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回喊我名字
手上的嬰兒慢慢地不鬧了,他不安地扭動着身子,用小小的手指戳着塞西莉亞的胸口。塞西莉亞低下頭,瞅着懷裏的孩子,他生出來的時候就營養不良,整個身體都比一般的嬰兒要小,因此她抱起他來毫不吃力。
他的身體很軟,比棉花都要柔軟,塞西莉亞抱着他,就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個易碎的玻璃瓷器。他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塞西莉亞,一邊把短小的手指放在口腔裏吮吸着。
塞西莉亞心裏微微一動。
男孩看着她的眼睛那麽漂亮,澄澈得如同世上最純粹的綠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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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日子變得越來越難過起來。
那年西西裏島的冬末出奇地寒冷,幾十年一遇的巨大寒潮席卷了西西裏島沿岸,卡塔尼亞溫暖的冬日也變得不近人情。連續下了一周的冰霰,最終落下鵝毛飛雪來。
這對那些貧民窟的人們無疑是種巨大的災難,習慣了溫暖日子的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多餘的衣料來抵擋這樣的寒冷。
塞西莉亞這些年一直穿着最單薄的衣物,體質還算鍛煉得不錯,很少生病。在這樣的天氣裏她還是每天一早到山裏去,接替那些人們在冷天裏不肯做的活。以前在安琪娜身體還沒垮的時候,她還能從男人那裏賺點肮髒的錢,但是現在只靠塞西莉亞養活包括自己的三個人。
她的手腳長滿了凍瘡,手指腫脹得像集市上的香腸,又痛又癢,碰到堅硬的東西的時候手指骨還痛得厲害。長了水疱的時候她沒有在意,破裂之後的第二日手指都發生了糜爛。她忍着痛去山上幫人摘果實,雇主看了她的手便讓她不要再來。
最糟糕的是,那個才幾個月大的孩子還生了病,嬰兒的身體本身就脆弱,安琪娜也全然沒有管他。這樣的冷天裏他一下就發起了高燒。
她帶着孩子去找拉西德,求他給孩子看病,阿西德見她拿不出錢後便關了門。自那以後不管塞西莉亞怎麽敲門他都不再回應。
貧民窟裏的人們都緊閉房門躲避寒冷,塞西莉亞一瘸一拐地去給每家每戶敲門,那些人透過窗戶看見她後也都沒有回應。
懷裏的孩子不哭也不鬧,在這極寒的天氣裏身子滾燙得吓人,塞西莉亞的心如墜冰窖。
她第一次想起去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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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找了西爾維奧。
西爾維奧住在平民區裏,雖然房子也好不到哪裏去,但比起她們在貧民窟的房子好上太多了。西爾維奧在黑手黨裏混得其實并不好,因為賭博欠了一大屁股的債,因而每次都會在她們身上榨些應急的小錢。
但是一點點看病的錢,塞西莉亞相信西爾維奧還是拿得出來的。
敲開他的門的時候,塞西莉亞甚至聽得見自己瘋狂的心跳聲。
西爾維奧慢吞吞地開了門,在看見站在門前低垂着腦袋的塞西莉亞後挑起了眉頭。這樣的天氣裏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露出滿身的黑色刺青,健壯的體魄讓他并不感到冷。他的确是個長得人模人樣的人渣,難怪安琪娜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只是他的嘴臉,每次塞西莉亞見到都要強忍着嘔吐的沖動。
“哈,真是百年一遇啊,可憐的小女孩都能來找我了。”他靠在門框邊,乜斜着眼睛,嘴角帶着譏诮的笑意。像是肯定塞西莉亞有求于他,他斜視着垂着頭的她等她開口。
“西爾維奧。可以……借我一點錢嗎?”塞西莉亞沒有去看對面男人的表情,她藏在身後的手臂在不住地顫抖,她害怕還會發生像上次一樣的事情。
“借錢?”西爾維奧像是懷疑自己的耳朵,接着笑出聲來,“怎麽,是那個婊/子要死了還是什麽?居然想到我這裏借錢?”
“她的孩子病了。”塞西莉亞咬緊嘴唇,“那個也是你的孩子。是個男孩。”
“啊,是嗎。”男人的聲音冷下來,“那你真應該把他帶來,給我瞧瞧是什麽貨色,再決定要不要一槍崩了他。”
“西爾維奧。”塞西莉亞壓低聲音,“我求你,只借兩個硬幣就可以,治了病之後我會馬上還給你,那個時候我會把我賺到的錢都拿給你。”
“如果我說不要呢。”
塞西莉亞瘦小的身軀僵立在雪地裏,她不知道自己還應該怎麽說下去。她不知道為什麽面前這個男人如此狠毒,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低聲下氣地求每一個人,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救那個孩子。她不知道為什麽——
這個世界會這麽冷。
“進來吧,塞西莉亞。我們可以繼續那天沒完成的事情。”西爾維奧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塞西莉亞凍得僵直的身體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或許你讓我舒服了,我就會給你兩個硬幣。”
她的身體又開始劇烈地發起抖來。
西爾維奧的聲音在雪地裏如夢魇般回蕩。
“你不是,想救那個孩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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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莉亞是在半夜裏回的貧民窟。
她推開破爛的房門,一瘸一拐地進了屋子,屋子裏一片寂靜,她知道安琪娜睡去了。
可在她再向前走了兩步的時候,安琪娜的聲音在她身後幽幽地傳來,“你去哪裏了?”
她僵在原地不再動彈,接着她聽到安琪娜的質問,“你是不是去找西爾維奧了?”
塞西莉亞沒有回答。
“你這個婊/子!”安琪娜的巴掌拍在她臉上,她發絲上那些冰霰都散落下來,掉落在衣領裏融成雪水。她動了動潰爛的手指,卻看也沒有看安琪娜一眼,抱起那個躺在幹草鋪上的嬰兒,像往常一樣靠坐在牆角。
懷裏的孩子還很熱,塞西莉亞把臉貼在他身上,雙手護着他,讓他不被那些從屋頂和牆角灌進來的冷風吹到。
她跑走了。
白天的時候,當西爾維奧說出那些話的時候。
她頭也不回地飛快地逃離那裏。
而西爾維奧的聲音還在後邊傳來。
“你根本就不願意救他,上帝會懲罰你的,自私的塞西莉亞。”
塞西莉亞的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滴在冰冷的衣服裏,落在孩子的身上。
她又抱緊了懷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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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太陽升起的時候,塞西莉亞懷裏的孩子已經徹底失去了溫度。
最寒冷的時節已經過去,西西裏迎來了來年的春季。
Chapter.31命運
Chapter.31
撐着黑傘的男人孤寂地站在雨裏,始終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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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莉亞再次見到阿諾德是在一個月後。
那天走到半路便下起了暴雨,顧慮到花籃裏的那些花,塞西莉亞只好到附近的教堂去避雨。她站在教堂門口,遠遠地就瞥見教堂裏那個高挑清瘦的身影。
他坐上最前排的長木椅,背脊挺直,像是在進行虔誠的禱告。
他可真像個禁欲的清教徒,塞西莉亞在心裏想。但只是遠遠望着他的背影,她便感到一陣不可抑制的悲傷,那種感覺就像回到一個月以前,那個生命在自己手上枯萎的時候。
身穿黑大褂的神父發現了她,招手示意她進來。
那個神父塞西莉亞認識,叫做納克爾,年紀看起來就和阿諾德相仿,是她見過的最年輕的神父了。他是前兩年搬到卡塔尼亞的,之前沒有誰見過他,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塞西莉亞唯一知道的是他人還不錯。
“塞西莉亞,不要在門口幹站着,快進來。”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名字的,塞西莉亞确定自己是沒有告訴過他的,但是這神父很明顯的自來熟模樣。
塞西莉亞猶豫一會,抖抖衣服上的水珠,走進了教堂。教堂并不簡陋,11世紀的時候它一度毀于地震,又在上個世紀複建了起來,是卡塔尼亞最大的教堂,一直被這裏的人民視為卡塔尼亞的守護神。塞西莉亞尤其反感這裏人們最虔誠的信仰,她不懂為什麽他們要浪費那麽多精力去乞求那個從不出現的真主。
每向前走一步,她便離阿諾德越近一步,視線裏先是他的背脊,再到他的側臉。
他緊閉着雙眼,緊合着的雙手擋在自己的額前,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微光透過教堂的彩色花窗,折射出的迷離光線灑在他淡金色的碎發上,細微的碎塵在光束裏無聲舞動着,他完美的身形就像伫立在教堂的神像。
塞西莉亞避開納克爾的目光,盡管那已經是所有神父裏給予她的最自在的目光,她坐在和阿諾德同一排的位子上,中間隔着三四個人的距離,抱着濕淋淋的花籃,任由那些積水流過自己已經濕透了的衣服。
阿諾德不知何時停止了禱告,他沒有去看坐在旁邊的塞西莉亞,卻好像已經知道了她的到來。
“海蓮娜還好嗎?”神父拍拍阿諾德的肩膀,看樣子像是相識已久的故人。
塞西莉亞才想起初見時他落下的銀手鏈,那時候她把它給一起放進了裝着橄榄的麻袋裏,是打算下次有機會見面時交還給他的。但那袋橄榄被西爾維奧搶走後,那手鏈也別想拿回來了。
這樣想着她有些愧疚,不自覺地垂下頭來。
阿諾德擡眼看着最前方彩窗上的耶稣神像,臉上無悲無喜,聲線也淡漠得沒有絲毫起伏,“下午會讓她看最後一次醫生。”
神父聽到這話後露出悲傷的神情來,這個時候他的身份不是一位神父,而是一位單純的友人。他什麽也沒說,既沒有安慰也沒有上帝的旨意。
因為事實上他知道說這些并沒有用。
阿諾德在無聲的沉默中起身,他湖藍色的眼睛看向一旁的塞西莉亞,那女孩比起上個月來瘦了不少,翠綠色的眼睛像沉積千年的死水。
他的視線落在她手裏抱着的花籃上,“你還在賣花嗎?”
塞西莉亞意識到他在和自己說話,點了點頭。
阿諾德垂下眼,看着花籃裏躺着的百合,冷峻的面龐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接下來的幾天,可以幫我把花送來嗎?價錢你自己定。”
塞西莉亞對他突然的要求有些吃驚,呆滞片刻後再次點點頭,阿諾德和她說了地址,在和納克爾道別後離開了教堂。
他說把花送到那個叫做海蓮娜的女孩手上。
海蓮娜。
塞西莉亞在心裏重複那個女孩的名字,望着阿諾德漸漸消失在視野裏的背影。
真愛她啊。
她忽然這麽想。
她這輩子沒有見過什麽真正的愛情,離她最近的安琪娜和西爾維奧兩個人就是愛情最糜爛的墳墓,那些貧民窟裏的人們眼裏只有生存,他們的愛情沒有激情沒有意義,愛情在他們眼裏早已不值一提。
所以她并不知道什麽樣的感情才算是愛情,但她從阿諾德身上感覺到的,确實是一種最真實的愛。
那樣的愛隐忍無言,卻又灼烈得刺得她心都痛。
“塞西莉亞。”納克爾神父喚回出神的她,“你最近是不是過得不好?”
她下意識想起那個讓她幾近崩潰的早上,卻又搖了搖頭,什麽話也沒說。
“和我一起禱告吧,塞西莉亞。相信上帝會在未來的日子保佑你的。”神父輕輕拍拍她的肩,語氣中帶着勸告的意味。
她固執地搖頭,抱緊了懷裏的花。
納克爾無奈地嘆口氣,“你總需要一點信仰,不然活不下去的,塞西莉亞。”
塞西莉亞垂下眼,密長的眼睫在她深陷的眼眶下打下一圈深邃的陰影。
就像納克爾說的,塞西莉亞深知,在這個時代,人們信仰上帝,有時候并不是真的相信,只不過是為了找個能讓自己有勇氣活下去的理由。
“神父。”塞西莉亞擡起頭,凝視着納克爾虔誠的雙眼,她細啞的聲音在這古老偌大的教堂裏回蕩。
“可我并不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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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莉亞見到了海蓮娜。
她第二天一早便出發去了阿諾德留下地址的地方,那裏距離貧民窟約五英裏,步行到那裏大約要花上兩個小時,好在那天天氣放了晴,一路上并沒有遇到太多的障礙。她很早地出發,到了住宅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
住宅出乎意料地平常,只不過是那種普通富人水準的房子,巴洛克風格的低矮建築,牆漆都是肅穆低沉的顏色基調,宅子的風格內斂卻又無法叫人忽視,令她想起阿諾德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她站在門口,透過栅欄看見一個淺紅色頭發的男人,他正面對着她抽煙,煙頭上的火星明明滅滅,吐出的白色煙霧被風吹散開,露出他右邊臉上張揚的深紅色刺青。
黑手黨麽,塞西莉亞下意識地想。那個男人面色不善,卻沒有給她像西爾維奧那般讨厭的感覺。
“你有事嗎?”那個男人見她停在門口,隔着花紋繁複的栅欄皺着眉頭問她。
“我是給海蓮娜小姐送花的,阿諾德先生讓我來的。”
“阿諾德?”男人聽見阿諾德名字有些吃驚,注意到塞西莉亞手裏拿着的花籃,思索了一會把煙掐滅給她開了門,然後給她帶路。
到了房子裏的大廳裏她看見了上次那個和阿諾德在一起的青年,她記得他的名字是Giotto,他正在忙着和誰打電話,看見她來後似乎很高興,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而紅發男人領着她到二樓的房裏就走了。
塞西莉亞在來之前曾許多次想象過海蓮娜的模樣,她想象她必定是個優雅美麗的女子,是被阿諾德深愛而幸福的女人。所以在看見海蓮娜的第一眼的時候她的心不免咯噔一下,因為她看見了一個瘦得可怕的沒有頭發的少女。
她開門的時候她正半坐在床上,湖藍色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天花板,見到塞西莉亞後她立馬露出了友善的表情。塞西莉亞低着頭進了房間,把今早摘下的那些花插/進窗臺前的空花瓶內。做完這些後她準備走人,因為她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謝謝你。”海蓮娜望着她,語氣真摯溫柔。
塞西莉亞怔了怔,她這輩子極少被人這麽真摯地感謝過。于是她搖搖頭,回應她的感謝。
“可以先不要走嗎?我很久沒見到外人了。”
塞西莉亞點點頭,站在離她床沿邊幾步的地方。海蓮娜望着花,塞西莉亞卻不知把視線往哪裏放,最後小心翼翼地擡眼看着海蓮娜。
有那麽一瞬間她被海蓮娜的美所震撼,即使沒了頭發,但她蒼白瘦削的面龐透出一種極致的美,深邃的五官如同大師的藝術傑作。她纖細的脖頸沐浴在清晨的晨曦裏,西西裏初春的暖意在她好看飽滿的額頭上流淌。湖藍色的眼帶着淡淡的哀愁,像一場沉默的雪,落在塞西莉亞心頭。
她沉默如同阿諾德,卻有與阿諾德全然不同的溫柔。
在那長達半小時的凝視裏,她們彼此靜默誰也沒有開口再說一句話。
離開前,海蓮娜躺了下去,她又對塞西莉亞說了句謝謝。
塞西莉亞開了門,看見阿諾德靠在走廊前方的牆面上,他的雙手揣在風衣的口袋裏,似乎在等着她出來。
在見到海蓮娜後塞西莉亞便知道為何阿諾德這樣的男人也會動心,出來看到阿諾德的那一瞬間,她也知道了自己為何會為阿諾德感到悲傷。
因為這樣的愛,太過徒勞太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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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時候,塞西莉亞用阿諾德支付的酬金到一家面包店給安琪娜買今天的食物。
阿諾德給了她不少錢,夠她們兩個人熬過接下來的兩個月。她唯一擔心的是,西爾維奧會過來搶走這些錢,只要有他在,她的錢永遠都不夠用。
一旦提起西爾維奧,她都無法抑制地想起那個雪天,他譏諷的笑和看着她的那雙眼。
“你根本就不願意救他,上帝會懲罰你的,自私的塞西莉亞。”
她在口袋裏掏結賬的硬幣,出神的雙眼沒有焦距,藏在口袋裏的手都在發抖。
“媽的!那個狗娘養的西爾維奧,老子一定要宰了他!”
街角吵鬧的聲音傳到耳裏,把塞西莉亞拉回現實,她走出店面,看見旁邊巷道裏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他們的手臂和脖子上都帶有和西爾維奧一樣的刺青,她記得那是黑手黨家族的标志。
“拿包藥找不回來,你我倆都得死。”
“你知道他在卡塔尼亞的住所嗎?”
“鬼知道,那狗崽子藏得緊得很,卡塔尼亞那些黑手黨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那男人說着點起一根煙,“就怕他會逃到別的鎮上去。”
塞西莉亞扶着身側的牆壁,手指因用力過度而泛出了白色。
火光照亮男人在暗處的臉,他的視線落在後邊站着的塞西莉亞身上。他的臉色微變,眼神露出像鷹一般的銳氣的殺意。
“你找死麽,女人。”
塞西莉亞聽見槍上膛的聲音,她表情依舊淡漠,沒有焦距的翠綠眼睛盯着面前的男人。
她張開唇,下一秒她因為自己說出的話語而面色蒼白。
“我知道他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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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說話,你聽不見嗎?”
幹草鋪上傳來安琪娜的聲音,把縮在牆角的塞西莉亞拉回神來,她緩緩擡起眼,看了一眼骨瘦如柴的安琪娜,又很快別過頭去。
“你最近有沒有見到西爾維奧?”安琪娜艱難地坐起身,她的身體自生了孩子後就一天比一天虛弱,面色枯槁到像個垂死的老人。
塞西莉亞顫了顫身子,沒有回答她。
“你死了嗎?!說句話會死嗎?!”縱使身體虛弱,她嘶叫的聲音還是那麽尖銳難聽。
塞西莉亞幽深的眼睛朝她看去,安琪娜在接觸到她的眼神後又厭惡地別過頭去,她拿起剛剛塞西莉亞買回來的面包,扔到塞西莉亞的腳邊。“自己吃!明天不要給我看見你的屍體!”
那面包在塞西莉亞腳邊滾動了一下,幹癟癟的身子就像她蜷縮起來的樣子。
她想起許多年前的冬天,她第一次看見西爾維奧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把一塊咬了一口的面包扔在她腳邊。
“你敢死在老子面前看看。”他惡狠狠地說着,塞西莉亞聞得到他全身繃帶下濃郁的血腥味。
小孩子的她擡起頭,好奇地看着對面陌生男人的眼睛。
“塞西莉亞。”安琪娜的聲音又在草鋪上響起,打斷她游離的思緒,“不要再那樣看着我。”
“太讓人惡心了,你的眼睛。”
眼淚最終從塞西莉亞的眼眶裏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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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莉亞那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晚出門,她只是想出來買今天的食物。
經過教堂的時候她又瞥見阿諾德的身影,還有神父納克爾神聖挺直的背脊。她的目光掃過救主耶稣基督的聖像,耳邊仿佛響起那些最虔誠的禱告聲。
“主啊,請寬恕我對你的身體,你的話語以及你的天主性所造成的創傷……”
“倘若這人與那人有嫌隙,總要彼此包容,彼此饒恕。主怎樣饒恕了你們,你們也要怎樣饒恕人……”
“我仁慈的主啊,請寬恕我的罪孽。”
那些曾經聽過的禱告聲從四面八方湧入腦海裏,塞西莉亞觸電般地飛跑逃離了教堂。
但她跑的并不是面包店的方向,而是那條她一直視作地獄的路。
每走一步,她的心都在顫抖。
回去吧,回去吧。
她在心底這麽告訴自己,身子卻不由她控制地往前走。
回去吧,你不該來這裏。
這裏的人和你沒有絲毫的關系。
回去吧,塞西莉亞。
她停在那間屋子前,目光呆滞地看着那扇半掩的門,最後抖着手推開了它。
回去吧,塞西莉亞。
這裏的人,和你沒有絲毫關系。
她的目光順着一路的血跡停在那個倒坐在地面的男人身上,接觸到男人死前驚恐瞪大的雙眼後,她瘋了般地拔腿就跑。
她一邊跑一邊吐,眼淚不斷因為幹嘔的刺激從眼眶裏湧出來。
一直到她撞上一個人的身子,她差點倒在地上的身子被那個人抓住。
她驚恐地彈開,但那人有力的手掌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她擡起眼,看見阿諾德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阿諾德冷漠的視線從她臉上掃過,“你看見了什麽。”
塞西莉亞搖搖頭,試圖甩開他的手無果。
“有人說那裏死人了?”
塞西莉亞只知道搖頭。
阿諾德抓住她的手往那間屋子的方向拖。
“先生——”塞西莉亞驚恐地叫着他,“不要,不要去那裏!”
可她瘦弱的身子完全無法反抗阿諾德的力氣,她的聲音幾近嘶吼,“不要——求你——”
阿諾德停下了腳步,那扇還有些虛掩的門被他完全踹開,裏頭的場景被外面的陽光暴露無遺。
西爾維奧癱坐在地面上,他的雙手被人綁在牆柱上無法動彈,肚子被人開了個洞,幾近凝固的濃郁黑血沾滿了他白色的背心。他的腦門中央中了一槍,血從腦袋噴出來四處飛濺,漫過了深邃的五官。
他驚恐瞪大的眼睛還沒有合上,久久凝望着阿諾德的方向。
阿諾德認出他是上次那個企圖侵犯塞西莉亞的男人,他冷眼看着這個場面,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表情變化。黑手黨的家族紛争往往都是這樣,他早已見怪不怪。
但他看着男人的眼睛,忽然有那麽一瞬的呆滞。
他扭過頭深深地望着發着抖的塞西莉亞。
塞西莉亞對上他的眼,從他的瞳孔裏映出自己翠綠色的眼珠。
她忽然全身發燙,比赤身裸/體都要難堪。
她最後看了西爾維奧一眼。
看見他那雙漂亮的、如同世上最純粹的綠寶石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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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啊,他對我求婚的時候,整個鎮上的人都在湊熱鬧……”安琪娜又來了,總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陳述她那多年不忘的美夢。
“明明我只是個妓/女,他卻對我那麽好……”
“可是他說他讨厭孩子……”
“可是,沒有孩子的話,我哪來的安全感呢?我只是個妓/女啊……”
“後來他回來就變了,那麽暴躁那麽厭惡我,我要怎麽說我生下了他的孩子呢?”安琪娜看向縮在角落裏發抖的塞西莉亞,“你說,會不會我說出來他就會變回來?”
“閉嘴……”
“你說什麽?聽不見啊……”
“閉嘴!”她不可抑止地吼出聲,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讓自己聽下去,安琪娜又把身邊的破舊的陶碗朝她砸去,陶碗砸在牆壁上飛出的碎片擦過塞西莉亞的臉頰,溫熱的血液流出來,她卻動也不動。
她想起自己護着錢不讓西爾維奧搶走的時候,他把自己踹倒在地,磨破了的爛皮鞋踩上她的臉,罵着最難聽的話,肮髒的唾沫吐在她的臉上。
她想起他一次次拍來的巴掌。
她想起他在雪地裏譏諷的笑。
她的身子抖得像個篩糠,她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極力抑制自己的情緒,最後視線裏還是浮現出男人與她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他把咬過一口的面包丢到她腳邊,深凹眼眶裏漂亮的翠綠色眼睛像看只小狗一樣地看着她。
“你敢死在老子面前看看。”他惡狠狠地說着,塞西莉亞聞得到他全身繃帶下濃郁的血腥味。
她好奇地擡頭看着他的眼睛。
“叔叔,你是我的爸爸嗎?”
男人被她的話弄得莫名其妙,粗暴地回應她,“做夢吧小鬼!和那女人亂搞的綠眼睛男人多得去了!”
塞西莉亞最終爆發出一陣死都壓抑不住的抽泣。
她擡手掩住自己的冰冷的臉。
黑暗處那些聲音還在不停地傳來。
“上帝會懲罰你的,自私的塞西莉亞。”
“主啊,請寬恕我對你的身體,你的話語以及你的天主性所造成的創傷……”
“倘若這人與那人有嫌隙,總要彼此包容,彼此饒恕。主怎樣饒恕了你們,你們也要怎樣饒恕人……”
“我仁慈的主啊,請寬恕我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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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莉亞最後一次見到阿諾德是在兩個月後。
那天也在下雨,後來塞西莉亞回憶起來,他們見面的天氣基本都是在陰郁的雨天裏。
他和Giotto一起在街上向她迎面走來,Giotto先認出了她,友好地向她打了招呼。她沉默地看着他們,并沒有做什麽回應。
“好久沒見面了,塞西莉亞。”他們在她面前停下來,因為下的是毛毛細雨,他們都沒有打傘。
她點點頭,視線落在阿諾德那張冷峻的面龐上。
“海蓮娜……還好嗎?”她的聲線沙啞難聽,就像是蒼老了幾十歲。
“上周病逝了。”阿諾德回答她,依舊那般不冷不熱。
“啊,這樣啊。”塞西莉亞垂下眼,但并沒有驚訝與悲傷的情緒。
“先生,你不悲傷嗎?”
一旁的Giotto因為她的問題愣了愣。
“人總是會死的。”
塞西莉亞沒有再接話。
“我們很快就要搬走了,塞西莉亞。”Giotto見氣氛有些尴尬,溫和地挑開話題。
“去哪呢?”
“去日本。大概不會再回來吧。”
“這樣啊。”塞西莉亞點點頭,繞開他們繼續往前走。
“那再見了。”
她的身影很快消散在茫茫人海裏,等阿諾德回過頭看的時候,什麽也看不見了。
“你看得出來吧,阿諾德。”Giotto看了阿諾德一眼。
“什麽。”
“這女孩子很在意你。”
“她不知道海蓮娜是你妹妹吧?”
阿諾德沒有回應。
“那時候為什麽要她送花呢,明明院子裏種着不是嗎?”
“你不該給她希望啊,這樣太殘忍啦,阿諾德。”
阿諾德回過頭,往和塞西莉亞離開的相反方向繼續向前走,他一個人孤單的背影也快淹沒在灰色的人海裏。
“知道的話,又能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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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娜染上了那年在卡塔尼亞登陸的傳染病。
具體是什麽時候染上的塞西莉亞并不知道,請了拉希德來看病,他看了一會就提出讓塞西莉亞準備給她收屍的建議。
現在安琪娜的四肢基本癱瘓了,每天都要腹瀉和嘔吐,吃什麽東西進去就吐什麽出來,即使是喝水都要吐。她常常神志不清,肌肉抽搐,半夜裏把塞西莉亞折騰得半死。
“你恨我吧,塞西莉亞。”她神志清楚的時候,就會說這些話,“讓我死了吧。”
塞西莉亞一言不發地把她抱起來,她已經瘦到恐怖的程度,抱起來的時候都能會被她的骨頭咯得生疼。然後她為她把那些排洩物收拾幹淨,再把新的幹草鋪好,
把這些做完後她就會回角落裏睡覺。
她睡得并不熟,因為只要安琪娜有點什麽動靜,她就會醒過來幫她。
“西爾維奧有多久沒來了呢?”安琪娜每天都要問一次這樣的話。
塞西莉亞始終沒有回答她,然後安琪娜就會自讨沒趣地安靜下去。
而今天,安琪娜沒有安靜下去,她接着問,“他是不是死了?”
塞西莉亞凝視着她深陷的眼窩,看見她的皮膚因幹燥皺縮像具幹屍,還是什麽也沒說。
“哈。”安琪娜一直沒敢把這話問出口,因為不論塞西莉亞回答不回答,她都能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答案。她突然劇烈地笑起來,笑得幹裂的唇角滲出血來,那瘦弱的身軀看起來都不能承擔這樣的狂笑。
“那個狗娘養的終于死了……他怎麽不想到自己也會有那一天……那家夥要下地獄啊,這麽對我,要下地獄啊!”
她笑着笑着忽然流出渾濁的眼淚來。
“我也要下地獄的,對不對,塞西莉亞。”
塞西莉亞幽綠色的眼睛一動不動,看起來她才像個死人。
“我要死了,我馬上就要死了。”她不停念叨着,蠟黃的眼珠子有些聚焦不清,“離開這個鬼地方,地獄都是天堂啊……”
她逐漸閉上眼,渾濁的黃色唾沫從她嘴角溢出。
“對不起啊。”
塞西莉亞表情木然,她雙眼空洞地目視着她前方的牆壁。
“這回我要丢下你一個人了。”
“好好活下去吧……”
“我的……塞西莉亞。”
躺在幹草床上的女人沒了生息,夏初粘稠濕潤的空氣灌入半開的窗戶,刺目的陽光穿過塞西莉亞的身子,越過安琪娜鉑金色的長發,在長滿黴斑的牆面上不停地來回。她的臉埋葬在大片的陰影裏,看不清神情。
一只老鼠從床單裏跑出來,帶出那股難聞的腐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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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可以殺死很多老鼠麽?”塞西莉亞接過小販拿來的小瓶子,聲音細啞。
“當然!相信我,這段時間傳染病太嚴重了,必須要準備這個才行!你撒在那些角落裏,保證第二天死一打!”年輕的小販拍拍胸脯保證,“只用三個硬幣哦。”
他提高了價錢,心裏已經做好了和這小姑娘讨價還價的打算。誰知這表情冷漠的顧客把口袋裏的所有硬幣扔在桌子上,拿起桌上的幾個藥瓶子就走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走遠了的背影,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