況我并不能向你透露,我只能告訴你,森口曜和我是同一時代同一種族的人。我們是世界的創造者。森口并不能和我一樣存在于現世,因為我還活着,而他已經死了。】
【他是為了救我而死。】他說着目光黯淡下來,像是觸及古老年代的記憶,卻依舊恨得咬牙切齒。
世界的創造者?別他媽地扯淡了!
我想笑,卻發出比哭還要難聽的悲鳴。
【森口被稱做“時空的旅行者”,他的亡靈留在現世,永恒的宿命就是不停地在時空裏穿梭。他的骨頭被稱做七的立方的碎片,指環的力量你見證過了吧,它的能力是打破時空的限制。他永遠在時間中游蕩,活人看不見他,亡靈看得見他卻無法記住他。這就是你記不起他的原因。】
騙子。
我停下了腳步,灰色的雨幕裏伫立着一座孤獨的墳。
【十年前是我這七百多年來第一次遇到他,他卻托我幫他把骨頭挖出來做成指環交到你手上。】
水牆粗暴地砸下來,砸得我神志不清,我找到放在山間角落的鐵鏟,挖出墳墓上被雨水淹沒的泥土。
【你知道骨頭對一個死者意味着什麽嗎,一旦你失去它,靈魂都将不複存在。】
我全然不顧發抖的身子,用盡全身的氣力挖着身下的泥土。好幾次鏟子都因為我手的顫抖而滑落,我的指甲被雨水浸泡得發軟,在劇烈的動作下脫落下來。
【你的骨頭被密魯菲奧雷的人挖開燒掉,造成十年後的你的消亡。森口是在十年後知道你的滅亡後來到十年前找你的。】
騙子。
媽的告訴我你騙我啊!我的眼淚和着驟雨的節奏瘋狂地下,手裏的動作絲毫沒有停下,那些鮮紅的血液從我的指間滲透出來。
【事實上你們既不在十年前也不在十年後認識,在你死後你們就見過面了的,森口在兩百年的時間裏遇見過你兩次,可是你都沒有辦法記住他。】
根本——就沒有辦法相信不是嗎。我松開手,把手上的鐵鏟扔開,用血肉模糊的手刨開幾乎見底的泥地,鼻涕眼淚都混在雨水裏簌簌地落下。最後我停下了動作,神色呆滞地看着這個被我挖出來的坑,裏面什麽都沒有,除了泥土還是泥土。
我擡起頭,模糊的視線裏顯現出少年的模樣,清瘦的身形,穿着初見時的白襯衣,褐色的碎發總是亂糟糟,笑起來的時候一臉無害,一雙狐貍眼裏藏着對你的小小算計。
我僵硬地轉過頭,看見我墳墓的位置變成一塊荒地。雨幕裏有淹沒在雨海裏的花。
“森口,我……還不想離開……”鉑金色長發的少女看着自己慢慢消失的身形,露出驚恐到極致的神情,“我不要讓他一個人我不要……”
那個褐色頭發的少年如雕像般站在雨裏,我看見眼淚從他的眼眶湧出來。
【有啊……有啊,我的墳就在你的墳墓旁邊,沒有立碑,那裏有年年開得繁盛的茶靡。】這句話像閃電一般劈開我的記憶,硬生生橫貫在我腦海裏。
我感覺到那些被強行删除的回憶排山倒海地湧過來。
【你會忘了我的】
【你現在過得幸福嗎】
【為什麽好朋友不能永遠在一起呢,我想要哆啦A夢和大雄永遠在一起】
【對不起啊,雲生】
“你這個瘋子!”我一腳踩在浸滿水的泥土裏,重心不穩地摔下去,臉倒在泥水裏嗆到呼吸都疼。
誰要你救我啊,誰要你救我啊。
你要我怎麽辦啊。
這世上最孤獨的人消失了,怎麽世界變得更孤獨了。
耳邊傳來鞋子踏在水窪裏的聲音,有人撐着那把熟悉的黑傘停在我跟前,擋住上方落下的雨水。
我的身子顫了顫,擡眼看見的卻是崛北擔憂的面龐。
“是你啊,崛北……”
我發出音來,扯得喉嚨發痛。
“帶我去卡塔尼亞吧,求你了。”
那把黑傘伫立在灰色雨幕裏,狂暴的雨聲裏沒有誰再說一句話。
Chapter.30活着
Chapter.30
青年的名字是阿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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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意大利西西裏島,卡塔尼亞。
現在是初冬的時節,地中海氣候的卡塔尼亞潮濕溫熱。昨晚剛下了一場微雨,洗去了街頭的塵嚣,天空呈鐵鏽色,襯得格調莊重嚴肅的建築更加壓抑。濕潤的空氣裏彌漫着火山灰的氣味,遠處連綿古老的埃特納火山不動聲色地藏在厚重的雲霧裏。
此時還處于黎明時分,街上基本見不着什麽行人。塞西莉亞從山腳的方向走出來,她的步履緩慢,走得像個瘸子。她身上的布料在這溫暖的冬季也顯得過于單薄,下/身穿着一條沾滿了泥土的黑色長褲,那褲子的長度離她的腳踝都還有一段距離,露出蒼白而精瘦的小腿。
塞西莉亞身後背着一袋油橄榄,那是她從淩晨忙到現在的結果,為了不讓那些林場主發覺,她每次都會在深夜翻山越嶺到不同的地點去偷摘。平時夜裏橄榄林裏都會有人看守,但每個月看守人員都會有一次聚會,使得她能有機會摘到這些油橄榄。它們能在集市上賣出不少錢,至少夠她活過半個月。她右手還抱着一個花籃,裏面是今早采下來的百合,潔白的花瓣上還滾動着晶瑩的雨露。那是她每天謀生的東西。
天色漸明,陸陸續續有零散的行人出門,塞西莉亞下意識地把上衣的帽子拉起來,遮住自己的面龐。她知道自己今天因為腿傷耽誤了不少時間,只能強逼自己忍着疼痛加快腳步。
走到拐角處,和迎面而來的行人撞了個滿懷,塞西莉亞拉着後背袋子的左手一松,袋子掉落在地面上,裏面的橄榄一股腦地滾了出來。她沒有擡頭去看撞上的人一眼,一手拿着花籃,一手動作麻利地把那些橄榄用手抓起來放進麻袋裏。對面的人也蹲下/身來,一言不發地幫她拾起橄榄來。
塞西莉亞始終低着頭,接過那個人傳來的橄榄,通過兩只骨節分明的手掌看得出是個年輕的男人。她拉了拉衣帽,低聲說了句謝謝。
“你手上的是百合花?”青年低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意大利語帶着從未聽過的口音,她準備走人的身子一滞,随即點了點頭。
“可以賣給我嗎?”
塞西莉亞再次用力地點點頭,剛想問他想要多少,只見那只手掌從口袋裏掏出兩枚金幣放在她手上。她愣在原地,擡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是個身穿黑色風衣的高挑青年,一頭淺金色的碎發,深邃的五官勾勒出如同他聲線一般淡漠的神情,狹長的鳳眼極具古典美,是個典型的異邦人。
接觸到她驚訝的目光,青年的聲音依舊不鹹不淡,“剛剛到的意大利,還沒有你們的貨幣。”
她垂下頭再次說了聲謝謝,青年已經接過她手裏的花往拐角的右方走去。塞西莉亞忍住再看他一眼的沖動,也低頭繼續往前走,感覺到腳底踩到堅硬的物塊,她挪開腳,看見一條銀手鏈。
塞西莉亞低下/身撿起,那是條做工極其精致的女士手鏈,關是看着手鏈在日光下泛出的金屬光澤就知道它價格不菲。
她眯起眼,看清手鏈金屬牌上小小的刻字。
Helena.
海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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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穿過三條街和一條小巷,就到了貧民窟。
塞西莉亞停在一間破敗的房子前,屋門已經殘破得搖搖欲墜。老舊的木條釘滿了屋子,遠遠地看去,這房子仿佛要倒塌進一個土坑裏。
她把手搭在屋門上,這時清晰地聽見裏面傳來的巴掌聲。
“臭婊/子!”裏頭清晰地傳來男人的咒罵聲,塞西莉亞身子一僵,下意識向後倒退,那扇本來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粗暴地拉開,幾乎散架的木門挂在門框邊發出滲人的呻/吟。
裏頭傳來女人凄厲的哭聲,那男人渾然沒在意,看到塞西莉亞的那瞬間表情變了變,又迅速上前一把搶過她拿在手裏的麻袋。他打開往裏一看,看見袋子裏滿滿的油橄榄後目光透出一股黃鼠狼般的狡黠。
塞西莉亞咬緊下唇,垂下眼沒有往男人的方向看去。
男人把袋子擰了個結,甩在後背上。他伸出手,摸着塞西莉亞露在衣帽外鉑金色的長發。
塞西莉亞倒吸一口涼氣,餘光瞥見男人的面容,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健壯,裸露在外的手臂刻滿了黑色的刺青。臉上有不少松弛的皺紋,但從他淩厲的面部線條可以看出年輕時是個極其英俊的男人。
“請你自重,西爾維奧。”男人粗糙的手掌撫上她冰涼的面龐,她猛地別開臉,聲音隐忍。
男人倒是沒說什麽,帶着譏诮的眼神凝視她一眼後,才帶着那袋橄榄離開。
塞西莉亞呼出一口氣,推開那扇木門進了房子,狹小的空間裏一片昏黑,借着外面的光,勉強能看清屋子裏僅有的一張用幹草捆紮成的床鋪。還有坐在地面上蓬頭垢面的孕婦。
“不要坐地面上。”塞西莉亞看着她,語氣平淡。
女人沒有動靜,看也沒有看她一眼,她蠟黃的面龐上還挂着淚痕,模糊的眼珠泛出一種死者的灰。作為孕婦她瘦得着實有些可怕,那隆起的肚皮看起來都顯得那麽可憐。
“安琪娜。不要坐在地面上。會死的。”塞西莉亞一動不動地看着她,聲音沒有絲毫起伏,那女人緩緩回過神來,深棕色的眼眸映出塞西莉亞翠綠的眼睛。
“啊呀呀,你這眼睛真讓人讨厭呢。”被叫做安琪娜的女人別過頭去,不去看塞西莉亞。
塞西莉亞怔了怔,卻很快又恢複之前淡漠的神情,她在口袋裏掏了半天,找到她早上摘下的幾顆柑橘,扔在鋪滿幹草的床鋪上。
“晚飯。西爾維奧把我們這個月的生活費拿走了,忍忍吧。”她說着走到角落裏,靠坐在陰冷潮濕的牆邊雙手抱膝。
她已經有兩天沒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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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塞西莉亞很晚才出門,安琪娜那邊淩晨就開始折騰,看起來是臨産的征兆,她只好留下來照顧她。現在安琪娜睡去了,她要去當鋪把那兩枚金幣換成貨幣。再這樣下去安琪娜和她肚子裏的孩子都要死,并且照時間來看,安琪娜臨産的日子也就在這兩天了。
“小姐麻煩您等等。”櫃臺身材矮小的男人接過她的金幣,對她一陣打量後,帶着詭谲笑容跑到後臺去。
塞西莉亞看着他的身影咬緊了牙根,同時在心中祈禱自己不要那麽衰運。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跑了回來,換了一副可以稱做嚴肅的表情看向她,鼻子下的兩條小胡子配着他的表情顯得有些滑稽,“抱歉,你的金幣是假的,我們這邊沒辦法給你兌換。”他說着把那兩枚金幣丢在桌面上,金幣在桌面上滾動了一陣,在塞西莉亞的視線前停了下來。
塞西莉亞盯着那兩枚金幣的眼神冷漠,她提了提喉嚨,聲音透出一種極致的冷,“這并不是我拿給你的金幣,先生。請把我的金幣還給我。”
先前那個态度還稱得上是禮貌的男人瞬間變了臉色,他瞪着眼看向塞西莉亞,像只惱羞成怒的公雞,“你拿了假幣過來都還沒和你計較!你倒想耍賴皮麽?!”
塞西莉亞擡起翠綠色的眼,視線在男人廋如枯骨的窄小面龐上掃過,“我的金幣上面有德國的國徽。”
男人聽到這話後顯然一驚,大概也沒想到随便兩枚金幣就和國家扯上了關系,他老鼠般的目光不停在塞西莉亞身上打量,似乎是想要确認她的确是個西西裏人。
“小姐,做人可要厚道,你再這樣胡鬧,我會叫警察來的。”男人見她不是随便唬唬就能趕走的貨色,開始義正言辭地恐吓她。
“警察?”塞西莉亞淡漠地看着他,咬着這兩字就像在說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你叫上帝還靠譜點,我倒是真希望他們能夠出現。要是這卡塔尼亞能出現警察的話,我們還見得到面嗎?”
“先生,在這個年代你不要試圖去惹被逼上絕路的瘋狗,不怕死的人你惹不起。”塞西莉亞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幽綠色的深邃瞳孔一動不動地盯着對面的男人,她過于詭異的眼神着實有些叫人頭皮發麻。
男人下意識地避開她的眼神,似乎還在企圖做些什麽來趕走對面這個難纏的少女。
“先生你就別和一個小姑娘計較啦,兩枚金幣還給她不就可以了嗎?”身後傳來青年溫潤的嗓音,是純正的意大利發音,即使是在西西裏都難以聽見發音這麽醇正的意大利語。塞西莉亞轉過頭,視線被一抹暖陽色吸引過去,一個清瘦的青年正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後,身上透露出的溫和氣息和這周遭冷漠的人們完全不同。他一身考究的黑色西服,光看面料就知道他是上流人士。太陽般燦爛的暗金色瞳孔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個男人,意識到她正在看自己後又對她友好微笑。
小胡子男人見狀變了臉色,像是接觸到某個人的眼神後被吓得不輕,立馬動作利索地從口袋裏掏出原先的那兩枚金幣來。塞西莉亞這才發覺到那一臉和善的青年身後站着昨日買花的男人,這兩枚金幣原先的主人。
她匆匆地在那男人面無表情的臉上掃了一眼,抓過金幣低下腦袋對那兩個青年說了句謝謝,立馬腳步飛快地走出了當鋪。
走出去還沒有多遠,她就被轉角處突如其來的怪力一把拖進了巷子,她反射性地想要尖叫出聲,卻被身後的男人死死地捂住了嘴。
“噓——別出聲,親愛的女孩兒。”頭頂熟悉的聲音響起,塞西莉亞原本還在掙紮的身子瞬間停住,她霎時面色慘白,失去了先前所有的淡漠和從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
“你那袋橄榄真的賣不了多少錢啊,我知道你身上有錢,拿出來給我。”男人的雄性氣息噴在塞西莉亞的裸/露的脖頸上,她全身觸電般發麻,感覺到那個男人的嘴唇貼在自己的耳邊,她這輩子沒像此刻這般恐懼過。
“西爾維奧——”她低低地嘶吼,瘦弱的身子試圖掙脫男人的束縛,卻被男人健壯的一只手臂死死地扣住了雙手,男人垂在身側的左手還順勢扣上她的腰,指間不安分地在她腰間摩挲着。
塞西莉亞抑制不住的惡心上湧,連胃都開始抽搐起來,“安琪娜快要生了,不能沒有錢。”她試圖和西爾維奧交涉,卻被他立馬粗暴地打斷,“我只想要錢,親愛的,不要和我說別的。”他粗糙的手掌撫上她的面,那一刻她屈辱到湧出淚水。
“那是你的孩子!”
“哦呀。”西爾維奧被她一吼笑出聲來,“那個妓/女和誰都可以生孩子,怎麽就會是我的呢。況且——”他的聲音冷下來,一直冷到塞西莉亞的骨頭裏,“如果是我的,我就去一槍崩了她。”
“或者說,塞西莉亞,你想救那個婊/子,那就考慮和我——”他說着把手下滑到塞西莉亞的大腿部,一寸一寸想要往裏摸索。
“西爾維奧!”塞西莉亞身子一縮,霎時像只發狂的野獸,突如其來的力道讓西爾維奧措手不及地松開了手,卻在她跑出去的那一刻扯住了她的長發。
但令他震驚的是,那女孩根本就顧不上痛,發瘋了般要往外跑,似乎就算扯出了頭皮她都不在乎。西爾維奧厭惡地啧了一聲,剛想上前,忽然感覺到身後抵上冰涼的金屬。他知道那是槍口,霎時松開了扯着塞西莉亞頭發的手,舉起雙手表示屈服。
“滾。”他身後的男人只吐出這麽一個字,聲音威嚴到令他寒毛直豎,他甚至不敢回頭去看一眼,立馬識相地跑出了巷子,生怕那人會在他身後來一槍。
塞西莉亞呆呆地看着西爾維奧跑走的身影,立馬雙腿發軟倒在泥濘的土地上,她全身抑制不住地顫抖,因為受到驚吓而呆滞的瞳孔泛出慘淡的灰。
“抱歉抱歉,阿諾德,你怎麽走那麽快啊,才一個不注意你就不見了……”後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先前那個溫潤的嗓音又傳到耳裏。“诶,發生什麽了?小姐,你有沒有事?”那個金發青年看見癱坐在地面上的塞西莉亞,蹲下/身關切地問道。
她搖搖腦袋,聽見身後冷淡的聲音,“別多管閑事,Giotto,你不是急着回去嗎。”
“我沒事,先生。”塞西莉亞同時擡頭對面前的青年說道,被叫做Giotto的他拍了拍塞西莉亞的肩頭,“趕緊回家吧。”他叮囑道,跟上前方已經走遠了的男人的腳步。
“啊都這個點了,海蓮娜肯定又要擔心死我們了……阿諾德,等等我……”
一直沒有動靜的塞西莉亞轉過頭,望着兩個青年走遠了的修長身影,她一潭死水般的瞳孔逐漸回過了神。
青年的名字是阿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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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塞西莉亞走了好遠的路才終于在一個小販那裏把金幣換了個合适的價錢,她給安琪娜買了面包當晚餐,還買了一小杯牛奶,這算是她買過最奢侈的東西了,至少到現在她都沒嘗過牛奶到底是什麽味道。
還沒到門口,塞西莉亞就聽見破屋子裏頭女人凄厲的嘶叫,她趕緊推門進去,看見骨瘦如柴的安琪娜倒在幹草鋪上痛苦地縮成一團。
安琪娜已經渾身濕透,身上的溫度滾燙得驚人。神志不清的她都不知道塞西莉亞已經回來了,嘴裏發出痛苦的呻/吟,仔細聽的話就會發現她嘴裏正念叨着一個人的名字:
“西爾維奧……”
塞西莉亞擰起眉,她檢查到安琪娜的羊水已經破了,趕緊出門去找附近的醫生。
這裏唯一的醫生是拉西德,是個刻薄的老頭,也是貧民窟的居民,為了生存他看個病總要出很高的價錢。
塞西莉亞拼命敲打拉西德的房門,那脆弱的木門在她的拍打下幾乎要散架,過了好一會兒拉西德才給她開了門,他銀白色的腦袋亂糟糟,一副被吵醒的樣子。
“幹什麽?!”他沒聲好氣地眨着惺忪的睡眼。
“拉西德,安琪娜快要生了,麻煩你……”塞西莉亞的話還沒說完,便看見拉西德準備關門的動作。
“我人老了不行了,你找別人吧。”
“這裏哪有別人!你是唯一的醫生!”塞西莉亞急了,上前擋在他要關上的門板前,“求你了,拉西德,我會付錢的。”
“走開走開。”拉西德向她擺擺手,已經不耐煩地要趕她走,塞西莉亞立馬從口袋裏掏出剛換來的裏拉,拉西德看到錢後便瞪大了眼睛,蠟黃的眼珠終于浮現出一點生氣。
“這樣可以了嗎?”
拉西德接過錢,二話不說回房間抱起醫藥箱,跟着塞西莉亞去幫安琪娜接生。
******
安琪娜在那年冬天誕下了一個男嬰。
她生完孩子後身體就更加虛弱了,每日倒在床上一動不動,吃喝拉撒都要塞西莉亞料理,包括她那吵人的兒子。
“吵死了!叫他閉嘴!塞西莉亞!”安琪娜摔下一只老舊的陶碗,劇烈的碎裂聲讓塞西莉亞皺緊了眉頭。
塞西莉亞手裏抱着那個孩子,他正在自己懷裏鬧騰,哇哇大哭的聲音着實讓人心煩。那女人生了孩子就丢給了塞西莉亞,看都沒有再看他。
“我一開始就和你說不要生下孩子。”塞西莉亞的聲音依舊淡漠,她冷眼看着那個頹靡的女人,翠綠色的眼珠掩飾不住自己的厭惡。
“哈,怎麽可以。”安琪娜傻笑着,擡手撥開散落自己面龐上肮髒得分不出顏色的頭發,“那是西爾維奧和我的孩子。”她說到西爾維奧的時候一臉沉醉,仿佛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塞西莉亞垂下眼,不去看這可笑的畫面。
是的,只要是西爾維奧的孩子,安琪娜忍受再大的痛苦都會把他生下來。
她不知道安琪娜以前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個瘋狂迷戀西爾維奧的可悲女人,從她小時有記憶起,都是西爾維奧對安琪娜拳打腳踢的情景。
後來聽外面的閑人閑語,兩人似乎是在年輕時相識,相戀到已經快到結婚的地步。西爾維奧卻在安琪娜初次懷孕的時候消失了兩年,回來之後已經是一名黑手黨,變成現在這副人渣模樣。
男人可以用可怕的速度脫離夢境,女人用一生都無法擺脫。
塞西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