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5.

自奈何橋上行十裏,便是三途鎮。

雖早有耳聞,酒吞卻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裏,此鎮地處陰陽交割之界,又臨近忘川,因此便成了魂靈投胎轉世前的暫居地。

很難想象魂魄如何能構建出一個鎮子,他回憶往日裏見的那些盜墓小鬼,個個都是輕飄飄的,捉摸不透的,仿佛清風稍拂就會煙消雲散的樣子,那又該要怎麽砌牆搭舍,雕梁畫柱呢?

他突如其來地有些好奇,不由得加快步伐,想前去一睹為快,但真當他行至鎮口時,率先映入眼簾的卻是那漫天白幡。

說來奇怪,這鎮上鱗次栉比,皆非低矮茅廬,而盡是些恍若能攬月摘星的高閣,可并不寬闊大氣,反倒狹窄得仿佛依傍懸崖峭壁,堪堪摳出點空間方得建;街道亦是細細一線,酒吞懷疑哪怕雙馬并行都會擁擠不堪;檐上未有雕飾,僅挂系白幡無數,只要風穿堂而過,成千上萬根白幡就如同随軍旌旗那般遮天蔽日,直将整個三途鎮籠罩于缟素之中。

他腦海裏莫名其妙地蹦出某個熟悉的場景,某個大雪紛飛的冬日。

說來所幸鎮上星星點點亮着地不是青幽鬼火,否則也未免太過死氣沉沉了,不過這兒可不就是死地麽?

自嘲地笑了笑,酒吞邁步走進鎮內。街道雖窄,往來行者卻熙熙攘攘,絡繹不絕。他一邊疑惑魂魄何來實體觸感,一邊被擠得渾身不适,只好先尋了個角落站着,定晴細細打量起來。不出多時酒吞便注意到每縷魂靈面上都扣有一張面具。

面具?

酒吞蹙起眉,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大天狗奇怪的癖好,但這些面具又并無漆朱描金,也沒有仿照青面獠牙的鬼型,反倒跟素模無異,除了五官輪廓以外什麽裝飾都沒有。

倒挺像用塗抹多了水銀粉的貴婦,酒吞不着邊際地瞎想,看起來真夠令人反胃,大江山的女妖可沒有一個會将自己抹成這副慘白樣兒。

可沒過太久,他便忽然意識到了這些面具的妙用——既然每個魂魄都帶着面具,那就根本無法辨識出出生前容顏了。

“啧,有必要嗎?反正最後都要入輪回。”

好吧,他也許應該承認,這的确給自己帶了某種程度上的困難,本來要捉一靈魂去打開魍魉之匣的話,為了保險起見,自然得挑越強大的越好;而靈魂強度與其生前有關,除了極個別例外,妖的魂魄肯定比人更具活力。不過現在既已分辨不能,就只好随運勢直覺了。

“就這麽決定了。”酒吞無所謂地聳聳肩,自言自語道,“我向前走十步,第一個撞上本大爺的倒黴鬼,便要随我去取那魍魉之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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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此處鬼衆地狹,大概要不了十步,或許剛邁出去就會撞不長眼的家夥了吧。

果不其然,很快他耳畔便傳來“嘶”的一聲,酒吞睜開眼,視線捕捉到一抹雪白。

怎麽說呢?還真有點勾人回憶啊。

6.

灑鹽紛飛惑朝夕,正值天寒地凍之季。

紅發少年跷着腳憑欄而坐,一手執酒盞,一手拍了拍鬼葫蘆,示意它張口得賞。

突然,一片不太長眼的冰晶飄了進來,撞在他的鼻尖上,熱氣翕動,瞬間将其化為一小粒水珠,可透心寒意卻依然殘留。這令少年極為不悅了起來,他氣急敗壞地站起身,呲着牙踹了鬼葫蘆一腳,洩憤似的吼道,“凍死了,就知道尋本大爺晦氣!”

無辜的鬼葫蘆吃痛地嗚咽一聲,聽起來委屈極了

少年更生氣了,指着它大罵道,“有沒有搞錯?你是一個葫蘆。不是一條狗!”

畢竟是通靈之物,鬼葫蘆當然能聽懂主人的責罵,奈何卻無口争辯,只得縮到牆角去面壁思過。

可他還是沒能解氣。這少年乃是伊吹山神明所誕鬼子,無上禀賦造就七分跋扈,年少氣盛再添三分狂妄,因而霸道橫行,眼裏容不得半分忤逆,恨不得日月河山都該依他酒吞童子的意願來轉才是,更別提區區一片雪晶了。

這種時候就該找個出氣筒,酒吞摸着下巴想了想,卻發現這攝津一帶的大妖早已一一被自己揍了個遍,連走出十回合者都少之又少。但他自視甚高,從不貪殺戀戰,也就不可以從手下敗将那兒洩憤。如此思來想去,今個兒這口氣,似乎只能憋着了。

鬼葫蘆讨好似的銜住主人衣角,搖頭晃腦着像在是勸說他就此作罷。對此酒吞翻了個白眼,拎上它推開門,望着漫天飛雪道,“就這麽決定了,我向前走十步,第一個撞上本大爺的倒黴鬼,便要挨我收拾。”

說罷他抄起大氅,随意一披便沒入皚皚其中。也不知究竟是邁了五步還是六步,忽的腳下一硌,酒吞感覺自己踩到了什麽東西。

不會是哪個缺德貨随地亂丢吧?他脾氣壞,當即額角青筋一跳要發作,卻猛然發現好像是個活物。酒吞心中一驚,連忙退開幾步凝神細看,居然是個蜷成一團的赤角小妖怪。

混得真差,他暗感不屑,明明是個妖怪,卻要被凍死了,連冬天都挨不過去。

酒吞癟癟嘴,想着都這麽慘了就不揍啦,哪知他剛擡腿要走,那個小妖怪居然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擡頭呲牙咧嘴地沖他嚎道,“你誰啊!”

“關你屁事。”

酒吞上下打量他一番——小妖怪最多不過十二三歲,臉蛋髒兮兮的辨不清容貌,白毛糾結成團,胳膊腿上也沒二兩肉——應該已經被遺棄很久了。唯有一雙眼睛金燦燦的,還算有幾分靈動。

但他哪學過什麽突發善心啊,根本想都沒想,就開口擠兌道,“還是先管管自己吧,本大爺從沒見過這麽弱的妖怪呢。”

沒想小妖怪聞言竟惱了,立馬起身張牙舞爪地朝他撲過來,嘴上還威脅道,“嗚哇,我要吃了你!”

酒吞心頭好笑,凝聚瘴氣,擡手發力,朝小妖怪肩膀上一推,就将他撞飛出去十數米,四仰八叉地摔進雪地裏。

“還說不弱?”他語調輕蔑,好整以暇地撣撣灰,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可他預想中本該氣餒的小妖怪卻爬起身,踉跄着助跑襲來——接着又是一次慘敗。如此反複,十數次後小妖怪終于力竭,怎麽都站不起來了。酒吞見他靡頹,還頗感得意,想着莫不是有掉金豆子可看。哪料他走上前,小妖怪卻擡起頭來,眨巴眨巴眼睛望向他,真誠道,“你太厲害了,換你吃了我吧!”

“啊?”酒吞錯愕,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要唾棄,“本大爺吃你幹嘛?咯牙。”

小妖怪道,“我聽人們說,妖怪互相吃就會變得更厲害了啊!以後你說不定能變成最最…最厲害的大妖怪!不!你一定會變成最厲害的大妖怪!”

“廢話,本大爺的名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自然也是最厲害的妖怪。”酒吞哼了一聲。

“你叫什麽啊?” 小妖怪好奇地問。

“……”酒吞氣結,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酒,吞,童,子!”

“酒吞童子?酒吞童子,酒吞童子…記住了!”小妖怪念上幾遍,咧開嘴對他笑,“酒吞童子!你吃了我吧!”

“……”

要是事先料到這小鬼如此難纏,他才不出來這一趟了,可事到如今,總歸得甩脫麻煩才行。

于是酒吞拒絕道,“太弱了不吃,吃了沒用。”

“那就等我變強你再吃了我吧!”小妖怪從善如流地改了口,但他立馬又跟意識到了什麽似的,垮下小臉說,“不行,我快要死掉了,你還是現在就吃了我吧——只能将就一下了。”

或許是太難過,小妖怪金燦燦的眼睛都沒那麽亮了。酒吞看在眼裏,心髒跟着莫名一軟,鬼使神差地他說,“喂,小瘋子,本大爺缺個跑腿買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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