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9.

或許是在三途川裏灌得過于水飽,鬼葫蘆上岸後便沒能消停過,它攤在地上,一個勁兒地打嗝,甚至還時不時地吐幾個泡泡。可三途水渾且略翻濁紅,因此那泡沫看起來就無半點晶透可愛,反倒腥得很是令人生厭。

酒吞皺着鼻子,嫌惡地避開它三丈遠。他也不是沒想過要找個玩意兒來給塞住,但奈何沿岸荒蕪,別說綢布了,就連塊拳頭大的石塊都尋不見——他總不可能把鬼魂揉巴揉巴塞進鬼葫蘆嘴裏吧?

無可奈何下酒吞只好由了它去,一邊等待它止嗝,一邊原地稍作歇息。可即使如此,他仍舊片刻不得安寧。這鬼魂生前估計是個說書的,嘴皮子一翻比打響板還要靈活,不出半柱香時間便已編得一記“三途岸火阻前路,鬼王酒吞引狂瀾”,直把方才一役描述得有如須佐之男劍斬八歧一般驚心動魄,直把酒吞吹得天花亂墜,盛贊他力拔山兮氣蓋世,怕是神衹親臨亦不及他半分英武。

這些話酒吞早已從茨木那兒聽了個耳朵生繭,此刻也就覺不出半分歡喜來,只覺煩不勝煩。他素來不是脾性溫藹的主,因此根本不做忍耐,張口便打斷喋喋不休的鬼魂道,“依本大爺看,你整日叽叽喳喳個不停,想必生前定是只麻雀成精——你知道本大爺都怎樣料理那些話多的小雀兒嗎?”

鬼魂誠實地搖搖頭。

“本大爺就把它們捉過來,拿個鉗子。”酒吞半眯起眼,刻意壓低聲音,“再把舌頭給它們剪了。”

“哇!好主意!不愧是酒吞童子!”

不料鬼魂聽了竟為他的聰明才智所動,立刻鼓起掌來。酒吞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兇巴巴地甩了它好幾記眼刀也無濟于事——人家是真心喝彩。

“媽的!”

這下酒吞就更生氣了,轉過頭打定主意再不去對牛彈琴,但他幹坐着總歸無事可幹,冥界又不像大江山那般存放有他的幾十壇神酒,甚至連月亮都看不見。所以最後他還是沒忍住拉開話匣唠嗑道:“你不是說因為有事不願投胎麽,是什麽事兒?”

“啊?”鬼魂似乎沒料到他會提起這茬兒,抓耳撓腮地想了老半天才為難道,“我不記得了。”

酒吞挑眉,“不記得了?”

鬼魂幹笑兩聲,“反正就是還有一定要做的事兒,但現在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忘性真大。”酒吞無法,嘲弄它一句後又問,“說起來本大爺還未問過你的名字。”

“我叫……”鬼魂張張嘴,接着窘迫道,“呃,我叫什麽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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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了……”

“那你是怎麽死的?”

“我不知道啊。”

得,一問三不知。

酒吞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讓本大爺來告訴你死因吧——你就是腦子被門夾了。”

鬼魂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我就說我怎麽還沒喝過孟婆湯就忘光了呢。”

“……”他無語凝噎,片晌後低聲提醒說,“你覺得喝過孟婆湯的人會記得自己喝過嗎?”

“有道理!”鬼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立馬質疑道,“那我為什麽沒有去投胎?”

“本大爺怎麽知道你哪根蠢筋搭錯了?”

再雞同鴨講下去也沒什麽意義,酒吞只好一邊擺擺手示意它莫要再作糾纏,一邊主動換了個話題,“三途鎮的鬼魂為什麽都要戴面具?”

鬼魂心頭一松,心想總算問到了自己會的問題,它輕呼了一口氣,磕磕絆絆地邊回憶邊說,“三途川乃是記憶之河,因而一切來到三途鎮的鬼魂都會陷入回溯,變作自己最美好記憶中的模樣……但一如三途彙入忘川,記憶終歸要被遺忘,唯有白紙一張才能再入輪回轉世。所以鬼魂才都要帶上象征純白無暇的面具,以時時提醒切不可執念過往。”

不可執念過往?

他暗自嗤笑一聲,心道閻魔這女人真算是多此一舉,既已定下魂度奈何前必服用洗卻前塵的孟婆湯,又何必先就勸慰人家放下?

但轉念一想,若不自身釋然,恐怕這冥界數萬鬼衆,都會像他跟前這蠢東西似的,夙願難平,怎麽都不肯入輪回——到那時閻魔可就得犯愁了。

心有所思,但酒吞卻沒将這話說出口,只上下打量鬼魂一會兒後調侃道,“觀你身形音色,估計是個豆蔻小娘,說不定不願投胎是因着想再會一次情郎呢。”

“我不是女的。”鬼魂聽後抗議說,“只是因為回溯才這樣。”

不是小丫頭?酒吞一愣,忽的想起茨木剛被自己撿來時也個頭不高,長得慢還未變聲,頭發又長,因此老被人誤認作小姑娘。大抵這鬼魂也是如此,他心中了然,嘴裏卻還不依不饒,“不是姑娘幹嘛要穿白無垢?”

“白無垢?”

酒吞沖它那身雪白外袍努努嘴,又指着鬼魂所戴的大兜帽打趣說,“這不是嫁人時戴的麽——看來你還是個童養媳。”

“這個?”鬼魂茫然地扯扯兜帽,半晌才解釋說,“這個是角隐。”

“角隐?”酒吞蹙眉。

“對啊,角隐。”鬼魂點點頭,“字面意思是用來遮蓋鬼角的頭飾,凡人魂魄不戴這玩意兒的,所以我可能生前是個妖怪吧?但我不清楚是不是所有妖怪都長角。”

它說得起勁,可“鬼角”二字如晴天霹靂般正中酒吞當頭,以至于他根本沒有聽進去鬼魂後面說了什麽。他耳旁嗡嗡亂鳴,心髒連拍漏跳,掌心也滲滿了冷汗,他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黑晴明派的人比他更早動身,按理說應該先自己一步渡過三途,可一路卻絲毫不見其痕跡……

而茨木童子,羅生門之鬼最擅長變化之術。他既能變作美豔嬌娥,那改頭換面裝成鬼魂也自然不在話下。

思及此處,酒吞開始不可抑制地用惡意揣摩一路來鬼魂的言行舉止,它恰到好處的現身時機和問及身世時敷衍塞責的回應,一時間竟遍體生寒。

難道說茨木一直偷偷跟在他身邊,惺惺作态地騙取信任,只等着終場再來揭開僞裝?長久以來積壓于心的猜測懷疑如岩漿般暴噴而出,徹底燒毀了他大腦中那根本就崩直的信任弦線,向來自恃的理智冷靜霎時土崩瓦解,以至于酒吞徹底忽略了“幽冥鬼火遇死靈則燃”這種細節,反而越想越覺得自己猜測屬實。

這場背叛之于他本就是無上夢魇,它如同壓勝之術,無比惡毒地詛咒着他的心智——茨木不是紅葉,不是星熊,不是讨他歡心的女妖,不是畏他有加的小鬼,縱使酒吞不願承認,但茨木的的确确是自己最親信的人。

但茨木卻背叛了他。

怎麽可能?

酒吞臉色煞地青白起來,他捏掌成拳,手背青筋暴起,滿身戾氣無可抑制。到這時鬼魂才總算後知後覺,但還未等它開口發問,酒吞便伸出手,捏住了那張潔白無瑕的面具。

“本大爺倒想看看你要和我裝到什麽時候!”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辛苦話,緊接着便發力要掀,但是……

但是那張面具卻從他手中穿了過去,只留下一片仿佛雪花融于指尖的觸覺。

“怎麽了?”鬼魂很是迷惑,“要取下來嗎?我自己來吧,生靈是沒法取下死者所佩假面的。”

……死者所佩假面。酒吞怔在原地,終于想起了先前應感而燃的幽冥鬼火——鬼魂的确是真的鬼魂。

「酒吞童子,沒想到你也會關心則亂。」

耳畔忽的響起荒川那聲長嘆,他洩下氣來,出聲阻止它伸手要摘的動作,“不,只是上面沾了點東西,已經弄掉了。”

“啊?真的沾上髒東西了嗎?”

“嗯。”酒吞點了點頭。

居然不是茨木啊……

居然不是。

“你怎麽了?”鬼魂憂心忡忡地問,“從剛才起就好像很消沉。”

“沒有…”酒吞搖了搖頭,随意尋了個借口敷衍說,“本大爺只是聽你說鬼魂會回溯為生前最美好記憶裏的樣子,就開始想自己哪段記憶才算是最美好而已。”

鬼魂不疑有他,立馬好奇地問,“是什麽?”

“自然是……”酒吞正要答,卻又定住了。

自然是……他想,是什麽呢?

10.

秋楓如火,絕色女鬼随落葉翩跹起舞,想必驚心動魄的紅才該是他一生所見之最美。

但當酒吞定睛一看,那些鋪天蓋地的豔紅卻搖搖晃晃地扭曲變形,化為一只喜氣洋洋的游行樂隊,敲着鑼,打起鼓,鼓自朱雀大街這頭吹奏至那頭,像是在慶祝什麽節日。

節日?

他稍愣一剎,俯瞰看去——滿平安京張燈結彩,自己則獨坐于羅城門上,手執酒樽空對皓月。

奇怪,不應該這樣,酒吞恍恍惚惚地想,應該還……

“摯友!”

忽然有誰脆生生地在背後喚他,酒吞轉頭一看,茨木正站在他五步開外,雙手背在身後,也不知道藏了什麽東西;這白發赤角的小妖怪早年遭父母遺棄,無人上心導致他長個抽條都比其他孩子更慢一些,此時才堪堪有酒吞胸口高,頭發又蓬蓬松松,軟得像新翻過的雪,鼻尖上不知去哪兒蹭了一塊灰,就這樣乖乖地睜圓了眼睛看着他,簡直什麽讨喜的小動物。

“茨木童子,你還知道回來?”可酒吞全然不為之所動,反倒冷哼一聲說,“又跑到哪裏去野了?臉都捯饬花了,挺能啊。”

茨木嘿嘿一笑,也沒擡手去揩,而是從背後掏出一壇酒遞給他,“摯友你看——嗒嗒!我聽說平安京住了一個很擅長釀酒的妖精,想着摯友不愛喝凡人那些寡淡的清酒,就跑去找他要了一壺。”

說完茨木撓撓頭,不太好意思地,“然後就迷了方向……好半天才找到回來的路。”

酒吞接過來,掀開蓋子湊到鼻子下聞了聞,濃烈的酒香裏夾着一縷若有若無的蜜 甜味兒。

“熊瞎子精釀的酒。”他神色了然,好奇地問,“那家夥往日裏吝啬得很,你這是說通了他,還是從他眼皮子底下偷的?”

茨木老老實實地承認說,“我揍了他一頓。”

“……”酒吞樂了,揮揮手示意他過來坐,又自顧自地斟滿一杯,擡頭便看見茨木眼巴巴地盯着酒杯咽口水,那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他惡趣突起,故意說,“熊瞎子釀的酒雖甜,但後勁兒頗大……不過也不是不能給小妖怪嘗點。”說着酒吞指向天空,“你要是數清了天上有多少顆星星,本大爺就勉為其難地分你一口。”

“好的摯友!”茨木當即鼓足幹勁,睜大眼睛仰頭數了起來,“一,二,三,四,五……”

今夜月明星稀,肉眼能見者寥寥可數,果然,不多時茨木便自信滿滿地回答,“摯友,今天有二十七顆星星!”

酒吞卻蹙眉道,“确定?你再數一次看看。”

茨木以為是自己遺漏了二三,便又仔仔細細地數了一遍才說,“就是二十七顆星星。”

“胡說。”酒吞裝模作樣地板起臉斥責,“今夜漫天星鬥,堪比河沙之數,你怎可拿二十七來糊弄本大爺?”

茨木給他說懵了,茫然地擡頭看看天,又用力揉了揉眼睛,依舊不解道,“很多嗎?”

“你覺得本大爺說錯了?”酒吞佯怒道。

“唔……”茨木抿着唇,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最後搖搖頭說,“摯友自然是對的,肯定是我眼力太拙沒看清。”

“眼力不佳?”酒吞嗤笑,擡手便朝他角上彈了一記,“是因為笨吧。”

他還沒抽條,那對赤紅鬼角近來卻長了不少,正直麻癢難耐之際,跟初生齒牙一般敏感,睡夢中都得跟小羊似的抵着枕頭磨蹭,就更別提被酒吞用力一彈了。于是茨木眼眶裏本能地湧起一層霧氣,倒抽着涼氣捂住腦袋,心中有點委屈。

酒吞卻終于心滿意足,話鋒一轉道,“不過沒關系,本大爺習得一妙術,只要輕輕一點,你這頑劣小妖就會開竅了呢。”

說罷酒吞站起身,走到茨木面前蹲下,拿食指揩掉他鼻頭上那一小塊污漬,随後讓開道,“喏,能看到了麽?”

茨木不明就裏地眨眨眼,猛地注意到平安京大街小巷裏竟無端躍出許多晶亮光點,它們緩緩上升,越飛越高,直将整個夜空點綴出一條璀璨星河。

“摯、摯友…一、二…”他驚詫極了,瞠目結舌地指了指光點又扭過頭望向酒吞,好半晌才組織清語句,“是真的!!!!摯友你說的是真的——今天有數不盡的星星!”

酒吞漫不經心地輕呷一口酒,“這下知道本大爺的厲害了嗎?”

“是摯友變出來的麽?摯友太厲害了!”

聞言茨木臉上立馬沖他仰起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笑容真摯燦爛,直震得酒吞心頭一顫,不太自在地扭過頭嘀咕,“今天過節啊,按習俗放天燈祈願呢——就小鬼頭見識少,這都能給唬住。”

可酒吞回頭一看,茨木還興高采烈地看那片天燈呢。他雙眼盛金,漫天星河倒映進去都變更加明亮幾分,酒吞有些挪不動視線,良久才說,“茨木。”

“怎麽啦摯友!”

“雖然你沒數清星星喝不成酒,但我之前在街上閑逛,恰巧有人賣這個……”他從懷裏掏出一串鈴铛,向前随手一抛,看着茨木慌慌張張地接住,這才補充說,“戴着,本大爺才不記得你手腕粗細,大了就系腳上吧。”

“摯友你是要把它送給我嗎?”茨木捧着鈴铛,滿臉驚喜地問。

“沒有!”酒吞一激靈,氣急敗壞地否決道,“是你老走丢,本大爺找你找得頭都腫了,索性系上鈴铛方便些而已。”

茨木歡呼雀躍:“摯友送我東西啦!”

“都說了不是送!”

他差點沒一慌把酒杯給捏碎了,所幸茨木低下頭去系銅鈴才沒識破這出欲蓋彌彰,酒吞暗自松了口氣,但沒過一會兒,茨木又突然喊他,“摯友。”

“幹嘛?”酒吞靈光一現,猜到了他要說些什麽,連忙慌張喝止道,“閉嘴,不準說出你想的!”

可他終究晚了一步,只聽茨木認認真真地說,“摯友你真好,我也會對你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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