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抱着電腦看小電影,向安窩進他懷裏,腦袋枕着他的手臂。
看着看着,曲離偏過頭:“你老實說,有沒有想我?”
“想啊。很想。”
向安喝了點小酒,不多,現在正是乖巧的時候。
曲離顯然很滿意,拂了拂他的小臉,仰望看不見的星空,跟講故事似的,有一頓沒一頓地道:“我也想你。天天都想你。睡覺想你。洗澡也想你。”
說着說着就變了味道,“我想見你。也想睡你。”
“夜裏想睡你,白天也想睡你。”
向安還殘存着一點兒理智:“騙人,你不是跟着你爸跑公司嗎?”
“跑着跑着就想睡你,一想到睡你就控制不住,走道都不敢直起身,生怕被人給看出來。”
“哼。”
向安閉着眼睛,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聽清他說的什麽沒有,這一聲兒哼倒哼得有滋有味。
“你別不信啊,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曲離電腦往旁邊一丢,一個翻身壓住向安,抓着他手就往下帶,“不信咱們現在試試,看看是不是積火已久全身心都渴望着你?”
電影裏正狂風暴雨幹柴烈火,向安一個激靈明白過來他鋪墊這麽久的目的,想到之前一個興起被他按在沙發上那次,瞬間清醒,掙紮抗拒:“別別,這椅子硌得人生疼,能不能換個地方!”
“乖,我們還沒試過這把椅子呢,陽臺上多刺激呀,來嘛來嘛~”
曲離不顧他的掙紮,半哄半強地就着壓身的姿勢解開向安上衣。又是親又是撩,手忙腳亂,向安的手推着推着改成了抱,陽臺上椅子吱呀吱呀就起了節奏,他還咬着下唇不出聲,生怕別人偷偷看着。
這種時候,向安是掙不過曲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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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離的雄心壯志跟小狗撒尿圈地方的心理差不多,那就是在他們家這方小小天地裏,到處都留下他跟向安卿卿我我纏纏綿綿的身影。
各種地方,各種姿勢,但凡可行的都要試個遍才好。沙發上,餐桌上,廚房,浴室,站着的,倒着的……哪回沒遂了他的心願?
因為曲離知道,向安再掙紮也就剛開始那會兒比較厲害,不久就沒力氣懶得動彈了。
再說,最後享受的也不是他一個,對不對?
就像他們倆剛開始在一起,做了三四次之後,向安一琢磨,不對啊,怎麽次次都是自己受,多虧得慌?于是義正言辭提出來,“我不幹,我要攻”!
俗話說,不想反攻的受不是好小受。曲離想想,也對,真愛是不分攻*受的,大方地把位置給他讓了出來,自己四仰八叉大躺着正待享受。
結果向安趴他身上親親摸摸忙活一陣,一頭紮他旁邊倒下,踢踢他——
“當攻好累,懶得動”。
于是反攻之路就此終結,從此向安任由曲離擺布。
而曲離是一個十分好學,又勇于探索創新的人。他對向安的渴望刺激着他不斷地作出新的嘗試,這使得他倆的二人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多姿多彩美不勝收。
可憐了向安老是腰酸背痛,面黃肌瘦,下樓梯都腿打顫。
……當然也沒那麽嚴重。
不過至少這回過去,向安一上陽臺看到那張躺椅,就想起被它支配的恐懼,即便好久以後,自己滿背滿膝蓋的藤條印兒都還在隐隐作痛。
但其實換個角度想想,生活嘛,多做一些嘗試也是很美好的。
嗯,一切都好,如果結束後曲離摟着向安惬意地回味時,沒說那句話。
他說:
你妹妹可算走了,她來這麽長時間,害你都不敢跟我親熱,真憋死我!
向安原本又累又醉,腦袋暈暈地犯困,聽了這句話,心裏卻微微發酸。
他想,他是向聍的依靠,向聍不來找他,能去找誰呢?而這,曲離是不會懂的。
☆、2007河寧
天邊一陣鳥飛,翅羽迎風,掠過絲縷游雲,輕快地沒入檐中。
曲離提了大袋水果,從三教口大榕樹底下接了向安,兩人一起往回走。
九月份天氣還熱得很,曲離沒課,随便穿了件老大爺似的白汗衫,路過田徑場,見軍訓的大一新生一個個曬得沒鼻子沒眼的,汗水顆顆往下掉。
騰出只手來又給向安扇扇。
向安穿了曲離的大白T,領口袖口又寬又闊,襯得他整個人更顯單薄,難怪小劉看見他就調侃:哇哇,看你這一臉腎虛樣,曲離這麽生猛的嗎?
對了,說起小劉。他跟謝文俊在一起了。
誰也沒想到對不對?
呵。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上次外語系的小學妹沒成,剛開學書記又給小劉介紹女朋友。學物理的妹子,多麽地稀有!多麽地珍貴!每天被多少理工直男巴巴地圍着捧着,讓書記費好大勁挖來介紹給小劉了,這情誼,多讓人感動!
小劉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捏肩捶腿,添茶倒水,伺候得書記眉開眼笑,終于跟小姑娘見上了面,就約在學校不遠的西山公園小樹林咖啡廳。
那物理學妹長得雖談不上漂亮,但勝在皮膚白,眼睛水靈,乖乖巧巧,跟小劉很是登對。見面兩人相對而坐,各自點了杯卡布奇諾,拘謹、尴尬而又不失禮貌地聊着。
從自我介紹聊到個人愛好,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好不容易有了點共同話題,感覺距離拉近了那麽一丢丢,這時候只見謝文俊一改平時短褲人字拖的不羁形象,西裝革履,頂着特意去理發店打的兩層厚的發蠟,自帶音效走到兩人面前。
小劉一臉懵逼:“你怎麽來了?”
“來給你付錢啊。”
哇,霸道總裁。
“卧槽,你有病啊!我認識漂亮小學妹,你摻和什麽勁兒?”
小劉更懵了。
對面小學妹受了不小驚吓,撐着臉不知道劇情如何發展下去。謝文俊看了她一眼,轉頭淡淡然跟小劉說:“我老婆出來跟別人約會,你說我該不該跟來摻和?”
小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看謝文俊正直的臉,又看看小學妹看戲的臉,難以置信:“卧槽,書記他……介紹你女朋友……給……”
聰明且不自戀的小學妹這時候已經明白了所有,開始擁有上帝視角,一臉慈愛地看着還在懵逼的小劉,絲毫沒有被人破壞了姻緣的憤怒,反而面帶慈母笑,由內而外散發出一股類似關照傻兒媳的和藹。
謝文俊翻個白眼:“是啊,我也不知道崔解文那大傻子安的什麽心,老想着把我男朋友介紹給別人,一回不成還來二回,你說他是不是缺心眼?”
“男…男朋友?”小劉舌頭打結,“你說我?”
這時候謝文俊忽然從嚴肅裏咧出一個笑來,似乎有些緊張又有些忐忑:“對啊,你願意嗎?”
……
那天小劉從頭到尾懵逼,就連小學妹一臉幸福地跟他告別,祝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也沒反應過來,還傻乎乎一個勁兒地應着“好好好”。
等到小學妹走了,謝文俊牽着他的手走過小樹林,一改平日的冰山面癱,開始深情而真誠地表白……
什麽從很久前開始,就一直默默喜歡着你呀;什麽本想單純守護你,可被挨千刀的書記一再攪和實在沒法忍了呀;什麽此情日月可見天地可表山無棱天地合陪你白頭到老一生一世對你好呀……相處兩年多,竟然沒看出來謝文俊腦子裏謅了這麽多老段子。
表白之後,按照套路流程,找一棵歪脖子樹,謝文俊把小劉輕輕一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上去,先來個樹咚,再深情凝眸,雙唇微嘟,吻上小劉的額頭,總算齊活。
小劉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這一天他到底經歷了什麽。
于是他仔細而迅速地考慮了三秒鐘,判斷了一下謝文俊的長相,再判斷了一下謝文俊的性格。
最後主要因為怕下次再懶得出門謝文俊不給帶飯,就這麽草率地決定從了他。
唉,可惜了。
可惜了乖巧可愛百裏挑一的物理小學妹。
崔書記給向安講這段時,繪聲繪色,嘆了無數口氣,為小學妹由衷地感到惋惜。向安看了看他,反而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依稀想到曾經自己看着謝文俊和小劉的OS——“這才是正常的朋友關系吧”。
呵呵。你們一個個的。
讓人家崔書記如何自處?
不過他倒是也沒工夫考慮如何自處。我們小崔是個長情的人,這都大三了,還困在剛開學跟顧筱然那一周的糾葛情緣裏,整天哀聲嘆氣她就要出國了,她還能回來不?她回來還記得他不?她要是擱英國找了小洋鬼子那他可咋辦呀?
而顧筱然對這一切顯然毫不知情。
她最近很忙,忙得連課也總不來上。反倒是跟之前見過的平頭紅毛走得越來越近,向安見她為數不多的幾面,都能瞅見那紅毛的身影。
向安有點擔心她。他不知道那紅毛什麽來歷,單單看上去就不像什麽好人。顧筱然私生活混不混亂他不想了解不想打聽,可赴英的機會來之不易,也許錯過就會影響她的一生。
他跟她不算熟,卻也還是希望她過得好。
這種感情怎麽說呢?
就像一個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的神,一個你不是想要得到,而是想要成為的理想,你只希望她永遠驕傲美好不被辱沒,然後你心裏便有一種慰藉,就好像你也活得光彩照人一樣。
這種心情他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顧筱然不會懂,曲離當然也不會懂。
曲離到現在還對他高中給小學妹寫過情書被□□的事耿耿于懷,盡管他已經解釋過好多回他并沒有寫什麽情書,是小學妹來信約他,被抓包是小學妹靈光乍現機智過人當即甩鍋,最後全校通報批評還害他丢了快到手的獎學金,從頭到尾他就是個一臉懵的受害者。
可曲哥哥不相信,哪怕向安再情真意切他還是不依不饒:“那你幹嘛哭得那麽傷心,難道不是為情所困因愛而傷?”
“你就不能允許年少懵懂內心脆弱的受害者,為自己的冤屈掉兩滴眼淚嗎!”向安大呼,“而且你哪只眼睛見我哭得傷心了?我不過是那天正巧感冒找江浩多拿了兩張紙,就被趙玥言瘋傳慘遭小學妹拒絕大受打擊痛哭流涕一蹶不振!”
曲離沉默了。
半晌。
“是……是這樣的嗎?”
不然嘞?
向安翻個白眼:“我要是喜歡女生,還能跟你在一起?”
“呵。”曲離一把撲倒他在床上,“你倒是去找別人啊,看看除了我,誰還上趕子要你?”
“卧槽,追我的人多了去了好伐?”向安掙紮道,“從二月底睡到三月初,那是一天一個還不帶重樣兒,從河寧排到涪安,那是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後幾個字堵在曲離的強吻裏吐都吐不出來,随後便是呼吸愈發急促的哼哼……
咳。
二十來歲,小年輕精力旺盛容易沖動嘛,我們應該理解。
嗯嗯。理解。
總之每次提起這事,最後的結果要麽是曲離把向安按住強了,要麽就是向安被曲離按住強了。
于是在一段時間內,向安發現曲離變得很愛提小學妹、情書、挨批這些字眼,而他也變得格外機智,一聽到關鍵詞就跟聽人喊關門放狗似的,麻溜撒腿就跑!
雖然并不能跑過曲離就是了。
呵。
☆、2007錦城
日子一晃,十月中旬,向安複賽險過。
他準備的專題是古代志怪小說起源。他們學校是理工院校,大多參賽選手準備的都是工科理論方面的研究,就算有文藝方面,也是在少數。
向安臺風不算穩,但勝在選題有意思,琢磨又比較深入,再加上顧筱然細節指導,用詞生動有趣,頗走幾個文學系評委的心。
農歷九月初三是向安生日,曲離一早訂好了蛋糕,本來說約上朋友們一起聚聚,順帶慶祝複賽成功。可理工和商院的那幾個活躍分子最近比較放飛自我,互相拉扯拉扯商量起來硬要搞個聯誼晚會,就定在商院一溜新的致遠禮堂。
雖然商院男女比例也只能算将将就,可無奈理工那女生資源實在可以用嚴重匮乏來形容。一群傻啦吧唧的小夥子伸長了脖子,就想去商院見見世面。
于是曲離被硬拉去當主持人。于是向安去當觀衆。
而這次由于兩校聯誼,顧筱然也不再是當個助演嘉賓那麽簡單。想想理工一群糙老爺們兒中間比得過她的姑娘能有幾個,那麽理所當然,理工這邊出的主持人除了她也就沒誰了。
整場晚會節目不怎麽樣,主持倒是西裝長裙不多不少站了六個,陣容堪比春節聯歡晚會了都。自然,這六個主持人裏,又數正當中的顧筱然和曲離最賞人心悅人目。
晚會結束時,曲離發了短信來,說兩邊組織的人鬧着要聚餐,讓向安先取了蛋糕回家,他去走個形式,一定盡快回來。
還特意囑咐了買兩罐啤酒,蛋糕可以偷吃。
向安取了蛋糕,回了家,洗了澡,擺好蛋糕,接到趙玥言的電話。
電話那頭趙玥言像喝醉了,眼淚鼻涕地流,哭着喊:向安啊,我他媽失戀了……陳師安那個混蛋!
向安簡單安慰了她幾句,答應過幾天她到河寧時去接她,就被挂了電話。再打過去,又被挂斷。
發了會兒呆,給曲離發了短信。十一點,點了蠟燭。過了會兒蠟燭熄滅。十二點,餓得不行去翻了翻冰箱發現剩個桔子,就着啤酒喝了一罐。
半夜兩點,曲離還不見回,向安靠在陽臺的藤椅上等得睡了過去。
第二天九點從陽臺醒來,一陣胃痛,胃病犯了。趕緊燒了開水,就着過夜的蛋糕吃了兩口,爬上床昏昏沉沉睡了。臨睡前發短信給曲離,讓帶個胃藥回來。
可曲離的胃藥,到底也沒帶回來。
世上的事實在難以預料,誰也不知道上一秒還好好的未來,下一秒會變成什麽鬼樣子。
就像曲離和向安的都希望有家書店,兩個人一輩子相愛膩在一起。幾年後向安真的開了家書店,隔壁也恰巧是間花屋。
黃昏在城市的塵埃中滾落一陣又一陣灰,才來到落地窗的玻璃外,周禮穿着工作服仔仔細細地擦着書架,見曲離抱着花推門環顧,咧出一個笑來——您找誰?
大概曲離也設想過很多種他和向安的結果,但沒有一種有真實發生的這樣狗血。
下午兩點,是顧筱然敲開了向安的門,見他面色潮紅雙目無神,果斷架到醫院打點滴的時候,發燒38度5。
據說她原本是來找她表哥,可找錯了門牌,恰好撞上向安。她還問向安有沒有注意到,前兩天對門新搬來個人,染着一頭紅毛,愛彈吉他。
正說着,一頭紅毛的人推了病房門進來,手裏提着兩袋水果。
顧筱然介紹:周禮,我同學向安。向安,我表哥周禮,他幫忙送你來的。
向安趕緊尴尬地客套“您好您好,謝謝謝謝”。
聯想到之前看她跟一個紅毛吃飯,這才恍然大悟,又在心底嫌棄自己瞎操心。
而對方好笑地看他一眼,自然地放下水果袋,咧嘴一笑:“總覺得你好眼熟,咱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呼。多俗套的開場白。
這邊新的人物正式出場,那麽回過頭來,我們大家一定都很好奇曲離去了哪裏?
肯定有人要懷疑,他是不是要開始渣了?是不是跟趙玥言前男友一樣劈腿漂亮小學姐了?還是昨晚喝嗨了男男女女多人混戰不敢回來面對向安了?
不不不。
現實往往比小說更狗血呀我的小可愛們。
曲離愛向安,他的愛那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
昨晚他當然回來了,而且還回得很早,走到單元樓下才十點不到,更別說他手上還提着飯菜水果和給向安的禮物。妥妥的模範男友有沒有?
不過可惜的是,等待他的不是溫馨的燈光和向安的擁抱,腦子裏飽暖思□□的橋段也無緣上演。
因為他走進樓道喝亮感應燈那一瞬間,看到了站在角落裏的他爸媽。
四目相接的剎那,曲老板怒氣沖沖,豪邁地朝他撒來一沓照片,緊跟着,劈頭蓋臉就是好幾個耳光,扇得曲離捂着臉都驚呆了。
他不明就裏,從地上撿起一張照片,只看了一眼,當場石化。
樓道裏燈亮得刺眼,恰打着照片上圖書館角落裏,他和向安相擁親吻的模樣。
其他散落在地上的照片都是向安,他走着的,坐着的,笑着的,兩個人牽着手的,各種姿勢,各個角度。
曲離擡頭:“爸……”
這一切就發生在距離不過六層遠的地方,而向安一無所知。
他還在守着那盒蛋糕,想曲離他們到底去哪裏瘋了,還以為真的像曲離說的,他爸媽會喜歡他。
曲離挨了一頓毒打。因為他不肯聽話跟向安分開。
但不分開只是想得美。
于是曲老板簡單粗暴地把他手機繳了,鎖在家裏禁足,向安的一百多個電話、九十多條短信,自然和他無緣。
曲老板放了話,書可以不讀,商可以不學,但向安必須得斷!
他兒子就算當個啃老沒出息的富二代,也絕不可以搞同性戀敗壞門風!丢臉!
曲離他媽則選擇暫且放下跟曲老板的恩怨,同仇敵忾,解決兒子的人生大事。為此特意從百忙之中請了半天假,來給曲離做思想工作。
葉娴來到床邊,撫摸着曲離手上捱了鞭子青紫的痕,問:“還疼嗎?”
廢話,手指粗的鞭子捱那麽多下,能不疼?
但曲離嘴硬道:“不疼。”
“你以前不這麽犟的。”葉娴自顧自倒了杯白水,放在床頭。
曲離又說:“身上不疼,心才疼。”
“我的朋友不理解我,父母不理解我。從小到大,我第一次捱這麽多鞭子,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麽嗎?不!我只是愛上了注定會愛上的人!”
曲離很年輕,所以妄圖用一些酸腐的話說服他媽。
“……媽,你和向安一樣,看過那麽多故事,心裏經歷過那麽多情感,你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情。這是愛,不是病!”
“曲離,”葉娴坐在他床頭。她說,“媽媽曾經也年輕過,我懂你的感受。”
“媽!”曲離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激動得從被窩裏撐坐起來,“我什麽都可以聽你們的,不管學什麽,不管做什麽工作,我只要……”
但是葉娴平靜地把稻草從他手裏抽離了。
“小離,今天我來,不是跟你說這個的。”頓了頓,她丢出藏了很久的重磅炸彈,“你父親出軌了,這件事,你能想象嗎?”
瞧瞧人家這用語,不是你知道嗎,也不是你察覺到了嗎,而是,你能想象嗎?
像葉娴這樣的女人,面對愛人背叛,這樣一件連想象都無法想象的事,可以做到波瀾不驚,如此平靜地通知自己兒子,真的很讓人敬佩。
可曲離做不到啊。他太年輕太幼稚,乍一得知這個消息,跟世界毀滅,三觀崩塌一樣難以接受:“什麽時候?跟誰?我怎麽不知道?!爸爸他瘋了嗎!!”
“幾年吧。什麽時候起,記不清了。”
“我曾經像你一樣,死心塌地追求完美愛情,遇到曲華陽,便以為遇到了真命天子,沒頭沒腦地紮進去,”葉娴的語調平靜得沒有一點起伏,如同一切都事不關己,“可是小離,有的東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你也不是,只靠愛情就能活着。”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葉娴以同樣毫無變化的情緒,将這幾年間她如何發現被綠苗頭,如何大膽假設小心取證,如何面不改色捉奸,如何在離婚協議簽字生效前一秒改變主意,從天真幼稚的小女生,到生活的冷面女王,一路走來,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娓娓道來。
曲離的三觀仿佛被按在地上殘暴地摩擦、□□、碾壓,又和稀泥似的拼湊起來,構成一副扭曲、詭異,卻依然完整的壯觀圖畫。
“你看,只要我把一切都捂死在心裏,外人眼中,我們依然是幸福的一家,甚至我的兒子,每天同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的你,也依然為父母如此恩愛和諧驕傲着。”
事實怎樣又如何呢?
葉娴告訴他:只要無人戳破,我們就依然是幸福的一家。
至于愛情是否真正存在,有那麽重要麽?這世上能有幾個人真正經歷過愛情呢?
很多人即使活着都已經用盡全力,哪有空追求什麽所謂的精神合一?我們見慣了太多湊合而過的日子,甚至有人至死沒有走出過一方小鎮,沒有體會過心動,更別提懂得什麽酸掉牙的,“愛”是怎樣的感覺。
他們不是依然活得很好嗎?
何況,即使真的幸運,找到所謂“對的人”相戀了,轟轟烈烈肝腸寸斷要死要活過又怎樣?最易變卻是人心。
曲華陽現在愛的那個,明年,後年,在他身下的,還是同一個麽?
這些話在曲離腦海裏蟲鳴一樣,嗡嗡地轉,轉得他天昏地暗,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癡呆,分不清是非。
他從最初的驚詫、憤怒,慢慢平靜下來,最後茫然地,竟然覺得葉娴說的,似乎也不無道理。
這恐怕是曲離人生中經歷過最成功的一次洗腦。
即使他還想掙紮一下:“媽!我跟向安,我們不一樣!我們是真想要好好過一輩子的!”
而葉娴挑了挑眉毛,輕飄飄問一句:“哦?是嗎?你知道向安心裏的想法?”
葉娴着實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并不從性別關系這塊決定曲離和向安悲慘結局的根本入手,而是委婉巧妙地提醒:即使你做好了要跟他同生共死的準備,可向安呢?他的家庭呢?
向安家是天底下最普通的家庭,他不像曲離一樣想要什麽都有人備在手邊。他必須去面對生活的艱辛,必須去承受必然要受的苦。而當他們畢業,從溫室裏出來,要去面對社會的疾風暴雨,他有足夠的資本,來陪曲離瘋這一場嗎?
又或者,在那漫長而不可預見的未來裏,誰敢保證,他的感情不會因為備受挫折變質?
當然,聰明如葉娴,她不會強迫,也不會引導曲離去做任何選擇。她只是将高山險阻一一陳列在曲離面前。
待曲離心亂如麻、恍惚失神之際,再扔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顧筱然的照片。
照片上,夏季裏黃昏是壯麗的顏彩,如同描抹在畫布上般濃烈,勾勒出落地窗前顧筱然垂睫翻書的姿态,她一身純白長裙,眉眼秀致,輪廓完美,連頭發柔順的弧度都是那麽恰到好處。
而另一側,圖書館層層書架之後,投來向安明亮的目光。
曲離接過照片,看了一眼,急切地想要解釋:“媽,你別信什麽無中生有的話,向安跟顧筱然,他們不是……”
卻忽然失去了所有言語。
據說喜歡一個人時,看向她的目光裏會有星辰大海,無邊燦爛,無邊幸福。在看到照片上向安那一刻,曲離覺得自己心口猛然一痛。
深深書架後光線黯淡,可向安看向顧筱然的目光,那麽清晰,那麽堅定,仿佛凜凜寒風中的枝頭蓓蕾,啪的開出花來。時間就此定格,是看他時,不曾有過的模樣。
這一刻他才信了,原來喜歡一個人,眼睛裏真的能生出光來。
他不願相信這照片想告訴他的“事實”,可是竟找不到什麽理由來說服自己。他想為向安開脫,想說他們并不是情人關系,可是,可是……
或許在沒有看到這張照片之前,誰問起向安喜歡的人,曲離會毫不猶豫,甚至臭屁地回答自己的名字。可現在,他動搖了。
即使向安接受了他的戒指,即使向安曾抱着他的背親吻,即使向安把自己都給了他,現在他依然動搖了。
曲離想起的是,他去握向安的手,向安不自然地避開,想起向安很少對他說“愛”字,想起争吵時,向安跟他針鋒相對的樣子。
向安會為了外人緊張到跟他翻臉。向安不敢讓家人知道他們的關系。向安總是嫌棄他。向安說,我們在一起是因為你愛我!
這段感情從來都是他在靠近,在讨好,在付出!
他忽然萌生出一個念頭。要不是他苦苦追着死死抓着向安的手,向安還會選擇跟他在一起嗎?
向安也許,只是不想失去他這個朋友呢?
正如葉娴所說,一生何其漫長,他有信心這樣死死抓着向安,強迫他跟自己,一直走下去嗎?
真是荒謬。
你看,多麽漂亮的演講!
曲華陽二十多條鞭子沒“打醒”的兒子,讓葉娴耐心溝通兩個小時就開了竅。
于是曲離成功醒悟,他想要的,并不一定是向安所想,向安也不是,需要靠他的愛情才可以活着。
更何況,或許向安原本就抗拒這段感情,他強求的白頭偕老、美好結局,于向安而言,原本就只是負擔。
人生從來不是一時之愛。
與其漫無目的沒有結果地糾纏難堪,不如早早脫身,各自體面。
小孩子才會幼稚地以為愛就是不放手。成年人的愛是相互成全。
小離,你長大了,該怎樣選擇,你自己決定吧。葉娴這樣說。
曲離把自己關在房裏三天三夜,來思考葉娴的那些話。
十年後他再遇到向安時回想起來,才發現這三天他看似想了很多,卻只是在原地打轉。
想着怎樣跟向安告別,自己才不會過分受傷。
☆、2007河寧
向安在家裏等曲離回來。
曲離消失的第二天,向安從醫院回家,在路上給曲家打去電話,葉娴接了線,官方客氣說:勞謝關心了,小離上學好累,回家休息幾天。
接着一連三天杳無音訊。
第四天,恰好周三,下午向安結束了第一節大課,回家收拾東西,正準備往
圖書館去。
提着袋垃圾打開門,就見曲離不聲不響站在門口。
向安感覺自己的心揪了一下,緊緊攥着垃圾袋,兩個人就那麽對着看了半晌,什麽話也沒有。
小情侶之間都是小別勝新婚,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倆四天沒見,竟然有些陌生了,傻狗也能嗅出來,這不是什麽好兆頭。
過了會兒曲離率先打破僵局,單手推開門,讓過向安自己往屋裏進去。
向安沒忍住:“你回家不能跟我說一聲嗎?”
而曲離瞅了一眼沙發,回過頭:“顧筱然是不是來過咱家?”
向安以為,好歹幾天不見,曲離一定開門見了他就往上撲的。可他今天的狀态太奇怪了,不論是說話的語氣還是神态,都冷冷淡淡,一點沒勁兒。
可惜向安不是女人,沒法體會到所謂“女人的直覺”那種很玄妙的東西,否則他在開門一看到曲離那刻,就應該知道,這人是來跟他說分手的。
但問題是他不知道呀。
所以他悶悶地說:“你不聲不響消失三天,回來先關心顧筱然來沒來過你家?”
他抱起膀子一屁股坐沙發上,等着曲離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心底下或許也在等,得到解釋之後,要學着委屈地向他撒嬌,說說自己等他等得生病多可憐,下次別再招呼也不打就消失啦。
他設想了好多。
曲離會把他的頭按在懷裏,心疼地揉他的頭發?
曲離會一把打橫抱起他扔在床上,大狗似的蹭過來要給他量量“溫度”?
曲離會肉麻地說,我的小可憐,我怎麽舍得離開你呢?
他真的設想了好多好多,那些甜得粘牙的情話,從前曲離說時,他老是故作嫌棄,可其實他自己一直都很受用。
可這些都沒法兒向曲離說出口,在一起之後,他才發現,自己越來越脆弱,越來越矯情,一點也不像個二十來歲大小夥子。
曲離看了看他,似乎想說什麽,卻不知為什麽,又別扭地忍住了,默默走進卧室。
向安想起上一回兩人吵架,曲離氣得發抖,卻死活不肯對他動手,只好氣呼呼地用自己拳頭狠狠砸樹,砸得整個手腫了好多天。心裏有些觸動,他想,曲離不說話,是怕再吵起來,傷了感情吧?
就這麽一個念頭,他的心忽的軟下去,什麽也不計較了。
靜靜跟着進了屋,想從背後擁抱一下曲離,卻只見他利落地拉出行李箱,一聲不吭開始收拾衣物。
“你這是幹什麽?”向安慌了。
曲離卻頭也不擡,很簡單地說:“我們分手吧。”
“什麽?!”
“我說,”這一刻,曲離平靜得簡直得了葉娴真傳,“向安,我們分手吧。”
一字一句,簡短,有力,清晰,不帶絲毫感情。
平地驚雷般,向安愣在當場。
他顯然不能接受,好好的,怎麽曲離回了趟家,忽然就要跟他說分手?
不是,這事兒擱誰身上也接受不了啊!你男朋友,四天前還跟你膩膩歪歪,把你當□□似的寵着,現在忽然變了個人,冷着臉要把你踢開?這誰能受得了?!
半晌,向安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頭皮發麻,讷讷張嘴:“你說什麽呢?別開這種玩笑。”
見曲離一聲不吭,他僵硬地想去攔他打包行李的動作,卻被不耐地擋開。
“等等,那個,曲離?你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