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7.

那杯烈酒後勁頗大,方飲時覺察不出,片刻回過味來卻辛辣嗆人,熱燙感直沖腦髓,麻得茨木昏沉不已。他雖早有耳聞,酒吞自一老妖處得了個方子,只要朝酒中點上妖血一滴,再塵封數月,便可将令其脫去谷物凡胚,釀就一壇瓊漿玉露,但卻還是第一次親身體會到這神酒威力。

他雙腮酡紅,舌頭差點打不過轉來,好半天才邊打着酒嗝,邊囫囵出想說的話,“摯友,為什麽…嗝!唔,為什麽我每每請戰,你都不予理會,十次只應我二三?”

酒吞呷了口酒,頭也不擡地敷衍道:“和你打沒意思。”

“什麽?!”

真當是醉意醺然,茨木聽罷,竟一反常态,同酒吞争辯起來。他拍拍腿,大聲嚷嚷道,“摯友已厭倦我了麽——竟說與我相戰索然無味?還是說摯友依舊未從鬼女紅葉那事中走出?”

酒吞熟視無睹,于是茨木又鬧騰說,“幹脆現在就戰上一場吧!我一定會令摯友燃起鬥志的。”

說罷他便聚了黑焰要攻,奈何神志恍惚、力勁松懈之際,酒吞不費吹灰之力便扼住其腕,很是不耐地冷聲喝道,“別鬧了。”

茨木也不氣餒,反倒似乎興奮了幾分,接着仰頭露出頸項,湊上前說,“不愧是我最愛的酒吞童子,果真神勇蓋世!僅一招便将我拿下!”

他靠得有些太近了,略帶酒氣的吐息幾乎要噴到酒吞下巴上。而只要稍一低頭,酒吞便要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茨木扇狀的、落滿霜雪似的羽睫,和那兩汪最今他無所适從盛金幽潭。因此酒吞蹙眉搡了他一把,不太自然地命令說,“閉嘴,你很吵。”

茨木卻興高采烈地自薦道,“我輸了。摯友快讓我成為你力量的一部分吧!”

“……”

“支配我吧!摯友!”

恬不知恥,口無遮攔。

酒吞想這樣罵他,可轉念一想,一來妖怪并不注重倫理是非,二來茨木那個蠢貨根本不曾學習過雙關語意——他多半只是真誠地想被自己拆吃入腹,成為鬼王霸業之道上的墊腳石。更何況這家夥爛醉如泥,就算自己跟他發再大的脾氣,也無異于雞同鴨講。

指不定茨木還要給他鼓掌喝彩,盛贊摯友說的好,摯友就是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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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了又忍,拿出剃度高僧的容人之量,如此反複良久,終于才按捺下了呼茨木巴掌的沖動,轉而起身,打算尋個清淨處獨飲。

大不了躲就是了,反正他……早就習以為常。

“摯友,你別走!!!”

哪料茨木還未作罷,迷登登之下也能眼疾手快地抓住酒吞衣角,硬扯着不讓他走。一個措手不及,酒吞差點沒給他拽了個四腳朝天,當即氣得結實,堪堪穩住身形就扭頭怒吼道,“茨木童子!你有完沒完?!本大爺今天非要揍你不可,閻羅大仙替你求情都——”

“呼……”

他低頭,茨木眼皮耷拉,腦袋一歪,恰好砸在他小腿骨上。酒吞被角撞得吃痛,不由得悶哼出聲,茨木也磕得一激靈,揉了揉額頭坐起來,迷糊一剎,而後神色羞赧道,“對不起摯友,我剛才睡着了。”

酒吞恨恨磨牙,想踹他一腳,可還未發作茨木又搶先嚎道,“摯友,你為什麽不和我戰鬥!”

得,車轱辘是吧?

他惡狠狠地瞪着茨木,火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覺着既然自己不好過,那大家也幹脆都別好過了,“茨木童子,你站起來。保持金雞獨立一分鐘,本大爺便告訴你緣由。”

“此話當真?”

“當真。”

茨木笑逐顏開,立馬撐着樹幹站了起來,又勾起左腳去挨右小腿。但他本就缺失右臂,再加上醉酒,怎麽可能維持得了平衡?

于是他不出意料地跌倒下去,鬼角不小心磕在一塊裸岩上,擦出響亮的“咯嘣”一聲。酒吞聽得牙齒發酸,有些後悔不該如此作弄對方——把那本就折斷一半的鬼角摔沒了可不太好。

所幸只是刮了一下,茨木立馬爬起來,一邊小聲倒抽着氣揉揉腦袋,一邊嘟嘟囔囔道,“摯友,我站不穩,改日再說吧。”

聲音莫名委屈,酒吞心裏舒坦不少,便退讓說:“不用了,本大爺就勉為其難地講與你聽吧。”

說罷他出手,想将茨木拉起來。但他很快又意識茨木不是嬌氣女妖,如此親近總讓人肉麻,而且茨木還眼巴巴地望着他呢。所以酒吞只好僵硬地改為握拳掩唇,欲蓋彌彰地清咳了兩聲,“這麽說吧。你的戰鬥方式根本亂無章法,不佯攻作勢,也不依照地形地勢、敵方特性變更策略,只一味橫沖直撞——本大爺不喜歡和這種對手戰鬥。”

“啊?”茨木垮下臉,“摯友果然還是覺得我不夠強嗎?在責怪我不如摯友一般冷靜敏銳?”

“不,在強大到足以碾壓一切的絕對實力面前,任何花招虛晃都不會奏效——你的戰鬥方式沒有問題。是出于個人原因我不喜歡,明白了嗎?”

“哦……摯友說的都對!”茨木拖長調子,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接着仰頭酒吞傻乎乎一笑,“就是我聽不懂!”然後他又跟想到了什麽是的,立馬擺擺手補充道,“不是摯友說的不明白,是我的問題!”

酒吞半晌語塞,回神再看,茨木又跟小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了。他簡直快氣笑了,一會兒想淋茨木一盆涼水,一會兒又覺得自己跟醉鬼在這兒牛頭不對馬嘴地掰扯半天委實閑得慌,可最後他卻喃喃自語說,“算了,反正你在我面前犯蠢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直說吧,本大爺總覺得……你不是想切磋,想交手,而是想搏命,想戰死。”

在酒吞看來,也不知道出于何由,茨木似乎總是渴望着有朝一日能死在自己手中,希冀着要為鬼王的榮光獻上一枚勳章。

不過他并不需要這個,酒吞想:雖然蠢,但有的時候還是陪陪我好了。

可此時此刻,他開始不确定茨木到底是想死在他手中,還是想殺死自己了。

也許是由于大量吞噬同類血肉,茨木的攻速與力道都不再能同往昔并論。他本就是一把鋒芒雪亮的突進銳槍,是無所畏懼的先遣者,滔天戰意足夠摧枯拉朽,掃蕩八荒;今朝再熔融戾氣,更添數縷瘋狂,便更是銳不可當,外溢妖力幾乎強盛至肉眼可見,一時間整片區域皆為其威所懾,飛禽斂翅,走獸伏地,連同草木俱不敢動彈半分。

酒吞聚攏瘴氣,隔絕開那股張狂妖力。他素來十分鄙夷通過食人來增進力量,啃噬同類更認作心頭大忌。不過這倒并非出于善意難覆,而只因投機取巧實為大妖所不齒。同時,本源妖力乃常年累月積蓄所得,收時固若寒冰,外放飄逸似霧,運轉随心所欲,掌控易如反掌;反之,強奪豪取得來的卻極難與自身融為一體,那是一灘形無所定的沸騰熱毒,一來麻痹神經,侵蝕心智,二來就如朝皮囊中注過量之水,就算不至于撐破,也會在內裏皲裂出細紋無數,造就難以扭轉的傷害。

無論何種妖魔,都應該被反複告誡過切莫貪圖便利,甚至有紅葉前例在先,可茨木還是這樣做了。

——簡直令人費解。

所幸他大約天生擁有冷靜自持的禀賦,即使情況再出乎意料,也會習慣性地從每個細枝末節裏搜索信息,從交手的電光火石之間尋找線索,再整合出讓他更占上風的對敵之策。

比如茨木極其不擅長持久消耗。

他始擊勢如破竹,而後力竭靡頹,越是拖長時間,便越是能夠讓勝利天平倒向自己這一方。況且……酒吞想起那一小撮羽毛,決心必須時時留意周遭,以防援軍突襲才是。

這樣想着,酒吞迅速側身避開灼灼黑焰,後翻撤退,讓彼此不再膠着近戰,試圖拉開距離斡旋。然而茨木的妖力尖銳得出乎意料,他沒能如往常一般完全避開,而是被它劃破繞于身側的瘴氣防護,在他右頰上擦出一道纖細如發的裂口。

血液緩緩滲出,酒吞穩住身形,擡手揩過傷痕,指腹暈開一片淤黑;創口痛感尖銳,好似銀針刺穿,又像有毒蛛噴吐濁液,很快便将那兒腐蝕得凹陷下去一塊,不斷蠶食自愈生出的嫩肉,使其愈合不能,直至露出白骨來。

“啧。”

他半眯起眼,凝視前方熟悉的身影,晚霞染緋長空,将愛宕山襯得明豔無比,本該是溫暖宜人的景致。可陰寒死氣萦繞不散,叢林寂靜無聲,他卻幾乎能夠想象出遍地屍首死前凄厲慘叫——毫無疑問的,茨木捏碎他們的心髒,敲骨取髓,從冤魂裏汲收力量,用白骨鋪就通往強大的捷徑——比叢原火更為惡毒的妖力便是最好證明。

茨木歪着腦袋,吃吃一笑,“為什麽一直躲?還是不願和我交手嗎?”

他雙眼依舊是燦爛的金色,但酒吞非常清楚,站在他面前的已不再是自己忠心耿耿的副将了,亦非他一手帶大的鬼子,而是面目全非的,不折不扣的惡妖了。

18.

不知不覺的,那股古怪的香氛又如地黏了上來,暈得酒吞有些頭腦發脹。它似曾相識,有點像廟宇供壇裏檀香燃盡後的積灰,可又不太一樣,他依稀能辨識出絲縷媚俗甜香來,一如花街柳巷的脂粉氣。

到底是什麽東西?他不由得開始走神,思索起茨木去了何處才會沾染上這種味道。雲翳浮動,夕光忽而一暗,茨木的身影也随之朦胧,如煙霧将散,似乎要随落日隐匿一般。但與此同時,酒吞餘光捕捉到有物遁地前行,來勢洶洶——糟糕,他猛地意識到,茨木要召喚存放在地獄裏的右臂!

後臨岩壁,酒吞無路可退,只得原地躍起,調動瘴氣化作五道屏障擋于身前,同時擲出鬼葫蘆朝茨木襲去,試圖打斷這次攻擊。這完全無濟于事,茨木根本躲也不躲,反而孤注一擲似的凝聚妖力,令鬼手崩岩而出,挾破竹之勢擊穿了五道屏障。

斷臂鬼氣更甚,若是被它所傷,恐怕瞬間就會皮肉潰爛,僅餘白骨。但兩害相權取其較輕,為護心脈周全,酒吞做好舍棄手臂的準備,擡手準備硬扛下這一擊。

然而……

出乎意料的,這致命一擊居然落空了,它偏離角度,堪堪從酒吞肋下劃了過去,只在肌膚上留下被餘威灼燒的熱燙感。

茨木是故意的?

他心裏立馬蹦出這個念頭,耳畔忽的響起幻境中柔柔女聲輕嘆,「摯友可還信我?」

先前摒棄的猜測又回溯上流——難不成茨木真的只是為了探聽消息隐而不發麽?若非如此,以他的實力,怎麽可能這樣兒戲地擊空?可他何時練就了卧薪嘗膽的蟄伏本領,又怎會鍛就出了逢場作戲的聰明才智?

酒吞腦子裏嗡嗡亂鳴,一時兩種猜想争執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可他回過神,茨木竟也站在原地發呆,神游太虛似的不知想着些什麽,連已經繞至其身側,呲起利齒打算從旁攻擊的鬼葫蘆都沒覺察出。

總而言之,無論茨木事出何由,這都是絕佳的反殺時機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酒吞當機立斷,一邊令雙手鬼化,自前方突襲,一邊用瘴氣阻絕于後,封斷其退路。

他隐約有些擔憂茨木過于旺盛的妖氣能撞碎阻隔後逃,因此幹脆令鬼葫蘆緊咬住他的小腿防止掙脫。但莫名其妙的,白發大妖反應卻突然遲鈍……甚至可以說是魔怔了起來——他居然掙紮着上前幾步,似乎打算把胸膛送至酒吞鬼爪之下。

自尋死路?酒吞一愣,暗道那本大爺不如就成全你吧。

「摯友你真好,我也會對你很好的。」

一個脆生生的嗓音突兀響起,他視線一花,站在跟前的好像又變成了年幼的茨木,正認認真真地笑着看向他,雙眼比夜空明月更加清透皎潔。

再不停手的話……茨木一定會死。

于是酒吞低咒一聲,急忙收勢,堪堪停在了距對方脖頸一寸之處,沉下臉冷喝道,“你到底——”

他還未說完,茨木突然扼住他的左腕,發力一扭,迸裂妖氣在骨骼破碎的脆響中将酒吞撞飛出去,狠狠砸在岩壁上。

彩霞暈散,日暮夕光投射下來,他渾身上下都籠罩在暖橙中,吐詞卻比皚皚白雪更加冰冷,“烏雀也知要擇良木而栖。酒吞童子,你看看你一敗塗地的模樣,想想你先前種種謬誤,你覺得你還有什麽值得我追随?”

酒吞未答,只緩緩站起身,搖頭甩開震鳴昏花,又啐出喉中淤血,這才說,“茨木童子,本大爺剛才一直在猜,猜你究竟為什麽會突然卡了線似的動作遲緩。我的确出現了謬誤,我錯以為你有難言之隐,我對你有恻隐之心,但是——顯然我錯了。”

說着他指向空中的雲彩,“你只是看不清吧?吞噬同類積蓄的死氣腐蝕了你的感知,讓你的光感變得糟糕透頂,只要雲彩一遮,你就像罹患了夜盲症,再無法保持攻擊精準,也捕獲不了對手動向。本大爺是不知道這算不算自作自受,天道輪回,報應不爽,不過……”

酒吞頓了頓,擡起下巴示意他看向逐漸墜落的日影,似笑非笑地提醒說,“天都快黑了,你就不着急嗎?”

那輪殘陽徹底沒入西山。

一陣風旋乍起,又吹落許多焦黃的葉子。

“屬下有一事不明……”星熊童子聽完後不解地皺起眉頭,疑惑道,“既然鬼王大人肯定其反意,又發現了那叛徒的弱點,何不索性捉了他回來伏罪?”

酒吞打開放在桌上的木匣,拿小指勾起那串銅鈴,打量了一會兒後抛擲把玩起來,卻沒有說話。

星熊想了想,還是遲疑地說出了心中所想,“鬼王大人還念着舊日情分麽?”

“舊日情分?”酒吞扭過頭來反問,“你倒是說說,他是我的什麽人?”

“這……”

酒吞面色如常,看似毫不在乎,星熊卻注意到了他手上暴起的青筋,他跟随酒吞多年,心知其怒意已極,哪還敢再撞槍口,只得低下頭裝鹌鹑。

“無論是紅葉還是誰,我可以開始,也就可以放下,從來沒有不可或缺這個道理。”酒吞一字一頓道,“況且茨木不過是一個背叛了本大爺的副将而已。”

星熊把頭埋得更低了一些。

“本大爺之所以收手,是因為聽見了羽翼扇動氣流的聲音。”他呼了一口氣,語調平緩了少許。

“援軍?”星熊錯愕。

“大天狗,那家夥過來了,也許還有其他的。”酒吞按按眉心,“就算擊潰他們,也不會有多大作用——那群家夥不會蠢到把魍魉之匣帶在身上。”

“鬼王大人明斷。”星熊躬身行了一禮,然後照着之前傳來的消息回禀道,“安倍晴明從平安京傳信,說三天後便是極陰之日,黑晴明若要為死屍附魂,必擇午夜施法布陣,他打算借機摧毀法陣,搶奪魍魉之匣,問我們是否會一道前去?”

酒吞聞言聳了聳肩,“一道前去?本大爺怎麽不知道他何時與我大江山有了交情。”

星熊知道他心情不佳,說起話來夾槍帶棒也算正常,但魍魉之匣事關人鬼二族,不只是安倍晴明的麻煩,所以暗自腹诽酒吞幹嘛非得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但嘴裏還得恭順道,“那在下便通知下去,讓大家按兵不動,靜候您吩咐。”

酒吞沉吟不語,指腹輕輕摩挲着光滑的銅鈴,片刻後猛地一發力,将它從窗口擲出,叮叮當當地不知滾落進了哪塊泥土裏。星熊看得膽戰心驚,生怕他下一刻就要發難,不料酒吞卻沉聲道,“不,叫兒郎們都做好準備,三日後動身愛宕——本大爺要親自收拾那個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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