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回喊我名字
的眼神投過來,我下意識地吞口口水。結結巴巴地開口,“真沒什麽……我只是最近人不大舒服而已……可能感冒啥的……”
他從鼻子冒出一聲冷哼,灰色的視線從我臉上掃過,“你十年裏可沒生過一次病。”
“咳咳咳咳……”
“你用了指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面色不悅。
我驚覺他敏銳的觀察力,下意識地把手藏起來。
“有裂痕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髒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那感覺就像在給我判了死刑。“在卡塔尼亞的時候我就說了無論何時都不要摘下你指環上的鎖鏈。雖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但是你來到十年後多半是因為這東西,說不定它就連着你的命。”
斯庫瓦羅見我不悲不喜的神色,自讨沒趣般地咋了下舌,“說什麽都是沒用,你又是為了雲雀恭彌吧。”
我無言以對,半晌後跳開他的話題,“斯庫瓦羅……你是怎麽知道我不是活人的?”
他怔了怔,像是回憶起什麽事情,嘴角向上揚起,露出一口鋒利的鯊魚齒,狹長的眼裏盡是殺意,“十年後的你告訴我的。”
“一開始聽的時候真覺得你在逗我,後來想想那些你身上奇怪的事情也解釋得通了。那時候确實,想殺了你來着。”
我聽着這話忍不住抖了下身子,“嘿嘿嘿……那還真是感謝您的不殺之恩……請問現在應該……”
“現在也是,無時無刻都想宰了你。”
我驚得縮緊了脖子。
“不過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估計不需要我動手了。”他擡手撐起下巴,先前緊蹙的眉頭終于舒展了開,半張臉藏在陰影裏,語氣平淡得叫人分不清喜怒。
“哈哈哈省去一個麻煩也好啊。”我打着哈哈試圖緩解這略微尴尬的氣氛,“話說你們怎麽來并盛了?不是應該在意大利嗎?”
“那群小鬼一個月前就從十年前來了,現在這個時候也快到最後時刻了。”
我點點頭,這才知道雲雀為什麽最近天天都在基地裏忙。
“總之。”他站起身,最後看了我一眼,“我還是很樂意親手殺了你的。”
“所以在那之前,你把自己的命看好。”
他走到窗前,像是随時準備離去。我在片刻的失神後叫住了他。
“斯庫瓦羅。”
“謝謝你。謝謝先前那些照顧,謝謝你的忠告,謝謝你這次來看我。”
他看着我怔了幾秒,很快別過頭去,“啧,誰想做了,別說的跟離別一樣,惡心死了。”
“啧啧啧……惡心死了……隊長其實是開心死了吧……”
“哎呀什麽都沒做啊,真讓ME失望啊。”
“嘻嘻嘻,明明都是大叔了,白癡隊長不管是智商還是情商都是負數啊。”
“唉唉唉,看來我們這一趟出來還是一無所獲啊,辜負了Boss的心意了……”
我這才發現房門不知何時開了一條小縫,裏面露出三個發色不一的腦袋,隔着遙遠距離的我清晰地聽見斯庫瓦羅腦內某條叫做底線的神經斷裂了。
“渣滓們——”
“你們在做什麽?藍波大人想吃章魚燒……”
在斯庫瓦羅發作之前,一只小腦袋從門角邊擠進來,他一邊挖着鼻孔一邊擡起頭,在看見斯庫瓦羅的那一刻明顯雙眼一亮。
我下意識地想不好。
“爸爸!”藍波歡快地跳起來,“快給藍波大人賣章魚燒!這次我要二十份!”
敢情這小鬼還沒從那次的謊言中脫身啊,估計他是想認定斯庫瓦羅做爸爸就有章魚燒吃了……
“啊咧,爸爸?白毛隊長的孩子麽?這個奶牛小鬼,ME怎麽沒聽說過呢……”
“噢噢,這不是小隊長麽,從十年前穿過來的嗎?”
“嘻嘻嘻嘻,隊長的小雜種。”
下一秒沖天的水藍色火光在雲雀宅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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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終于把那些家夥清理出去,時間都到了傍晚。睡不成回籠覺的我只好揉着發痛的腦袋去吃晚餐。
到了和室後我稍微吃了一驚,因為雲雀不在。
草壁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見我來了後站起身來。
“草壁好啊,雲雀呢?”
“雲生小姐晚上好,恭先生?他今晚不回來吃飯了。”
“哈?”我愣是沒反應過來。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剛剛恭先生接到九條小姐的電話,就急急忙忙出門了,也沒讓我跟着。”
“九條小姐?”我怔了怔,這姓氏聽起來有些耳熟。
不自覺地擡手撓了撓臉頰,我沒有多問,低下頭吃飯。
事實上就算一起吃飯也沒有什麽意義,自從那次回來之後雲雀就還沒給過我好臉色看,非要我把一切坦白交代。
顯然這不可能。
人都是自私的動物啊。
我低着頭吃飯,垂下眼睑。
直到現在我才開始明白草壁說的那句話。
“或許,正是因為同為對方最重要的人,誰都不願意對方先離開,才會發生那些摩擦争執吧。”
是的。我不願意。不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的我。
無論如何。
我都不要看着他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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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晚餐後我在和室裏等了雲雀一段時間,約摸一個小時後他也沒有回來。于是我便回了房間。
我倒在床鋪上盯着天花板發呆,從昨天到今天下午我整整睡了十八個小時,雖然頭還是很痛,但也沒什麽勁頭再睡下去。我在心裏一邊盤算着怎麽打發剩下的時間,一邊把視線落在房間裏游蕩。視線最後落到書架上那排哆啦A夢珍藏版DVD上。
我坐起了身子。
【不要老是看這沒營養的東西好麽?】
【哪裏沒營養了,哆啦A夢很溫馨吶。】
【你最喜歡哪個結局呢?】
【當然是這個啊!】
【是啊,我也喜歡這個結局。】
【好朋友,可以永遠在一起的對吧?】
我動作緩慢地起身,拆開碟片放進放映器裏,在屏幕的藍光投到臉上之前,我擡手關了燈。
就像那個人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無數次做的動作。
現在想起來。
那個人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
“哪有什麽永遠啊。”
“你明明比誰都要清楚的。森口。”
Chapter.34森口
Chapter.34
今晚月色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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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川平說什麽來着。
“別以為你踏進去就出得來了,森口。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是這樣,你當旁觀者的時候不痛不癢,當你切身體會的時候,永遠都別指望理智能戰勝情感。人人都是飛蛾,明知是火也要撲入。”
“我的話,永遠都不希望你體會到這種無力感。”
森口曜停下腳步,站在雨裏靜如雕塑。成千上萬的晶瑩細絲從天上落下,低吟着穿過他透明的身子。他的面前是被雨水浸泡透了的紙箱子,被遺棄的黑色幼貓躺在盒子裏,毫無聲息的身體任由雨水的攻擊。紙箱旁邊是被風吹開的黑色雨傘,它最終沒能為這條生命挽回些什麽。
他就站在雨裏那麽平靜地見證着一場死亡。像那個日日夜夜倒映在他腦海裏的畫面。
“森口,我……我還不想離開……”鉑金色長發的少女看着自己慢慢虛化的身體,她似乎還沒能從正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反應過來,那樣茫然地看着他,露出驚恐至極的神情。
“我不要讓他一個人我不要……”
就像在雨裏伫立了幾個世紀,他最終輕輕嘆口氣繼續向前走。
今晚沒有月亮,他再也不能習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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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森口曜剛好停留在自己墳墓所在的小鎮。
他是時空秩序的維持者,永遠都在時間裏的洪流裏漂泊,下一次會停留在哪個時空裏他也無法預知,所以能漂泊到自己墳墓所在地的幾率都是很渺茫的。
尋不到川平,他也無事可做,成日就坐在自己墳墓旁的古樹樹枝上發呆,等着下一次的漂泊。
初次見到女孩是在一個夏夜,先是來了一群人在離他墳墓較遠的地方埋了一具屍骨,待他們離開後,借着月色,森口曜看見一個遠處孤零零站着的女孩。
他便猜到她是那具屍骨的主人。
那時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朝着她的方向喊道,“那什麽……嘿,夥計,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把你的屍骨埋在這棵樹旁邊嗎?”
女孩久久沒有回應他,甚至頭都沒有擡起來,他咂了下舌自讨沒趣般地癟癟嘴,也不再說話。
反正日出之後就消失了,他心想着,靠向身後古老粗壯的樹枝,久久凝望着天邊如水的月色。
一般鬼魂在出現的次日都會消散。這是森口一直以來的經驗,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森口果然看不見那個女孩的身影了。
他一邊思索着要不要去附近的神社蹭點貢品吃,一邊又有些心不在焉地往遠處那個墳墓的方向看去,等到他聽見身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低下頭和樹下的女孩四目相對。
女孩看起來是約摸十六、七歲的年齡,一張西方人的面孔令他感到挺新鮮,在那個年代太少在日本見到西方人了,特別還是把屍骨埋在日本的西方人。從她身上的味道他都能聞出她至少死去了很多年,才把骨頭埋到這兒來的。
不不不不,這些都不是重點……
“你你你……怎麽還沒消失?!”他動作利索地從樹上跳下去,确定女孩身上的氣息是死魂沒錯後,一臉興奮地等着她回答。
卻只見她避開他的目光,許久才從嘴裏吐出生硬陌生的語句。
“請問這裏是哪裏?”
呆怔半天後他意識到她說的是意大利語。那麽多年在世界反複漂泊,他早已熟知各地的語言。他看着女孩避開目光的眼,忽然有片刻的猶豫。
因為她看起來對自己的情況一無所知。
“那什麽……你好像已經死了喲……”他弱弱地用意大利語提醒她,見她茫然的神色又說,“啊哈哈沒什麽好難過的啦,你肯定到了一個比你生前要好得多的地方哈哈哈……這裏是日本,東方的島國。”
“東方。”她看起來并不是很在意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卻在聽見他最後一句話後神色微變。
“先生他……帶我過來了啊。”
“什麽?”他側着頭問,對她的話不明所以,看見她漂亮的綠色眼睛正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
最終自己還是到了東方。海蓮娜都沒能到達的地方。
塞西莉亞靜靜地落着淚,面前站着不知所措的陌生少年,她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那麽多眼淚可以流。
上帝并沒有唾棄她,是她自己唾棄了上帝。
阿諾德最終還是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她最後的問題。
他從未離開,只是她始終沒有明白。
森口曜在一片慌亂中安靜下來,木然地站在女孩面前聽她哭。他擡起頭,望見線條柔和的重重遠山在晨曦中呈現出潔淨的藍色,由近到遠一層層淡下去。四下是濃重的霧,猶如一段段缭繞不去的塵間往事。
他意識到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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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是什麽?”森口曜懶懶地靠在樹幹上,向下望着在草地裏打理着花草的女孩。
“忘了。”她頭也不擡,語氣淡漠。
“哦哦,那真巧,我也忘了我的名字,我們真有緣。”一連幾天的相處下來,森口曜已經習慣了女孩的冷漠。
女孩似乎也習慣了森口的說話方式,聽到他的話後依舊沉默。
“對啦那啥捏,咳咳,可不可以把你的屍骨埋在這樹下啊?”
“……”
“咳咳,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我幫你埋?”
“……”
“你應一聲嘛……不回答我就是默認啦啦啦……”森口眼巴巴地望着他,雙腿在樹幹上晃蕩着,女孩依舊沒有擡頭。
“……不要。”最後她只擠出這兩個字。
“诶诶诶,好過分……那那那你可不可以不要移動你的墳?絕對不能搬家哦,就算搬家也不能搬太遠哦……”
“你聽見了沒啊……”
女孩直起身子,擡眼望向靠在樹幹上清瘦的身影,又沉默着低頭離開。
“诶诶诶,你去哪裏啊?”
女孩頭也不回地往山下的方向走去。
“生氣了?前面的妹子別走啊,你不能走遠的啊,诶——天黑之前不回你墳前你就會消失哦——聽見了嗎——會消失的——”
“晚上月色挺好看的……”他對着她的背影郁悶地嘀咕着,“大不了我不煩你咯……”
最終他嘆口氣,繼續晃蕩着雙腿無所事事,往女孩剛剛所停留的地方望去,看見那小塊被清理出雜草的土地上簇擁着幾朵新生的花。
他等着日落,第一次覺得時間有點長。
日落時分女孩還沒有回來。他一如既往地坐在樹幹上守着巨大的落日,天邊的雲層被落霞暈染出深淺不一的色調。那燃燒着的霞光穿過雲層點燃了塵世間的一切,每一樣浸沒在餘晖裏的事物似乎都是有溫度的。風入樹林,濤聲悅耳,成群的飛鳥向着落日飛去,沒有一只落單的鳥兒。
這是他在這裏看的第三百三十四次落日,等到看到一千兩百次落日的時候,他就差不多要随時間洪流到下一個地方去了。他不知道下次會到哪個地方,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到這裏。世界那麽大,每天的落日似乎都是不一樣的,卻唯獨這裏的落日能叫他安心。
他不知道那個女孩能不能産生和他一樣的感覺。
如果有機會的話,讓她看看就好了。
他一直望着那條上山的路等到入夜,才見到女孩瘦小的身子。
“我沒騙你啊,還好你回來啦,再晚點的話你就真的會消失的,我都為你擔憂了好久呢……”
女孩依舊沉默着,停在樹下朝他的方向擡起手來,借着月光森口看見她手裏拿着什麽東西,似乎是要給他。他見狀跳下身來,結果她手裏用荷葉包起來的東西,裏面是兩個飯團。
“哇,是給我的嗎?”他有些驚訝地挑起眉頭。
“嗯。”她點點頭。
“你吃了嗎?”
“不餓。”
她說完轉身離開,走到自己墳墓所在的地方坐下來。
森口耀不自覺地擡手撓了撓腦袋。
他最後也沒有跟她說鬼魂是不需要進食的。
******
後來他們的相處模式一直都是這樣,白日女孩下山到市裏去,日落後她回來,順便為他帶點食物。說的話一直都很少,基本上都是森口曜一個人單方面在說。
“你每天都到市裏去幹什麽哦,又沒人看得見你……”
“随便逛逛。”女孩在樹下除去新長出來的雜草,她的四周都是新生的花朵和嫩芽。
“诶……這樣啊……好玩嗎?”森口眯起那雙狐貍眼,半帶笑意地看着她。
“大概。”
他當然有好奇過她每天都做些什麽,于是跟過她幾次下山,發現她每天到市裏去也只是守在一座宅子前。
守着什麽呢。
那座日式大宅的主人不是日本人,是個德國男人。容貌已經是四五十的樣子了,貌似娶了一個日本女子,在日本定了居。
德國男人的名字是阿諾德。
森口猜想她的屍骨就是他帶過來的。
至于他們倆有什麽聯系,他倒是沒怎麽好奇。只要女孩每天能回來就好了。
他的話題一直都是處在無厘頭的狀态,因為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聊天,反正無論聊些什麽她都是淡淡地回應,他便無所顧忌地東扯西扯。
“你都種些什麽花啊?”他耷拉着腦袋問她,“那白色的小花是什麽?你腳邊的那個。”
“茶靡。”
“哦,你很喜歡?種了好多呀。”
……
“開花的時候應該還挺好看的,我覺得。”
……
“開花的話,夏天結束了。”
“什麽?”
“它夏天最晚開花的。”
“哦哦……”
“我覺得哦,那個酸梅飯團不好吃,前天吃的那個鲑魚餡的很好吃。”
“嗯。”
“或許你應該試試?”
“嗯。”
“那個,這裏的落日其實很壯麗的,你要是看到肯定會吓到的……我沒有讓你早點回來的意思哦。”
“嗯。”
“時間其實過得很快來着,每個人的一生都好短啊。”
“……嗯。”
“我是不是很煩?”
“嗯。”
後來有段時間,女孩一直很晚回來,回來之後也一直心不在焉,很多時候他說話,她都會忘了回應。
他猜到是那個男人出了事。
半夜的時候他下山到了那座宅子裏去,原來男人得了肺痨,一直沒法治好。恰好就在那天半夜裏就死去了。
死亡對他來說是比家常便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所以他并沒有半點驚訝,回去的路上他便決定要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
女孩依舊在整理那些花草,見他回來什麽也沒問。
“明天……你不能下山去……那啥,你知道吧,就是……明天那個日子像你這種鬼魂是不能離開墳墓的,不然是會消失的。”他停在女孩跟前,自己都詫異自己已經在回來的路上編好了謊話。
“真的!後果會很嚴重的!說不定我都會受牽連的。”
“為什麽?”
“為什麽……我哪裏知道為什麽啊……反正你不要下去就好了。”
女孩看着他,目光如井,最終點點頭。
“反悔的話我是會生氣的……”他一邊爬上樹幹還不放心地回頭叮囑。
女孩沒有再回答。
第二日的整整一天,森口曜都緊緊盯着女孩,一見到她有什麽動靜就下意識地要叫住她,結果都只是她在花田裏來來回回。女孩很守信,一直到日落時分都沒有下山。
那天他們一起看了日落。
“這裏的視野更好哦。”森口曜指了指樹幹,女孩不為所動。
“足夠好了。”她望着天際巨輪,霞光映照在她平靜的面龐上,顯得格外柔和。她身後的花田在落日的餘晖裏蓬勃盛開。
“先生……有機會看到這場景就好了。”
森口曜下意識地望向她。
“他是死了嗎?”她淡淡地問。
“你知道啊。”森口撓撓腦袋,為自己之前蹩腳的謊話感到難為情,“那怎麽不下山啊。”
“我答應你了。不下去。”
“不會很難過嗎,你那麽喜歡他來着……”
“人總是要死的。”
晚風遲疑輕柔地撲在臉上,樹林傳來枝葉搖擺的聲音,如驟雨般壯烈。晚歸的飛鳥撲棱這翅膀從頭頂飛過,似乎也在随風而去。
落日那樣憂郁,森口曜第一次感到了悲傷。
******
森口曜原本以為阿諾德死後,女孩便不會再下山去了。誰知道她每天依舊一如往初,白日下山,晚上回來。
日子長了她也漸漸學會了當地的語言,兩個人交流也開始用了日語。
她似乎渴望和活人接觸,一直都在那些市民身邊默默地幫助他們。他試圖讓她不要這樣做,畢竟目送着一場場死亡是不好受的。
但她本身就是十分固執的人,勸說都是徒勞的。
森口曜每天計算着日子,現在已是第一千一百九十次落日了,還有十日他便要到下一個未知的時空去。他從未感到時間這般漫長,也從未感到時間這般短暫。
事實上并沒有什麽不舍,太多年過去了,他早已習慣這世上的一切。
那日女孩在落日時分趕了回來,和他一起看了第二次的落日。
“晚上有煙火大會。”女孩望着天際,聲音依舊不冷不淡。
“哇,好久都沒見到了。你好像沒有看過?”森口驚嘆着說。
“沒有,聽市民們都在說。”
“挺漂亮的,不會比你的花差……”森口往下瞄了她一眼,“不過很短暫就是了。”
“可以……到樹上去看嗎?”
“诶诶诶?真的嗎?當然啦啦,特等席啊……”森口曜一聽便來勁了,有種終于把座位賣出去的榮耀感,“現在就上來吧?太陽都快下山了。”
“現在……太早了……”她遲疑着回答,下一秒看見森口耀落在較矮的樹端上朝她伸出手,“快快快,我把你拉上來。”
森口曜的力氣詭異地大,一只手就把她直接從地上拖起,穩穩地落在粗壯的樹枝上。
到了樹上後兩人便坐在一起看着落日逝去,等着晚上的煙火。
“為什麽一直坐樹上呢?”
“視野好啊,看風景清清楚楚的。”森口曜晃蕩着雙腿,語氣歡快地回答她。
風景,一直都是一樣的。
女孩心裏想到,卻沒有說出口。
“我覺得呢,你就是太悶了,做人呢應該像我這樣,歡快點地過嘛。這樣就不會太郁悶了,你身上的氣息好抑郁的。”森口曜像往常一樣地扯淡,這次女孩倒不是敷衍地回應。
“像你一樣過麽。”
“對呀,這樣的話,你給別人帶來的就是歡樂而不是抑郁了。”
“可是,哪有可以帶來歡樂的對象。”
森口笑起來,狐貍眼在餘晖裏十分清亮,“看我不是遇見你了嗎?”
“嗯。”她點頭,“也是。”
“那我給你帶來了抑郁嗎?”
森口沉默了片刻。随後他搖了搖頭。
“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女孩低下頭,重複着這個詞。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最後她忽然說道。
然後就是漫長的沉默。
落日逝去,夜幕降臨。月光溫婉清亮,仿佛直接照進每個人柔軟的心頭上。煙火的轟鳴聲劃破夜的寧靜,黑綢般的夜空頃刻間潑上了令人心動的絢麗色彩。陸陸續續的煙花在夜空中肆無忌憚地綻開,無盡的煙火最終吞噬掉黑色的夜。
他們專注地望着天空,煙火的色彩在他們的臉龐上不停變換。
“我聽那些市民說,日本人一般在表達愛意的時候很含蓄。”
“嗯,日本人确實很含蓄呢。”
女孩不解地歪起頭,“他們在表達我愛你的時候會說‘今晚月色真美’。”
森口曜笑起來,“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一些。”
“什麽?”
“和珍惜的人在一起的話,什麽樣的月亮都是美的吧。大概是一種想要和喜歡的人分享美麗事物的心情。”
“不懂。”
“我也不懂。”
“但聽起來挺有道理的。”
“我也覺得。”
短暫的沉默中,女孩一瞬不瞬地盯着煙花,她最後的聲音淹沒在火花聲中。
“你會一直在這裏嗎?”
******
“我得離開啦。”在看了第一千一百九十九次落日的那天,森口曜突然這樣說道。
站在樹下的女孩頓住,擡頭望着他,“去哪裏。”
“不知道呢。可能會很遠吧。”
“不回來了嗎?”
“大概吧。”
“一定要走嗎?”
“嗯。”
“好朋友……不能一直在一起嗎?”
“……大概不能呢。”他頓了頓,聲音不悲不喜,“你會忘了我的。”
所以并沒有什麽好傷心的。
“可以……等你嗎?我不會走的。”
“你會忘了我的。”
“我會等你的。”她不再挽留,低下身繼續打理花草,夏天到了尾聲,茶靡花開得正繁盛。
那天晚上他便離開了,他沒有留下來在和她度過最後一個晚上。
就像她說的,人總是要死的。
人也總是要分別的。
這世上沒有能一直在一起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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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森口随着時空到了世上的許多角落。遠古,現代,未來。島國,大陸,都有他一個人的足跡。
他又看了無數次的落日,一個輪回一千二百次。卻發現他永遠都在念着那個和她一起看的落日。
他又看了無數次的月色,卻發現月亮永遠都沒有那個島國上的美。
他常常想起她的臉來,一個人走到鄉間小道上的時候,一個人看着落日的時候,一個人看着月色的時候,或者看到那些開得繁盛的花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她來,想到那個女孩說不定在那個時空裏打理着花草,早出晚歸。同樣也是一個人。
明明是那麽短的時間,和他記憶裏的時間比起來都不比一秒鐘,卻給了他那種和她度過了一生一世的錯覺。
夏天好像更熱了,冬天也更冷了。時間越來越慢了,一個人越來越難過了。
他又想起川平曾經的叮囑,“別以為你踏進去就出得來了,森口。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是這樣,你當旁觀者的時候不痛不癢,當你切身體會的時候,永遠都別指望理智能戰勝情感。人人都是飛蛾,明知是火也要撲入。”
他深深地嘆氣,他所在的地方落下了冬日的第一場雪,他忽然難過起來。
因為他沒有人可以問,“今天的雪很美吧?”
也沒有人會那樣回答他,“是的。”
******
真的真的太久了。
到底有多久,森口記不住,因為他的時間一直靜止在了那段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
這一次他意識到他離她很近了,漫長的漂泊後他終于回到了那個地方。
現代的城市鱗次栉比,蒼空不再那麽清澈,遠山似乎都不再高遠,塵世變得喧嘩而躁動。
他知道她不可能在那裏等他。
沒有人能記住他。這是亘古不變的定律,他的存在就是錯亂的時間,有誰能記得住錯亂的時間。
他再次停在那棵古樹下,自己的墳墓就在那棵樹旁。這裏沒了花,但是他的墳前十分幹淨。他久久地站立在墳前,月色如水般灑下,照亮參天古樹下并排的兩座墳。
他想起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什麽……嘿,夥計,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把你的屍骨埋在這棵樹旁邊嗎?】
那時候他便開始懼怕分別。
他像從前一樣爬上古樹粗壯的樹枝,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往前望去,看見那張多年未變的臉。
不同的是,那張臉上的表情是十分明媚的,替代了往日的憂郁,“啊真是——雲雀那家夥要是知道我一個人到這裏來肯定要咬殺我……”
女孩停在了墳前,伸手摸了摸石碑。
“骨頭骨頭保佑我,這次一定要把密魯菲奧雷打敗哦,不能讓雲雀死啊……”
他閉上眼,想起那日他們一起坐在樹枝上的對話。
【我覺得呢,你就是太悶了,做人呢應該像我這樣,歡快點地過嘛。這樣就不會太郁悶了,你身上的氣息好抑郁的。】
【像你一樣過麽。】
“麽麽麽,旁邊的可憐蟲也要保佑我哦,看我都和你一起住了那麽多年……”她又伸手摸了摸他的石碑。
彼時起了風,落葉如雨般壯烈,四下籠罩着深深的藍,如同深海。朦胧的如水月色透過樹枝交叉的縫隙落下來,透進每個人柔軟的心底。
“今晚月色真美啊。”
她擡起了頭。
在呆愣了片刻後她也輕輕回答。
“是啊。”
Chapter.35對錯
Chapter.35
到頭來,我發現,一個人是無法在這世上存在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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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今天已經是雲雀沒有回家吃晚飯的第五天了。
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一旁規矩站立的草壁,他在感覺到我的視線後立馬開口,“剛剛已經和恭先生通過電話了,恭先生說今晚不會回來吃完飯,請雲生小姐先用餐吧,不用等他了。”
“嗯。”我輕輕應他一聲,低下頭看着他空蕩蕩的位置發怔。
不回來了。
不回來好啊。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拿起筷子,燈光下日益凸出的指骨在蒼白的手背打下一小片陰影,停在半空中的手始終沒有下一步動作。
“草壁,我很自私是不是。”
草壁俯下頭,聲音冷靜從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處,請不要随意責怪自己。”
我垂下眼睑,咬着下嘴唇,半晌又問,“我是不是又錯了?”
“愛沒有對錯。”
他前進一步,中規中矩地在我面前坐下來,“在十年後的您離開彭格列的時候,我曾對您說過,您有權力去追求所有的希望,無論對錯。”
我知道他在暗示我什麽,卻只是微微點點頭,站起身準備離開和室。
“有一位叫做九條有绫的小姐。”我扭過頭疑惑地看向草壁。“是恭先生五年前在一次商貿活動中認識的,她相當迷戀恭先生,一直到現在也未曾放棄。”
“您知道的,以恭先生的身份和性格,任何一位普通女性要追求他,需要多大的勇氣。如果雲生小姐您決意要放棄恭先生的話,我希望您今晚能見她一面。”
“您是希望恭先生得到幸福的,這點我永遠堅信,所以請您接受我這個請求。”
“恭先生答應今天見她一面,我希望您能去看看,只是遠遠看着也好。然後聽聽自己心裏真正的聲音。”
我擡頭望向灰色的天際,最終點點頭,答應了草壁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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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壁在我換好衣服後便開車送我到平日雲雀辦公的地方,說九條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