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它又慢慢悠悠彈回來。
其實曲離不明白,向安就是懶。
生氣總會氣消,争吵還要道歉,多麻煩?
退一步海闊天空嘛,反正也沒有觸及底線,實在懶得跟人計較。
不過說到底線,也确實從來沒人觸到過。每每他覺得承受不了快爆發了,給自己找個借口,底線擦一擦,又能再降一個度。
向安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底線在哪裏。
☆、2006河寧
快出正大門時,向安又遇上顧筱然,她身後跟了個高高瘦瘦的黑大衣男生,果然不是一個人散心。
小情侶嘛,四處轉轉上個香拜個佛求個姻緣,很正常。就是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去試試那簽?
那時候恰巧曲離因為簽上箴言十分憤怒,執意要去買個雪糕敗敗火,向安本想說:大冬天寺廟門口哪來雪糕?你以為菩薩們都跟你一樣腦子秀逗嗎?
回頭沉默了一下,覺得河寧民風他實在不甚了解,興許門口擺攤的阿姨腦回路就是這麽不羁呢?
曲離飛奔着離開之後,顧筱然就出現了。她從路口走過,手揣在大衣兜裏,高高傲傲冷冷淡淡的樣子。
向安一見她就覺得奇怪,她平時一慣和氣,哪怕再不悅也會保持禮貌的假笑,今天怎麽一副全世界欠她錢的表情?
沒忍住多看了兩眼,就見她身後的高瘦男生趕上去抓她手,未果,生氣地把她掰拽回身。
于是戰争一觸即發。
準确說,是那男生單方面發怒,顧筱然至始至終都冷淡得猶如冬裏白霧,濕淩淩撲面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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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飕飕地,跟每次看他的眼神一樣。
本來小兩口吵架外人不該插手,向安也是準備扶扶眼鏡擇遠旁觀的,但那男生好死不死推了顧筱然一下。
她本來就瘦,還穿個高跟,一推就踉跄幾步。向安忽然想起之前寝室裏小劉說的話,沒來由地火大,腦子一抽,在男生高揚起的手落到顧筱然臉上之前,擋在她面前抓住。
顧筱然目光閃了一下,臉上仍然像涼水一樣沒什麽溫度,沒有多了幫手的欣喜,也沒有他多管閑事的厭煩。
向安覺得有些挫敗。他跟顧筱然的第一次交集也是這樣。
那次他倆才剛上大一,向安去中文系圖書館找書,在裏區書架拐角撿到個墨綠色錢包,裏邊就幾百塊錢跟兩張銀行卡,別說身份證,連校卡也沒有,他費盡了腦子兜兜轉轉才找到失主顧筱然,把錢包給她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就移開了視線。
可能顧筱然覺得他笨吧?
沒有監控沒有人證的地方,沒有姓名沒有聯系方式的錢包,何必非要費力還給她呢?呵,說不定那些錢對她根本不算什麽,說不定她都已經補辦了銀行卡,說不定她都忘了丢錢包這回事。
總之,是他一廂情願自以為做了件好事罷?
面前的男生一把将向安推開,不屑道:“你他媽誰啊,有你事嗎你就插進來?”
跟向安比起來,他真的可以算得上力大無窮。
“她是我同學!”向安有些佩服自己,這一推自己都站不穩,如此尴尬的境地,他居然沒不要臉地找借口“不好意思認錯人了”趕緊撤退。
他本來就是皮蛋殼包棉花裏子虛,聲音還能裝個硬,天知道這種武力式見義勇為需要多少心理建設?可見有時候不要臉,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本事。
男生氣急了:“靠!顧筱然你牛啊,這破地兒随便哪個阿貓阿狗都能被你迷上道,”又攥起拳頭照向安臉上揮過來,“你他媽是腦子有病吧,護着這個賤人!”
向安體子弱又不會打架,眼看着咚大一個拳頭照自己臉呼,本能地側頭避。
不過當然,拳頭不會真的落實。
只見趕到的曲離在幾步開外大喝一聲“呔”!風一般瞬間閃到跟前截住對方的惡爪!
氣勢洶洶,不可阻擋!
向安看他就像上天突然派來的神将一樣,周身閃耀着聖潔光輝,自帶伴奏哈利路亞。
神将活動了下手腕從容開口:
“□□大爺!你他媽跟誰動手呢!”
向安曾經聽人說女生之間的友情是手拉手上廁所,而男生之間的友情就是肩并肩打架。
可惜他性子溫和,從來不惹是非,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仗着曲離揚氣一把,心裏竟然還有點小興奮。
可惜對方審度了一下形勢,打定自己占不了便宜,只好恨恨丢下一句話:“我們走着瞧,顧筱然,你以為你會好過!”就罵罵咧咧走了。
而顧筱然終于在身後冷淡開口:“呵,你以為我走到今天靠你的麽?”
那男生沒停下,向安看着他的背影搖頭想,明明表面斯斯文文一個小青年,怎麽性格就這麽暴躁呢?怪不得顧筱然要跟他分手,萬一真成了,以後家暴怎麽辦?
也是瞎操閑心。
見沒什麽事了,曲離黑着臉叨了向安幾句,說不安分待着學什麽英雄救美逞什麽能之類,叨完從懷裏掏出兩個冰淇淋,遞一個給他:“喏。”
向安驚訝接過:“居然真有賣?”
河寧民風果然不是他等凡人能夠參透的!
曲離撕開包裝紙自然地順手塞給向安,臉沉着,沒見高興,看來果然需要敗火。
向安看着他一臉憤憤地咬冰淇淋,想打個哈哈轉移話題,卻聽顧筱然突然開口:“原來是你?”
眉眼裏攢出驚喜的笑來,漾在冬天陽光下,竟然讓向安有春風撩人的感覺。
可惜這三月春風,撩的不是他這個閑人。
因為那句“嘿,你才認出我?”卡在喉嚨裏還沒來得及出口,他就已經意識到顧筱然灼灼目光是停在曲離臉上。
原本沉着臉吃冰的曲離慢半拍頓嘴,側頭不解地看她,半晌想起來:“哈,是你?”
一場戲文裏常見的前緣後果相識劇。
三周前曲離來河寧跟顧筱然乘的同一班火車,恰好是對座,今天曲離又好死不死恰恰幫了她忙,有緣千裏來相會就是這麽個道理。
向安握着冰淇淋推了推眼鏡,他想其實緣分啊英雄救美啊還是得看長相,要不是曲離長得這麽帥氣,顧筱然一定下車就忘了他,哪裏管他今天有沒有出面幫忙?
嗯,就像對他一樣。
大約正是為了驗證他的想法,之後的日子猶如高三重現,顧筱然為了接近曲離,也有意無意地和向安融洽了關系,不再像以前那樣冰冷生硬,有時候甚至都會笑笑,雖然很短暫,但總歸是笑。
每每顧筱然沖向安笑,他都會想起曲離大冬天嘴邊放支冰淇淋的場景,以及她那春風撩人花開三月的笑容,心裏就突突地抽抽。
可能是嫉妒曲離生了張好臉吧?
在此期間,向安又去過一回曲離家,合租小夥的态度沒有回好,反而一降再降,索性連招呼也不跟他打。向安始終想不透自己做錯了哪點,直到十二月末曲離大包小包出現在他們宿舍樓下。
向安問:“怎麽了?”
曲離答:“別提了,跟合租那個吵了一架,來投奔你。”
向安默了幾秒沒說話,然後利索地提拎了他的行李回寝室。
曲離在他床上擠了兩夜,本來床就小,兩個大小夥睡着已經夠嗆,偏偏曲離睡姿還極其不羁,不是手臂搭在他胸上,就是小腿壓在他大腿上,要不是他睡得沉,一定壓制不住把曲離拖起來鞭屍的沖動!
就這麽擠了兩夜,向安在學校北門上校舍找到空房,把戀戀不舍的曲離趕了出去。
他問過曲離幹嘛在理工租房?天遠地遠的,上個課還得提前起床。曲離笑笑說:“我生活不能自理嘛,萬一死在商院怎麽辦?在這邊至少有你給我收個屍。”
向安白了他一眼,徑自去上課,圍着曲離給他新買的圍巾,灰色大格子。曲離說顯得斯文,好看。
他把趙玥言送的那條疊好,收進衣櫃。
本來他很喜歡那條,黑白色,又寬又大特別暖和,可是冬月二十二曲離生日,喝了兩杯啤酒非拉着他去專賣店買條圍巾,說生日就是要普天同慶與民同樂。
向安翻着白眼看他來來回回挑好久拉出一條,得意說:“怎麽樣,比趙玥言那條好吧?我說趙玥言那審美真是爛得,送個黑圍巾擺上還印朵大白花,要不要這麽騷氣……”
向安圍着灰格子想,算了吧,雖然還是大白花的好看,可畢竟曲離還沒從情感失利的陰影中走出來,就別再讓他睹物傷情受刺激了。
【無關劇場之三:(河寧市、紅燈區)】
曲離(驚訝):嘩,你看那大媽一身貂絨……
(神神秘秘湊過來):你猜我想到了哪個成語?
向安(更驚訝):呀,你還能想到成語?
曲離(一本正經):集腋成裘!
向安:……
☆、2006河寧
曲離住來理工之後跟向安走動得更是勤,除了學校有活動,放假都是陪着向安宅家或逛圖書館,偶爾拖懶人向去超市走走買些必需品,租的房子裏面收拾得齊整,倒也像個家的樣子。
他租的是兩居室,沒有招到室友,房子裏一應齊全,向安有時候來做飯,吃飽了不願意動就直接歇客間,漸漸地小說衣服什麽也往這裏堆,看起來就像他們倆的家。
畢竟人在理工,跟顧筱然碰面的機會也大大增加。
起初,和她的春風怡人相反,曲離只是客套地打個招呼,并不怎麽熱情。後來有意無意偶遇的機會越來越多,飯館吃飯圖書館看小說,甚至連壓操場都能恰巧打個照面,話就越說越多,越來越熟絡。
直到快期末考的一天,向安在圖書館伏桌猛刷題,曲離在他對面翹二郎腿翻畫冊,一切仿佛靜止一樣和諧,突然聽見一聲清靈如滴泉的聲音:“你旁邊的座位有人嗎?”
向安擡頭看到曲離替顧筱然拉開座椅,笑了笑:“噢,沒人。”
雞蛋自此被破了殼,流出滑膩的蛋清和濃濁的蛋黃,淌下鍋煎得滋滋作響。
這真不是個好比喻,但那時他腦子裏就是這種感覺,煎蛋一樣。
有回做夢,向安夢到曲離問他喜歡顧筱然嗎,他記得夢裏自己是推了推眼鏡,說還好吧。然後曲離說,啊,我還挺喜歡她的。
他想,或許曲離能跟顧筱然在一起也說不定?一個長得帥,一個長得漂亮,曲離除了生活自理上有點缺陷,各方面能力其實都挺強,兩人走在一起也算般配。
有了新戀情,曲離也就不想着趙玥言了,那他還能把那條印花圍巾翻出來戴?嗯,他們在一起也不錯。
就是不知道顧筱然會不會搬來跟曲離合住?他見好多情侶大學都一起在校外租房,也許是為了增進感情吧?可也有挺多人住一起反而分了,這就說不太清。
要是顧筱然願意跟曲離住,那他還常去是不是就不太好啊?衣服和書要不要現在開始往寝室回帶呢?
這樣糾結來糾結去,日子過得飛快,還沒糾結完,期末考已經結束。
曲離那邊早早收拾了在家裏躺屍,等向安取東西。向安沒有把自己的腦補跟曲離交流過,自然不知道他是個什麽考慮,所以別的東西暫時沒有收拾,只把要帶回家的衣服疊好,壓了壓正好一個拉箱。
曲離放下手機,趴在床上問他:“诶,你寒假有什麽打算?”
向安頭也不擡,用抹布擦了擦箱角污跡,答:“能有什麽打算?我妹明年高考,給她補補化學,過年那幾天人多,去鎮上幫姑姑家守幾天雜貨鋪,就這樣。”
“就這樣?”曲離坐起身,趿拉了雙鞋走到客廳,靠着沙發嬉皮笑臉說:“那多無聊啊,要不去我家待幾天吧?張媽炖豬蹄特好吃,還有鮮椒魚,還有啤酒鴨,”不住地使眼色,“怎麽樣?”
向安收好抹布打打灰:“算了,我爸得過年才能回,家裏就我爺爺奶奶,兩個老人年紀大,我回去陪陪他們。”
曲離想了想:“要不我跟你回家?兩人一起無聊就不無聊啦。”
向安回頭見他兩只眼睛都閃亮起來,臉上每個細胞都叫嚣着要跟他回家的熱情,毫不留情拒絕:“不行。我們家床不夠你睡。”
“人生無趣!”曲離哀嚎一聲,倒沙發裏。
過了半天再爬起來從沙發沿冒個腦袋,可憐兮兮說,“向安,我沒買到回錦城的車票,昨天看最近的動車也是後天有座,要不你留下陪我兩天?就兩天啦!反正河寧到涪安很好買票,你不用愁的。你要不留下來做飯,我一定會餓死!”
向安看他一口氣說這麽些話,還句意明确條分縷析十分流暢,很是佩服,覺得如果再拒絕,可能會傷到他其實并沒有那麽脆弱但很會演的感情。只好默默把行李箱再放到牆角。
過了兩天送曲離進城北火車站,向安一個人再從城南汽車站回涪安。曲離進站之前給他從商店買了熱牛奶,拍着他肩膀說明年見,記得帶香腸。
很多年後,向安都想,日子斷在這一天就好了。
天上有霧,他圍着灰色格子的圍巾站在河寧縱橫交錯的街道上,空氣裏透着涼,他把拉箱子凍得發紅的手捧起來哈一口熱氣。
日子斷在這一天就好了。讓世界保持它原來的模樣,一切都不是那麽覆水難收。
【無關劇場之四:(學校、圖書館)】
曲離(百無聊賴):向安~別看書啦~
向安:……
曲離(戳戳):你少考兩分學校會不讓你畢業嗎?
向安:……
曲離(湊近):你少看兩段老師會讓你挂嗎?
向安:……
曲離(抽掉書):退一萬步說,你就是挂上兩科……
向安(挑眉):怎麽樣?
曲離:呃……挂了你別回家說啊
☆、2007錦城
世上有那麽多種感情,有償的無私的,渺小的偉大的,愛情親情,那到底意味着什麽?向安曾經用他一半清醒的人生來思考,卻找不到答案。
人生不像數學題,寫下解之後,一步一步得到最後的數值。
何況他連數學題都不擅長。
過年前夕,臘月二十六,爺爺把他叫進裏屋。燈光明亮,他在床沿坐下,看爺爺的目光分明和平常一樣矍铄,那時候他笑着,以為不過只是平常的爺孫談心,細細說學校裏的趣事,說課業,說別人也說自己。
後來他反複回憶起爺爺靠在床頭,摸到他手捏捏的場景。爺爺說:“要多吃點飯啊,怎麽這麽瘦?”他反駁:“我這還叫瘦,那別人不都成竹竿了?”
“向安,”爺爺笑了笑,握緊他的手,“你們小時候,我希望你們争氣,希望你們好好學,努力,出息,變成被人敬仰尊重,變成有用的人。可是後來,你爸爸出了那事,頹廢那麽些年,差點沒再……”
嘆了口氣,再笑,“那時候我就想,只要你們平平安安,和和樂樂活着就好,人一輩子難得,拼了命争取那些東西,死了一把灰,什麽都帶不走。”
“家裏不望你回報什麽,你也不要憋屈自己,人生是你自己的,活過了,問心無愧,快樂,不後悔,那就夠了。”
“向安,別為難自己。”
爺爺說這些的時候,向安垂着頭,什麽也沒答,只有心底下溫暖,如熱泉一樣開活。
第二天向安早起做飯,見奶奶不聲不響坐在窗前,走近了問,她半晌才回過神來,目光灰暗說:“向安,現在這家裏,就剩下咱倆了。”
那一瞬間。
怎麽說呢?
仿佛無盡般漫長,又仿佛電光火石。
一切片段跑馬燈一般閃過,世界像驚雷炸開,像火山噴薄,又像死水無瀾。
他猛然驚醒那是爺爺最後的囑咐,是一個長輩彌留之際最後的牽挂!
可……怎麽會呢?怎麽會呢!
撲進裏屋,看到已經穿好殓衣規整躺着的人,他才仿佛木偶失線,一下子癱軟在床前。
他活到二十歲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在爺爺說那些話的時候點頭回答一句“好”。
一句“好”而已啊。都沒能讓他知道。
臘月二十七下午,父親向子鈞從省城趕回涪安,那時爺爺已經入殓,漆黑的棺材躺在堂屋正中。
大過年喪事辦了三天,做法道士在院裏搭了個棚敲敲打打,夜裏燈火黃亮,妹妹向聍守着棺材哭了好幾回,向子鈞躲在房裏喝了三天酒,向安始終沉默,什麽話也不說。姑姑把鎮上的鋪子關門,一家人回來守靈,幫着奶奶迎來送往招待客人。
向安想,自己還真沒用,奶奶才是最傷心的人,卻依然可以強作鎮靜,他怎麽就做不到?
三十夜裏,向安推開向子鈞的房門,一堆酒氣熏天的亂瓶子中間向子鈞擡起熬紅的雙眼,糟亂的頭發和胡茬,不人不鬼的樣子就像又回到了初中那次。
向安沉默着走過去,彎腰整理亂倒的酒瓶,向子鈞聲音沙啞地喊了他一聲:“兒子。”
他身體一顫,眼淚滾出來。
翻年的時辰,屋外甚至能聽到別人家電視裏激動人心的春晚跨年倒數,到四周有人歡天喜地相互道新年快樂時,向子鈞抹了把臉,走出門去。過了會兒,向安在房間聽見自家院裏傳來的鞭炮聲。
不論怎麽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也還好,這次沒人再頹廢三年。
頭七一過奶奶就被姑姑接去鎮上,第二天向子鈞也回了省城,高三時間緊張,正月初七向聍回學校補課,家裏就剩向安一個人。
他拾掇拾掇了東西,本來準備回學校去,突然接到曲離電話。
電話那頭陽光晴好,日暖天清,傳來曲離明朗的聲音:“怎麽樣,想我了吧?”
一瞬失神。
向安在鎮車站接到曲離,遠遠就見他嬉皮笑臉地招手,走近了再被他一把熊抱。向安扒開他,扯出一個勉強的難看笑容:“你幹嘛啊?”
曲離取下自己的圍巾繞在他脖子上,笑嘻嘻說:“沒什麽,好幾天沒見,就想抱抱你。”
高中曲離是在涪安市裏讀的,但他們家其實很早就安在了錦城,他爺爺輩的資産遺留下來,讓他爸曲華陽在錦城開了家公司,本來只是打算上手玩玩,卻沒想到玩出了點名堂,居然還小有名氣,他媽葉娴在一家雜志社做主編,忙得幾乎沒法顧家。
所以高中畢業以後,他就再沒回過涪安,這次大老遠披風帶露地趕回來,是接向安。
曲離家在錦城南區一溜複式別墅中間,花園闊道,噴泉綠蔭,充滿西式雅致。站在門口向安停頓了一下,就見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傭來應門,接過東西口口喚着“少爺”。
向安又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曲離家還遺留着這麽瑪麗蘇的稱呼?
在學校時老聽曲離提起他媽,直誇她年輕就跟姐姐似的,又是文字工作者,一身的書卷氣,一定能跟他很投緣,向安雖然明白他話裏免不了有王婆自誇的嫌疑,還是忍不住會好奇。
第一次親眼見到葉娴是在晚上,就跟夢想照進現實差不多。
曲離家有間極大的書房,好幾個書架,落地大窗,向安沒什麽特別愛好,平時就喜歡看兩本書,遇到書架就挪不動步子,翻開書就沒法兒丢手。
那時候他靠在窗前看一本沒見過的小說,曲離倒躺在沙發上無所事事玩游戲,忽然聽到有女聲溫溫柔柔闖進耳朵,說:“你就是曲離挂在嘴上的那個好哥們兒吧?”
擡頭看到一個四十來歲皮膚白皙保養得宜的婦人,很有氣質,加上曲離之前的渲染造勢,向安不自覺就有點局促。
曲離坐起來笑嘻嘻介紹:“向安,這是我媽。”
向安忙說阿姨好,葉娴走到他身邊看了一眼他手裏的書,溫柔笑道:“哦,看的《汴京花夜》?這本是挺好的,女主角漂亮活潑,是你們小夥子喜歡的型。”
向安有些無措,他一向不擅長跟人交際,尤其現在,更不知道怎麽答話。葉娴卻似乎對他很感興趣:“聽曲離說你很愛看書?”
向安想點頭,沒能快過曲離撇嘴:“愛看着呢,一沾上書跟魔怔似的,誰也不理。”
礙着葉娴就在面前,向安不好白眼,曲離嗤一聲,葉娴笑笑沒說什麽,臨出房門還跟他道謝說曲離在河寧受他照顧麻煩了,弄得向安很慚愧。
這種感覺奇怪死了,向安就跟小媳婦兒見家長似的莫名拘謹。偏偏曲離一根筋傻乎乎的,還拍拍他肩讓他放松點就跟自己家自己媽。
哈?誰媽?
好在曲離父母平時工作忙,基本見不了面,省去大把寒暄客套時間,向安好歹能自在點。
平日裏曲離會帶向安到處逛逛,錦城旅游業發達,幾條古色古香的老街人潮熙攘,小巷美食極受追捧,名勝啊古跡啊來往游客絡繹不絕,曲離就把手搭在向安肩上,兩個人東隅西裏南街北巷串了好多天。
正月十五是元宵,城西阆山文廟有燈會,每年都辦得很熱鬧。本來晚上曲離讓收拾收拾穿厚實些出門,向安還以為他們要去看燈會,結果是帶着他嘿哧嘿哧上了城西一幢大廈天臺。
天臺上胡亂拉了些彩燈,放着箱啤酒。
向安正詫異,曲離鋪開一塊厚實毛毯,坐下說:“我爸公司就在這下邊,站得高看得遠,咱倆今天就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過元宵,哈!”
又指了指西邊,“那就是文廟,你看那兒花裏胡哨的燈,現在一定擠死了。”
向安看過去,遠遠地看到霧氣迷茫的燈光裏有座黑撲撲的山,山腳燈火繁盛拉開好幾裏,光影綽綽,想象得出氣氛熱鬧。轉頭再看這邊,市區燈光明亮,也有街道店鋪張燈結彩,一覽無遺。
曲離拿出啤酒,遞一瓶給他,再咬開自己的蓋喝了一口,龇牙咧嘴說“哇,這麽涼”,又喝了一口。
向安走過去靠他坐下,也開酒喝上一口,卻沒說什麽。
本來依向安的性格,喝酒都是意思意思點到即止,何況是啤酒,根本不可能醉人。
但這回不大一樣,花燈彩光,酒酣風冷,邊上坐的也不是別人,曲離他還是放心的。這麽一來,一口一口往嘴裏倒的不是啤酒,簡直成了應景的惆悵。
等文廟那邊遠遠地有人放孔明燈,搖搖晃晃模模糊糊,向安就不清醒了,他從來也沒喝醉過,不怕出洋相,絮絮叨叨地抓着曲離說話,臉上一管鼻涕兩把眼淚都快流成了黃河長江,還不怕死一把扯過曲離的圍巾胡亂擦。
曲離沒見他說過這麽多話,可能覺得有趣,顯得出奇耐心,只攬着他的背,輕輕安慰:“沒事,哭出來就好了。沒事,還有我呢。”
小時候向安他們家也是做生意的,他從小在省城長大,家庭和滿三代同堂讓人羨慕。爺爺是知識分子,愛看書,給他們講故事。他們家裏曾經也有個書房,裏面全是爺爺收藏的字畫書籍。
他曾經也是被含在嘴裏捧在懷裏長大。
後來初一那年他爸突然生意失敗,一夜之間傾家蕩産,還牽連到姑姑也負了債。全家一貧如洗,爺爺拖家帶口回到涪安老家,他爸經不起打擊,整天沉迷麻将酒精逃避現實,他媽受不了,回省城找到已經很有出息還對她念念不忘的初戀,寄來一張離婚協議和大筆錢。
向安說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日子,但他不怪他媽,畢竟那時候他自己看着向子鈞的模樣都恨不得人沒了了事。
他爸頹廢三年,從他初一到高一整整三年。三年裏是爺爺主持整個家,一個總是拿筆寫字戴眼鏡翻古書的老人扛起鋤頭每天上後山開荒種地,卻仍然不忘送他和妹妹繼續上學。
向安生命裏做的第一個重大決定,是接下他媽寄來的那筆錢。還了債,用剩下的零碎在鎮上給姑姑盤了間很小的鋪面。
他說他和妹妹長這麽大,欠了很多人。他說曲離你知道親情嗎?親情就是不論你走多遠,都有個可以回去的地方,就是不論你欠了多少,他們不望你還。
曲離摟着他不住點頭,嗯,我知道,我都知道。
向安一直自诩懂事。高一分科,想着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嘛,腦子一耿就填了理科。後來高考分數不夠,勉強上河寧理工被調配到數信系也從來都是歡歡喜喜的樣子。
他回家從來只說好不報憂,他以為這樣就不會讓人擔心不會讓人牽挂,可其實爺爺都看在眼裏。
分到理科那年寒假,向安從學校回家,爺爺坐在堂屋裏半晌沒吭聲,下午一個人在鎮上麻将館找到向子鈞,當着所有人面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向子鈞頹廢三年,這是爺爺第一次發了火。他臉上五個手指印清晰可見,愣睜睜看着爺爺打過他之後大步跨出門去。
從那天起,家裏的魂才重新回來。向子鈞跟着鎮上相熟的年輕人一起去省城,找了個建築工地的活,每月開始往家寄錢。
說到這裏向安笑了笑:“爺爺在我心裏就是一個巨人,只要有他在,我們就什麽也不怕。”
曲離用自己的圍巾幫他抹了把臉上鼻涕,又聽他發洩地喊:“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數學,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理科!”
他抓着曲離的圍巾擡頭,眼睛鼻子都皺成一團:“曲離你說得對,我就是很笨啊,怎麽不論多努力都學不好。高中我拼了命也拿不到高分,高考數學才七十三,你說我怎麽就逃不開呢?”
曲離揉着他頭發,輕聲說:“怎麽會呢,你很聰明,比我聰明多了。”
“大一我找了份家教工作,只上了一次課,人家知道我的專業成績就再沒聯系我。”向安猛灌一口酒,掙紮着從曲離懷裏爬起來,自嘲又悲哀:“曲離,我沒你想得好,我自卑又懦弱,什麽也不會一無是處!曲離,你能體會我的感受嗎?你……唔哇!”
向安哇哇吐出大口穢物。曲離沒料到他會這麽激烈,趕緊手忙腳亂四處翻紙巾找水。
等向安平靜下來,又靠着水泥臺虛弱地繼續不停:“那時候也是爺爺打電話來,他說‘向安,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咱家裏又不差錢,你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
他蹲在地上抱住自己,把頭埋在懷裏哭出聲:“那就是我爺爺啊,那就是我爺爺啊!”曲離看他就像只嗚咽悲鳴的小獸,在天臺上,在寒風中,在萬家燈火氤氲的節日氣氛裏。
停了停,過去抱住他。
向安,你還有我,你還有我。曲離輕輕吻了一下向安的頭發,溫柔說:“沒事,向安,哭出來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無關劇場之××××】
小煜(顫抖手指+極度震驚):你……曲離……你你你……你這個禽獸!你居然趁人……
向安(捂住眼睛+自我催眠):跟我沒關系跟我沒關系……
曲離(不屑+傲嬌):指什麽指,這難道不是你想看的?
小煜:诶?對哦!……(三秒之後)……哇哇哇,小曲!幹得漂亮!!
☆、2007錦城
第二天直到中午向安才醒來,痛苦地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曲離床上,全身骨頭散架一樣酸疼。曲離正在一邊看書,見他醒來往房間外去了一會兒,回來手上端了碗細粥。
向安撐起身子靠在床頭,迷糊地聽到曲離說:“我的錯我的錯,你胃不好我還帶你上天臺吹冷風喝冷酒,害你吐了半夜。”
把他扶好,用個枕頭細心撐起他背,又說,“先把粥吃了,待會兒吃藥。”
向安接過碗,聞了聞,憔悴但看得出很感動地問:“是你熬的嗎?”
曲離正在倒水的手一頓,掙紮了好一會兒,老實回答:“是我……讓張媽熬的。”
向安咧開發白的嘴,笑了。
歇了兩天,滿血的向安翻出一沓手稿給曲離看,整個人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學校有個比賽,我要去參加!”
曲離愣愣:“好啊。”
向安推推眼鏡:“數學,我大概沒什麽希望了,還是聽爺爺的話,做自己喜歡的事吧……”
向安要參加的比賽在河寧理工還挺有名氣,說是比賽其實也不算,更像是層層選拔之後面向全校做的一次學術演講,不限領域,不分專業。
曲離趴在床上仔細翻看他的手稿,不時提出建議,向安迷迷糊糊地不住點頭,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團着他周身有絨絨的光,讓曲離莫名覺得他有了些傻氣,忍不住伸出魔爪狠揉一把他的腦袋。
一連兩天過去,向安縮在沙發裏沒挪過窩,仔仔細細地研究自己的參賽大計。
受了兩天冷落,曲離想到馬上就要開學居然不能跟向安到處去浪增進感情,簡直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第三天下午,不由分說連哄帶騙把向安拖出房門,硬陪着他四處轉轉。
向安實在很想拒絕,他其實對四處轉轉四處看看這種老年人的活動完全不感興趣,只想窩在房裏寵辱不驚歲月靜好。
可曲離神神秘秘連哄帶騙說“出門走走會有驚喜哦”,他猶豫了一下,人就已經不情不願被拽出小區。
他們去那地方沒什麽特別,就是個濕地公園,連花也沒開幾朵。
兩人在長椅上坐了會兒,曲離忽然想起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