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7.

酒吞開始感覺很不對勁了。

回想回想再回想,那些不比沙礫更渺小的細節接二連三地魚躍而出,在他眼前一個勁地轉來轉去,簡直惱人得和茨木如出一轍。他甚至懷疑自己是踏進了什麽泥澤,才剛奮力拔出一條腿,下一落腳卻又陷得更深。

他雖不複少年,可妖怪命數綿長,豈能如耄耋老者一般終日渾噩,追憶成狂?

搖搖頭,酒吞強迫自己會神當前。他低頭一看,發現那普天之下獨一遭的倒黴鬼個頭竟只堪堪達到自己胸口,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還帶了個大兜帽,再加上面具,竟一縷發膚都沒漏出來。

不會是個小丫頭片子吧……酒吞頗感尴尬,卻也抹不開臉再去尋個旁的,否則若是給大江山衆妖知道了堂堂鬼王立過諾又挑三揀四,可不得顏面掃地?

猶豫片刻,他估摸着以自身實力應該不必在乎幫手強弱與否,也就放心大膽地拽起給撞懵了的鬼魂就走,打算找個空曠清淨的地兒把它封印起來好便于攜帶,到要用時再解開便是。

他打算得倒挺好,不料才出了三途鎮,那鬼魂就他身後脆生生地問,“你是鬼使嗎?要拉我去投胎?”

猝不及防被歸到閻魔手下當差的鬼王一愣,心道這由頭還真新奇,索性順着接話道,“是又如何?”

鬼魂聞言,當即奮力掙紮了起來,嘴上大聲嚷嚷道,“放開我,我不投胎!放開!”

區區一魂靈能有多大力氣,酒吞根本不痛不癢,挑挑眉問,“哦?你生前造孽太多,怕被投入畜生道受苦,所以不樂意輪回轉世?”

“我還有事兒沒做完!我不去!”鬼魂手足并用,試圖以抓撓踢踹逼他放手。

“死了還能做什麽事兒?”酒吞嗤笑。

鬼魂也不怯,反倒梗着脖子和他較勁兒,“你管得寬!有種松開我我們打一架啊!”

“……啧,打一架?”

酒吞忍俊不禁,莫名覺得自己有點像街頭強占良家婦女的惡霸了,但他如今也沒什麽心情逗小孩兒,幹脆直接道,“本大爺不是鬼使,不會拉你去投胎,只是要你幫我個忙,成事後再送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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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魂不依,“不是鬼使?你沒帶純潔面具,肯定就是鬼使,否則怎麽會來這地兒。”

原來那白慘慘的玩意兒叫純潔面具,真做作,酒吞心頭不屑,冷喝道,“愛信不信,本大爺可從不和誰打商量——走!”

他運氣發聲,醇厚妖力自經脈奔湧至百駭,澎湃狂卷下外溢絲縷,銀瓶乍破般四濺開來,莫說是離他最近的鬼魂了,連方圓一裏內的草木礫石都為之一顫,若有生人在場,恐怕更是會五髒破裂,震嘔出血來。

言罷酒吞屏息,暫時收斂一身戾氣,斜睨眼着打量呆若木雞的鬼魂,暗道這下你總該是怕了。

鬼魂僵直片刻,忽然興高采烈地蹦了起來,“你好強啊!”又立刻表示,“我願意追随你!”

“……”

這下輪到酒吞發怵了,他就不明白了,怎麽一而再再而三給他撞見的,全是這種瘋瘋癫癫的蠢貨呢?

山河日下,遇鬼不淑啊。

揉揉脹痛的太陽穴,他估計這鬼魂也不必拴着防逃跑了,也就只好無精打采地揮揮手說,“那走吧。”

“來了!哦對,你叫什麽名字?”

“酒吞童子。”

“這名果真響亮,一聽就是蓋世強者!……你背的那個東西居然會呲牙!它好像要咬人——這是什麽啊?”

“鬼葫蘆狗。”

“不愧是酒吞童子,實在太強了,盡能收服如此悍犬!”

“它不是真的狗,是葫蘆。”

“沒想酒吞童子不但實力強勁,還頗有風雅情志,就連葫蘆都能取出這麽妙趣橫生的昵稱。若是換了我,恐怕想上三個月,想破腦袋,也只會管葫蘆叫葫蘆呢。”

“……閉嘴!”

8.

話說這三途鎮之所以得名三途,便是因為它濱三途之河而立。三途河自西南向東北逶迤騰浪,于奈何橋處彙入冥冥忘川。雖為支流,然此河道寬八百有餘而水流極湍,鵝毛不飄,蘆花沉底,濁浪淘白骨,深漩沒冤魂,自成天塹一道割分左右兩岸。

六道衆生壽盡後皆歸于三途左岸,只待過奈何,搭渡船,去往陰曹地府受閻魔審判,再依生前善惡評斷是否入得輪回;右岸則宿有一邪魔,又相傳曾有十萬猛鬼作亂,它們罪孽滔天,罄竹難書,連阿鼻地獄都容納不盡,閻魔束手無措,只得将其封印于匣,扔到三途右岸,靠那邪魔看守方得以安寧。

因此,若他要取那魍魉之匣,就必須過五關斬六将,橫渡三途,大敗邪魔才行。

“三途河,本大爺是生靈倒無所謂,只是若要帶上一只鬼魂,就有點棘手了……”

酒吞若有所思地注視着那條河,一回頭卻瞧見鬼魂蹲在他旁邊,正全身關注地伸出根指頭放到鬼葫蘆嘴邊,待它張口啊嗚一咬,又立馬縮回去,如此往來反複,簡直玩得樂不可支。

“……”他擡手摁住脹痛的額角,頸上青筋暴起,深吸好幾次後才按捺下踹鬼的沖動,“你到底在幹嘛?!”

“愛屋及烏。”鬼魂回答得理直氣壯。

“它很氣。”酒吞頭更疼了。

“啊?”鬼魂一愣,伸手拍拍葫蘆安慰道,“不氣不氣。”

這下酒吞實在忍無可忍了,指着三途河對鬼魂吼道,“再鬧本大爺就把你扔進去!”

鬼葫蘆聽了,十分贊同地在他背後砸巴砸巴嘴,卻不料酒吞的怒火已經竄到了無差別攻擊的地步,見它附和,也兇神惡煞道,“你也是,一起滾進去。”

一鬼一葫蘆不約而同地抖了抖,對視一眼後各自閉嘴。

見他倆老實了,酒吞終于得空思索對策,他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幅畫一邊說,“這三途河水底葬有惡靈萬千,一旦死者涉足便會伸手來拖,本大爺之前問花鳥卷借來一副畫,可讓你躲進去以避其耳目。但這還不算完,登岸比渡河更加兇險,曾經和閻魔聊天時她提起過,為了防止有人夾帶死靈過河,她在岸邊設了第二道防線——觸魂魄即燃的幽冥鬼火——因此即便我将你帶了過去,不滅掉這火也是無濟于事。”

“那怎麽辦?”鬼魂異想天開道,“要不要去借一把扇子……”

酒吞惡狠狠地瞪着它,于是鬼魂只得灰溜溜地鑽進畫中,不再尋他晦氣。

“倒是還算乖覺。”他輕哼一聲,“不過,真以為一道火就能奈本大爺何了嗎?好笑。”

說着,酒吞掄起鬼葫蘆,猛力向前一抛,竟真将它扔進了河裏。

畫中鬼魂看得目瞪口呆,心中陡生出點兔死狐悲的傷感來,若非礙于紙上難言,估計就要當場替鬼葫蘆喊冤。

——幹嘛這樣,它又沒吵,它好冤。

酒吞無所謂地聳聳肩,收好畫卷踏入三途,驚濤駭浪到了生靈腳下便不再翻湧,反倒跟頃刻間冰凍三尺了似的堅固無比,讓他能不慌不忙踱步過去。

可正如酒吞所言,縱有畫卷相助,他剛擡腳作勢要上岸,岸邊依舊忽的竄起綿延數十裏之遠的滔天火牆,警告來者不得越雷池一步。

熱浪撲面,承載鬼魂的又是堪堪一卷畫,恐怕再前行一步都會被炙烤成灰,如若識時務者,就應該立馬轉身回程,再不敢起涉足之心。

酒吞卻絲毫不為所動,只唇角注視着熊熊鬼火,接着雙腳徹底離開水面,邁上河岸。鬼火有靈,觀其執拗,随擰作一股虹吸似的長柱,挾萬鈞之力向前襲來。酒吞不閃不躲,甚至連眼都沒眨動一下,反倒勾勾食指道,“來。”

他話音剛落,浩蕩水面便自河心泛瀾,漩出一巨渦,似有龐然大物欲脫水而出,但若是定晴細看,那根本并非什麽河底巨獸——而是先前抛進水裏的鬼葫蘆!

它壺嘴朝下,倒翻着張大血口,呼嚕嚕地将三途河水盡數吞入腹。不出數秒,一整片區域內的河水就被這靈物抽得竭澤枯盡,直露出泥床上蠕動掙紮的白骨來,乍一看竟像是有誰把三途河硬生生攔腰斬斷了一般。

緊接着,喝得飽脹的鬼葫蘆便騰空躍起,對準鬼火将剛才吸進去的河水傾吐而出,一時間洩洪聲若雷鳴震耳,又似有九天暴瀑垂懸降世,偏偏還記着要避開其主,分毫不敢沾其衣。

待到整片右岸再無半點火星,酒吞才氣定神閑地展開畫卷,“你剛才叫本大爺去借什麽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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