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5.

再回三途,白幡蔽空如舊。

只是這次,他意外地撞見了那名手持巨大黑鐮的鬼差。

“鬼使黑?”

男子循聲回頭,看清來者何人後眼瞳驟地緊縮一剎,神情很是詫異,“酒吞童子?你怎麽會到這兒來?”

一路奔波,酒吞實在有些困乏,此時也不願多費口舌解釋來龍去脈,只言簡意赅地提了提鍵要,“魍魉之匣。”

“哦哦哦!”鬼使黑一拍腦門,懊惱道,“是我糊塗了,之前鬼使白就告訴過我,那個晴明大人的黑影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尋了起屍迷香到處作祟,還妄圖用封印在魍魉之匣中的十萬猛鬼為其附魂。”說着說着他忽的憤懑不平起來,“你是不知道,自從有了該死的返魂香,陰陽秩序就徹底亂成了一鍋粥,生死簿上一頁頁地花了字兒,任憑判官寫斷手腕也改不過來,閻魔大人也惱火的很——哦對了!不是說你去取魍魉之匣了麽?閻魔大人曾在那處設下重重禁制,非大能者不可近前。怎麽樣,找到了嗎?”

酒吞沉默片晌,揉了揉眉心,不得不解釋說,“本大爺一心以為茨木随了黑晴明,那家夥又正好無才可用,定會派茨木前來取匣子。卻不料他竟點了九命貓妖這種小喽啰,一路潛行跟随,只待我過關斬将,到最後關頭才現身來搶——那貓妖有九條命,根本不受生死禁律鉗制——日光一照它便起死回生,率先奪走魍魉之匣逃回人間去了。”

“什麽?!”

鬼使黑聽了亦是震怒不已,低聲咒罵幾句投機取巧、狼心狗行後又着急起來,邊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打轉,邊自言自語地念叨道,“這可怎麽辦?現在追肯定來不及了,魍魉之匣封印着十萬猛鬼,一旦掙脫禁锢流竄逃出,必使人間生靈塗炭,釀成滅頂大禍。到時候任憑晴明大人本事通天,怕是也挽回不了……”

他越是細想,越是心悸如焚,當即急匆匆作勢要走,“不行!我必須叫上阿白去一趟平安京,晴明大人于我兄弟二人有恩,此番他有難,雖不能扭轉乾坤,然定不能獨留晴明大人于水火之中。”

“你先別急。”酒吞攔住他說,“黑晴明奪了魍魉之匣,卻不能立馬使用,還不至于說是生死危急。”

鬼使黑稍作平靜,再三思忖後舒氣道,“也對,他想用魍魉之匣為數萬死屍附魂,而不是單單喚醒二三白骨。如此一來就必須仔細準備,撐開結界,勾畫巨型法陣才行。況且即便是猛鬼,被日光一照也會灰飛煙滅,黑晴明多半要擇滿月之夜施法,只要趕在陣法運轉之前加以破壞,就不會有事。”

酒吞點點頭,又說,“本大爺已經用妖法寄于紙人中遞信告知,但有一件事要麻煩你。”他頓了頓,從懷中掏出畫卷遞給鬼使黑,“之前擄了個鬼魂助我拿匣子,不料他竟為鏡中日影所灼,現在昏迷不醒,不知道傷勢如何。本大爺諸事繁忙,亦不明鬼魂應用何藥醫治。你是鬼差,怎麽說對此都比我在行,就交給你了。”

說罷酒吞轉身要走,沒走幾步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回頭補充說,“對了,如果可以,先不要送它去投胎。這家夥似乎還有一樁夙願未了,雖然本大爺很懷疑它這被驢踢了的迷糊腦子到底能記得清什麽。”

“什麽也不記得……?”鬼使黑聽得嘴角直抽,“這倒黴孩子莫不是誤喝了孟婆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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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黑一邊念叨一邊打開查看,只一眼便錯愕道,“你從哪兒找來這麽一個家夥,靈魂輕成這樣——不對,等一下,它靈魂怎麽缺了一部分?酒吞童子你過來看一下,酒吞童子?喂?”他擡起頭,酒吞已經走得沒影了。

這下鬼使黑只好苦惱地皺起眉,兀自抱怨道,“真是的,也不知道要怎麽死,才會把魂魄折騰成這樣。算了,先去找阿白吧。”

那廂酒吞完全不知這段小插曲,他沒打算返回大江山,而是辨了辨方向,朝愛宕山疾行而去,想要先一探深淺。

雖說那日荒川之主興味突起,替平安京布雲施雨,但畢竟盛夏炎炎,區區一場雨還不足以燥熱之息減褪半分,火熱驕陽炙烤着行人體膚,也在酒吞的額上蒸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有些熱。

他擡手抹了把額頭,忽的想起茨木常年披甲戴胄,終日捂得嚴嚴實實,便感覺更熱了。心覺疲憊,大致估量了一下距目的地愛宕山的腳程,最終酒吞決定找個地方歇息片刻。

巧了,四下環顧,他發現不遠處伫有一方朱紅小亭。

于是酒吞挑挑眉,大步流星地朝小亭走去。但還沒等他投入那片宜人的蔭涼中,大妖敏銳的聽覺便帶來幾縷嘈雜——似有誰正在亭中交談着什麽。

“好姐姐,你再同我講一次上次那個故事吧。”

“你怎麽老要聽那個,就不能換些花樣嗎?”

原來正幾名小女妖正趁着貪涼交換從四處搜刮網羅來的小道八卦。

多半是青行燈帶出的歪風邪氣,一天到晚有事沒事都要互相講怪談,酒吞翻了個白眼。他懶得上前參合,想着另尋一處乘涼,可卻恰巧聽見小妖說:

“從前啊,有一良家閨秀喚為清姬,她正是小女兒最天真爛漫的年華,一心只願覓得天命良緣。正巧,恰逢一名俊秀僧侶過路借宿,她一眼便對人家情根深種,滿心滿眼想的都是要與他長相厮守。愛是藏不住的,于是她很快便忍不住對僧侶表露了心意,可僧侶推說自己急着啓程參拜。清姬只好懇求他一定要去而複返,僧侶為脫身滿口答應,誰料卻根本不打算信守承諾,參拜結束後繞道離去。清姬久等而未見其蹤,終于心生疑惑,向路人打探心上人的下落,這才獲知了真相。”

“…何必如此呢,哎,也是可憐。”

“還沒完呢,慘遭背叛的清姬怒從心起,當即動身追趕。她不分晝夜地疾走狂奔,雙腿被崎岖石路磨得血肉模糊也仍未停歇,再待到她橫渡日高川時,下肢已然完全化為巨蟒蛇尾,徹底淪為了妖物。”

“哎…”聽的小妖又是一聲長嘆,緊接着問,“那她追到僧侶了嗎?”

“沒呢,僧侶為了躲開她,藏到了寺內一口吊鐘裏。求而不得的蛇妖來回收縮,最後用蛇尾卷住吊鐘,從嗓子眼裏噴出烈火,将僧侶活活燒死在其中!”

“啊?不是喜歡麽,大不了你及無心我便休,何至于這等地步呢?”

“妖怪本性自私,嘴上說着喜歡,其實多半只是因為得不到而意欲難平罷了,一部分豁達的,便令擇所愛;偏執的呢,就索性依着性子毀了。照我說,人尚且難愛得無怨無悔,更別說妖怪了,哪來得什麽一往情深啊。”

“也是……要我一廂情願地愛某個不愛我的人,我也肯定忍不了太久。”

“好了,提別的吧。我就不樂意講這事,上次我和東山樹妖說得正歡,誰料給路過的茨木童子聽了去。天曉得我哪句話得罪了那位祖宗,我剛講完他就氣勢洶洶地殺過來,我還以為得命喪地獄之手了呢,想求他給我留個全屍,結果他居然訓我說不可把每個妖都想象得如此自私不堪,接着就用妖力把我吹飛出去了……”

茨木來過這裏?

此處是通往愛宕的必經之地,尋常趕路絕計不會打這兒路過。酒吞心下一凜,當即他現身出去,厲聲問道,“你什麽時候見到茨木童子路過的?可是半個月前的事兒?”

小妖先是一愣,随後擡頭一看,驚覺來者竟是更為惡名昭著的大江山鬼王,當即吓得面色如土,忙顫顫巍巍道,“不是的,鬼王大人…大概是一個半月前的事兒,小的…小的不會記錯。”

一個半月?

一個半月前……酒吞努力回想,勉強扒開被酒和明月占據的記憶,好不容易才尋出了星點印象:一個半月前茨木說自己得了一樁消息,頗覺在意于是外出調查,但沒提過要去愛宕山啊。

到底怎麽回事?他隐隐約約覺察此間有所關聯,但怎麽也翻找不出解開一團亂麻的繩頭來,而且……

無論是從他人描述,還是茨木那些日子的言行舉止來看,酒吞都莫名覺得他是在試圖表達某個難以言說的秘密,茨木似乎…似乎非常,非常努力地想告訴有一個人,自己有多麽真心。

他當然知道那個人是誰。那麽,難道茨木真的是去卧底了嗎?

可酒吞思來想去,怎麽都不覺得茨木會有這個耐性。白發大妖性格最是直來直去,看不慣或者受不住的東西全靠武力解決,真算起來甚至比自己還不講道理。若是他果真發現黑晴明有所圖謀,就算不回來告訴自己,也該是直接上前挫敗其陰謀才對。

實在太奇怪了,酒吞決定,必須當面問清楚才行。

16.

日暮西垂,酒吞打雜草叢生的小徑路過,一不小心驚起了漫天飛螢。

夜色未至,因而流螢光芒不顯,只在漫天絢爛的晚霞裏淺淺地閃爍着,好像許多暈着光的塵芥。

茨木曾經在愛宕獨居過三年五載,于是便把愛宕就成了半個故鄉。很久以前有一次酒吞随他一道前來,彼時茨木尚且年幼,天性活潑好動,明明眼饞那些亮閃閃的小蟲子,卻又怕酒吞嫌他幼稚。最後居然尋了個借口抱怨區區蟲豸真是沒有眼力見,竟敢擋我摯友的路,不如就罰它們被盡數抓來給摯友做個螢囊映雪吧。

酒吞無語凝噎,半晌反駁說本大爺不是教書匠。

思及此事,他心頭忽然沉甸甸地一墜,一時不清道不明做何感受,只不由自主地張開手,試圖握住一只流螢。

再攤開時卻發現落進掌心的是很小的一撮玄色羽絨。

酒吞疑惑地蹙起眉,将它擡至光亮處,柔軟細絨閃爍着暗紫星光,只稍微觸碰便能感受到那股與自身不相上下的濃厚妖力。

大天狗?他還以為那家夥會寸步不離地跟着黑晴明呢。等等……難不成黑晴明所有人馬都已集結至愛宕山了嗎?

他連忙收斂起渾身妖氣,暗道現在若是輕易暴露了身份,恐怕就算能以一敵百,也讨不到太多好處;況且此行主要目的是一探究竟,可不能跟茨木似的一貪戰就什麽都忘了。

這時酒吞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有一名小妖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大道上跑過,像是有急報要遞。

他想了想,果斷跟了上去。走了約莫五六裏山路,眼見快要抵達一片樹林,小妖忽的停下腳步,皺着鼻子四下嗅了嗅,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酒吞也跟着吸氣,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其間還夾雜着屍體腐敗的惡臭,再細細一看,那林內若有耀光攢動,應該是繪了某種法陣,而遍地血肉模糊,屍骨橫陳。他甚至注意到有黑鴉正低頭啄食胫骨細縫裏沾黏着的粉色肉沫,接着又跳至顱上,将死不瞑目的烏珠拖出來吞下肚去。

一陣悉索,有誰朝這邊走了過來,小妖見狀,連忙恭恭敬敬地跪伏行禮,聲音卻有些哆嗦,“茨……茨木童子大人。”

他心髒猛地漏跳一拍,果不其然,那個他熟悉無比的聲音道,“又有什麽事?”

“茨木童子大人,愛宕山麓東南西北四方結界已布置周全,黑晴明大人已決定要在此處展開附魂法陣,但他還有準備事宜未盡,望您先暫且看護着,莫要讓旁人壞了大計。”

也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故意為之,好半晌酒吞才聽見茨木回答說,“行,我知道了。”

“那個,還有一件事……”小妖似欲言又止,“九命貓替黑晴明大人拿回了魍魉之匣,但據她禀報,酒、酒吞童子也攪進了這件事,應該會随安倍晴明他們站在一道陣營,您看這……”

它還未說完,茨木便緩緩走了出來,樹影遮蔽,酒吞辨不清他的神情,只聽他語調古怪至極,如揉過砂紙一般嘶啞,“你哪裏得罪過黑晴明?”

“……小的哪有?小的不敢。”

“那他幹嘛派你來跟我報信?”茨木頓了片晌,又說,“他沒告訴你,每一個信使——都被我殺了嗎?”

話音未落,小妖已然吓得雙腿發軟,哆嗦着向後爬了幾步才踉跄着起身想逃,但為時已晚,白發大妖身形一晃,瞬時繞至其身前,鬼手一伸,硬生生地将心髒從它胸腔中扯了出來。

依舊溫熱的髒器垂死般輕跳幾下,茨木舔了舔嘴唇,眯起眼合掌把它碾作碎屑。小妖頹然倒地,胸口血漿飛濺,沾上茨木右頰,他也毫不在意似的不去擦拭,反倒探出舌,嘗了嘗指尖腥味,這才享受地半眯起眼說,“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那兒。”

酒吞緩步踱出,面色不喜不悲,只聲音冷了個徹底,“真沒想到,你竟會堕落至此。”

茨木聞言,居然歪着頭沖他笑了笑,“大妖若要追求力量極致,自然要互相吞噬,二三小妖打打牙祭,雖不能使實力精進,卻也有所助益——又何來堕落一談?再說了,酒吞童子,我的摯友啊,你不願意吃了我,難道還不許我吃人嗎?”

酒吞沒有說活,他鼻翼翕動,竭力忽略血腥味去感知茨木的妖力——那股本該如草木繁榮般的淺淡清香,仿佛一夜間被烈火燃盡,只留下嗆人的灰燼塵氣,和一股點燃妖骨時飄散的詭異奇香。

極其濃重的死氣。

他甚至不曾從紅葉那兒聞到過如此刺鼻的死氣。

于是酒吞問:“你吃了多少同類?”

“天上有多少星星?河中又有多少粒沙子?”茨木反問,“妖怪數不勝數,少去那麽百十個又何妨?想變強有什麽錯?難不成每個妖都要如你一般,終日醉生夢死才好?”

“本大爺前來此處,是有一惑要解。”酒吞看了他一會兒,忽而動作緩慢地取下了鬼葫蘆,“不過現在來看,我們沒什麽好說的——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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