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1.

這種東西根本不應該存在于冥界。

酒吞蹙起眉,駐足遠眺十裏外那座氣勢恢宏的城池。之前本以為渡過三途便可與邪魔一戰,未料這右岸竟是廣袤至極,想從如此一望無垠的地界裏找到小小一方匣子,根本無亞于大海撈針。他們足足跋涉搜索了五日而未果,鬼葫蘆累得吐舌長喘,先前幹勁兒十足的鬼魂也疲憊地躲進了畫卷裏,甚至就連酒吞本人都開始懷疑魍魉之匣與邪魔是不是子虛烏有的謠傳了。

可現在……

“找到了?”鬼魂一邊揉眼睛,一邊迷迷糊糊地從畫卷中冒出半個身子來,“還是要中途休息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休息嗎?”酒吞沒好氣地反問,展平畫卷将它抖了出來。

鬼魂四仰八叉地跌倒在地,倒也沒惱,反而幹笑了一聲,兀自拍拍灰爬起身來要繼續和酒吞插科打诨,但它話還未出口,便率先為眼前所見震懾,當即瞠目結舌道,“這、這……我們是在哪兒啊?哪來的這麽大一座城…?”

酒吞答道:“明擺着前頭就是那邪魔盤踞之處。”說着他眉宇間難得浮上一分憂色,低聲又默念了一次,“邪魔……”

“邪魔?”鬼魂立馬來了興致,“怎麽樣的邪魔?厲害嗎?有你厲害嗎?”

一路以來它早已在心中把酒吞認作是通天遁地無所不能的人物,哪料酒吞竟幹脆道,“它相貌如何,習性如何,實力又如何,我都一概不知。無論是古書典籍,還是道聽途說,都未曾提及此事,甚至連閻魔都未曾同我說起過——就別說斷言孰強孰弱了,當然,就算本是它比較強,本大爺也可以變得更強。”

話是這麽說,然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此刻他們卻兩眼一抹黑,全得靠摸着石頭過河。再加之……酒吞用餘光瞥了一眼鬼魂,冥界暗無天光,不點燈便如同置身未央長夜,無窮無盡的灰敗蠶食它的輪廓,将鬼魂模糊得仿佛随時都會煙消雲散。

他不得不清醒地認識到身邊人不過柔弱殘魂一縷,如若遭遇險情根本毫無自保之力,這使酒吞心中沒由來地生出一陣不安——身為鬼王他自認普天之下難逢敵手,但前路迷茫未知、自身孤立無援、暗中可能伺機而動的黑晴明人馬,如此這般總加在一起,縱然酒吞再恃才傲物,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萬全之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沒關系的。”鬼魂懵懂,絲毫不感心憂,還毛遂自薦道,“讓我也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你?”酒吞嗤之以鼻,“你這小不點恐怕還不頂我大江山的看門小妖管用——不拖後腿就能稱得上是萬幸了,可別給本大爺幫倒忙。”

鬼魂甚感不服,張張嘴還想辯解些什麽,酒吞卻已大步流星地向城池走去,于是它也只得暫且擱置心中所思,小跑着跟了上去。

來到城下,尚未觀其高聳巍峨,贊其囷囷焉拔地而起,匾上所刻三大字便先行奪人眼目,此三字形則筆走龍蛇,色則銀描金鈎,煞是氣派非常。但酒吞凝神細看,卻發現那三個字竟如鏡花水月似的反置倒轉,辨識許久才勉強認出寫的是“羅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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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門?

酒吞一愣,定睛而望,東西坊市對分,大街小巷交橫,中有一道縱剖南北,直指宮門——果然是那平安京。只是偌大一城卻無半點燈火,屋舍皆空,滿檐爬青,看上去竟是比鬼魂聚集的三途鎮更蕭瑟凄涼幾分。

他心下駭然,“怎麽會……”

鬼魂饒到他前方,仔仔細細地沖街上打量了一陣,回首驚愕道,“好像一個人都沒有!”

“廢話,本大爺還沒瞎。”酒吞翻了個白眼,又冷聲喝令道,“我進去看看,你鑽回畫卷裏去躲着。”

“我不進去,多雙眼睛也能幫你多看着點。”

見鬼魂堅持,酒吞也只好随了他去,略作思索,他幹脆釋放妖力凝成氣障環在鬼魂周遭充當盾牌,這才稍微放下心來,緩步踏上朱雀大道。

朱雀大道筆直沿展,行于其間前方視野寬闊,能毫無滞澀地望見平安宮。但左右側卻多深巷小道,難以兩端兼顧,所幸他們成雙同行,方得以約定各自注意一方的情況。

可惜從羅生門走到朱雀門,再從朱雀門走回羅生門,酒吞都沒有發現分毫異狀,這座冥界“平安京”從布局上看壓根與陽界那座平安京別無二致,純屬同模所出,簡直都快要令他懷疑是否有什麽鬼神怪力于一夜之間将平安京搬了過來。

難不成是閻魔那個女人在陰冷冥界呆得太過百無聊賴,才仿建了一座嗎?

“奇怪……”這時鬼魂卻突然開口道,“為什麽沿街店鋪牌子上的字我都不認識?”

說罷它随手指了一方牌匾,“這寫的是什麽?”

酒吞擡頭看去,随即嗤笑道,“它應該和城門上的字一樣,是反着的。”

“哦哦哦,不愧是酒吞童子,果真睿智……”鬼魂恍然大悟,正欲如往常一般對他大肆贊揚一番,卻猛地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照鏡子?”

一妖一鬼面面相觑,片晌後酒吞沉聲道,“是我疏忽了,這裏并非與平安京如出一轍,它們互為反向,就好像照鏡子一樣。”

“那現在怎麽辦?你不是要找一個匣子麽——我們挨着翻?”

酒吞閉上雙眼,試圖感知城內死氣稀薄分布,但不知因封印牢固滴水不漏還是什麽別的,整座城池在他看來就仿佛一片皚皚雪原,哪怕有驚鴻印爪,也會在頃刻之間被暴雪所掩埋,再追溯不到蛛絲馬跡,于是他只得嘆了口氣道,“反正是空城一座,四處找找看吧,先去法華寺好了。”

說罷酒吞便拉上鬼魂,向左側一小巷拐去,想抄個近道,倉促間他感覺自己好像踩到了某種很柔軟的,藤蔓一般的東西,可等他低頭一看,那只是一塊普通的青石板而已。

“怎麽了?”鬼魂問。

酒吞搖搖頭,直覺驅使他繃直脊背,手指如獸爪般微微屈起,以便随時發動攻擊。接着,他捕捉到一縷極其輕微的窸窣聲,似有物蜿蜒蛇行,自後方向前襲來。于是他抿抿唇,以手示意鬼魂鑽進畫卷中,然後猛地轉過身。

——什麽也沒有。

奇怪,聲音明明是從這邊來的。酒吞難得有些遲疑,動作也随之滞了一剎,而就在這時,酒吞背後的鬼葫蘆突然瘋狂掙紮起來,像是瀕臨危險的最後警告。緊接着,他背心如針紮般一痛,過電似的渾身驟然酥麻,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太大意了,陷入昏迷前酒吞後知後覺地想起——它應該和城門上的字一樣,是反着的。

12.

“酒吞童子,酒吞童子?”有人一個勁地喊他。

閉嘴,煩死了,讓本大爺再睡會兒。他腦仁生疼,只覺得像是宿醉後遺,困頓得根本睜不開眼。

可那個人還是不依不饒地喊他,“酒吞童子!我的摯友啊!”

……茨木?

你這家夥怎麽會在這裏?不是已經離開本大爺去追随黑晴明了嗎?

是的,沒錯,他還沒問清其中緣由呢。

思及此處,酒吞強自打起精神撐開眼皮,視線如蒙霧霭,好半天才看得分明——他躺在一條空蕩蕩的小巷裏。

可他腦海裏也白茫茫的,仿佛陷入流沙,竭力思索卻越陷越深,怎麽都想不起之前發生了什麽。但這可不行,越是危急越要冷靜早已刻在他的本能裏,酒吞緩緩地吸着氣嘗試理順一團亂麻似的記憶:為了對付黑晴明他來到冥界搶奪魍魉之匣,帶上鬼魂渡過三途,發現一座“平安京”,然後……

然後呢?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算了,說起來,和他同行的鬼魂跑哪兒去了?酒吞下意識四下搜索,卻發現那卷畫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徹底失去了蹤影。

他忙站起身,沿着街巷挨個細細尋找,可依舊一無所獲。

沒由來的一陣心悸,酒吞擡起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竟走出了城,到了五條渡口上那座戾橋邊上。

忽而溪水聲噪,此乃異象,他警覺地瞪着橋的那頭,卻見一女子姍姍走來,觀其容貌雖稱不上國色天香,然美人在骨不在皮,單是她那雙氤氲秋水似的眼睛就足夠令人心馳神往了。

但酒吞可不會輕易為一具皮囊所惑,他冷笑一聲道,“果真是你跟着來了,先前藏得可緊吧,辛苦了。”

女子不答,他又道,“在本大爺面前就不必惺惺作态了,變回來吧。”

“摯友……”女子擡起頭,眼珠倏地化為燦金之色,“你可還信我?”

“信你什麽?”酒吞反問。

“信我不會背叛你。”

不知為何,她聲音很輕很細,像喟嘆又要自語,于是酒吞也沒有太聽清,只得蹙起眉重複了第二遍,“信你什麽?”

女子恍若未聞,自顧自地說,“這并非我的本意,我是為了……”

最後幾個字湮滅在夜風中。

酒吞受夠了這種支支吾吾,上前幾步作勢要掐住她的喉管逼供,可他一眨眼,面前的女子卻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身後那個略帶稚氣的嗓音,“摯友,你原諒我吧。”

他回過頭,兒時的茨木站在他三步外,雙手跟犯錯似的背在後面,可憐兮兮地耷拉着腦袋,只敢不少拿餘光瞄他。

“先告訴本大爺到底是什麽。”酒吞語氣稍軟,但仍舊沒松口。

見他動搖,茨木舒了一口氣,小步跑到他跟前,踮起腳似要耳語說,“因為我……”

酒吞順勢半彎下腰,正要附耳去聽,胸口卻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他錯愕地低頭去看,刺入胸膛的赫然是大名鼎鼎的地獄之手。

他張張嘴,還未能說出些什麽,便聽見茨木輕描淡寫道,“因為我找到了更強的,更值得追随的人。”

是麽,酒吞心想,果然這樣啊。

“酒吞童子?酒吞童子!”

又有誰一個勁地喊他。

“酒吞童子!”

到底幹嘛?忍無可忍之下酒吞随手向前一抓,揪住那人衣領怒吼道,“有完沒完?煩不煩?本大爺還沒死呢,叫魂啊!”

“你終于醒了!”不想說話者卻似喜極,“我還以為你會一直昏睡下去呢。”

昏睡?聞言他心頭一震,勉力凝神振作,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破屋之中,跟前杵着憂心忡忡的鬼魂,身旁粘着驚魂未定的鬼葫蘆,兩個家夥看起來都是一副天塌了的委屈相。

“你倆幹嘛……”酒吞一時氣結,“哭喪啊?”

鬼葫蘆讨好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同時鬼魂解釋說,“剛才我感覺到動靜,從畫卷裏往外一看,你居然暈了過去!然後不知哪兒竄出一個、一個…”它手舞足蹈地誇張比劃着,“一個這麽大的人腦袋,伸出老長的舌頭,似乎準備吞了你。我趕緊出來想帶你跑,但怎麽來得及啊?”

“幸好它臨時發癫,往另一邊去了,我才能拖着你先找個地方躲起來。”接着它拍拍胸口繼續陳述,一旁的鬼葫蘆煞有介事地附和點頭,末了鬼魂問,“之前到底怎麽了?”

酒吞沉默片晌,良久方才低聲說,“本大爺一時大意着了道,陷入了幻境之中,給魇住了。”

“啊?”鬼魂很是驚詫,“沒事吧?我雖記憶盡失,卻也聽說過幻境最是攻心,若是意志不堅定者陷入其中,便會為心魔所惑,久久不得釋懷,也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心魔?啧。”

酒吞聽罷,冷哼着重複了一遍,随即大笑出聲,直把鬼魂給吓了一跳,連忙安撫道,“怎麽了?你夢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嗎?”

“沒什麽。”酒吞側頭掩蓋住表情,突然話鋒一轉,“你真覺得本大爺無所不能,遇上任何對手都可百戰百勝嗎?”

鬼魂為這個沒頭沒尾的問題愣了愣,但還是立即回答說,“當然啊,因為你是最強的。”

“那若是這世上有更甚于本大爺的強者,你豈不得改押籌碼了——就比如方才使本大爺中招的那家夥,鎮守此地的邪魔吧?”酒吞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它,眼神晦澀不明。

“不是這樣的。”鬼魂卻搖搖頭,認真道,“不是因為你強我才覺得你會贏,是無論對方強不強,無論過程敗不敗,我都相信最後勝利的會是你。”

言罷,見酒吞不為所動,它又補充說,“不要說是邪魔了,哪怕前狼後虎,我也賭你贏。”

“噗——”這下酒吞終于笑了出來,擡手給了它一記爆栗,“你哪裏有問題?區區豺狼虎豹相提并論嗎?”

鬼魂捂住腦袋,正要解釋什麽,酒吞卻率先站了起來,一邊松活筋骨一邊噙起笑意向外走去,“蠢歸蠢,不過有句話倒是說對了——本大爺,還沒有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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