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1.
像是突然下了一場雪那麽白。
酒吞腦海裏竄出這個想法,接着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輕輕蹭了蹭他的手背,回過頭,是鬼葫蘆在喊他,告訴主人有妖物吓破了膽,屁滾尿流地臨陣脫逃了。
“啧,廢物。”他都不知道怎麽到如此境地自己還能笑得出來,“就算只剩下本大爺也無所謂,大不了殺兩個有賺,殺一個不虧。”
一旁安倍晴明正不停地念動咒語,酒吞猜他是在祈禱能有一個起哪怕一丁點效果,來阻止這場災難降臨。
然而……
酒吞看了看黑晴明臉上志在必得的笑容,和白光大作的法陣,喃喃自語道,“你要賭輸了。”
忽然光芒漸弱,晴明繃直脊背,死死地盯着陣眼,似乎生怕裏面冒出什麽東西來。失态的還不止大陰陽師一個人,幾乎所有在場者都心驚膽戰又絕望地,等待着屠刀砍斷脖頸。
可是并沒有,因為黑晴明也詫異地扭過了頭,大妖敏銳地聽覺為酒吞捕獲到了他所說內容——黑晴明在冒火,“法陣怎麽停了?!”
法陣停了?難道說是茨木出了問題?
酒吞心中陡生狂喜,差點沒激動得直接彈了起來——太好了,實在太好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茨木那家夥不會輕易被誰所控制,更不可能随便為誰送死!
好啊!你居然藏得這麽深!本大爺差點都想給你騙過去了,回去之後我非得收拾你不……酒吞猛地一頓,搖搖頭對自己說,回去之後要好好地與茨木大醉一場。
晴明等人自然也是注意到了異狀,終于反應過來黑晴明并非大功告成,估摸着幸虧有屏障阻擋,不然他多半得沖進去趁機給上黑晴明一記。
而黑晴明臉色難看極了,不得不低聲吩咐雪女去探查情況。雪女得令,快步上前,酒吞雖無法越過重重壁壘,窺見實情,卻能看到雪女杵在那兒僵了一會兒,緊接着渾身顫抖起來。
黑晴明急迫地發問:“發生了什麽?到底怎麽回事?!”
雪女轉過頭,臉色糟糕透頂,幾乎是艱難地從嗓子擠出回話,“他……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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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正好?”黑晴明呼出一口濁氣,稍微放松些許,接着才疑惑道,“生祭已經成功,可為何八歧大蛇還未複活?”
“不是的黑晴明大人。”雪女又說,“他之前就死了。”
“你說什麽……?!”黑晴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什麽叫做之前就死了?不可能!”他越吼聲音拔得越高,“這不可能!蠱毒不至于奪走生命!他怎麽會死?!”
雪女慌亂極了,連連搖頭,“我也不清楚為什麽,但他胸口陷下去一塊,我看過了——他…他、他可能之前把心髒挖了出來,尤其撕扯掉大部分靈魂,只剩下很少一部分,來僞造還活着的假象——除卻蠱毒甜香外,我還聞到了……聞到了返魂香的味道。”
“既然如此。”大天狗忙請求道,“就讓我來替黑晴明大人完成大業吧。”
說罷他便拍動翅膀,要朝陣眼中心撲去,可就在這時,東地平線上掙出一抹火紅,萬丈曙光撕破暗夜,朝着愛宕奔襲湧來,點燃了盤旋不散的十萬猛鬼,它們發出最後一聲凄厲慘叫,瞬間焚為無數塵埃墜落進泥土裏。
“只有先帶黑晴明大人離開了。”
大天狗和雪女一左一右扶住搖搖欲墜的黑晴明,施了個妖法便意圖逃進空間漩渦中。晴明哪還會放跑他們第二次,當即帶上一衆式神追了過去——頃刻之間局面颠倒,勝負反置。
而酒吞卻來不及慶祝,他站在原地,耳側一分一毫聲音都聽不見,只覺得自己像是誤入了太虛幻境一般飄飄然;隔一會兒他又感覺自己是在泅水,涉身渦旋再向萬丈深淵裏掉下去,直到抵達渺無生氣的海底,或者別的更為黑暗、更為陰冷的所在。
實在太過安靜了,沒有莺啼鳥啭,沒有小妖喧嘩,亦沒有茨木纏人的鬧騰。
茨木……
茨木!
他驚夢忽醒,猛地回過神來,想起茨木就躺在前方不遠處,安靜得像是睡着了。
“鬼王大人,要不要……”星熊小心翼翼地提議,“要不要過去看看?或許……”他未說完便閉了嘴。
——哪兒還有什麽或許呢?
“本大爺知道了。”良久酒吞回答說, 他并沒有察覺到自己聲音在打顫,而只顧着繃直了脊背,先僵硬無比地邁開腿,随後越走越快,幾乎是沖到了茨木身邊。
那雙金色的眼睛還睜着,瞳孔放縮張大,像黑夜裏的貓,可又潰散無光。于是酒吞想起他先前以為茨木是因為吞噬同類,死氣積蓄而夜盲,現在想來那多半只是死者無法感光。
于是他拼命吸氣,極緩慢地蹲下身,想伸手去把它們撫阖上。但他指尖剛一碰到茨木的皮膚,那些本該觸之柔軟的組織就如蒸發般消失散去,剝離軀殼,露出底下烏黑的骨骼來。
然後酒吞嗅到了他所熟悉的味道,那種他一會兒覺得是焚燒妖骨,一會覺得是脂粉味的,膩人非常的,蠱毒的甜香。
它們花了四十九天爬滿茨木全身,填充髒腑,啃噬腦髓,侵蝕靈魂,最後才鑽進骨頭裏。而這個過程他居然毫不知情,還一心一意地惱怒着,埋怨着,質問你為什麽反常。
他有些想扯出一抹譏諷,但他試了半天,還是擺不出任何表情。最後還是星熊蹑手蹑腳地走過來,放緩了聲音安慰說,“要麽我們把骨頭帶回去吧,也許桃花妖能夠幫忙。”
“你覺得有多久了?”
酒吞提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星熊愣了片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自己覺得茨木死了多久。無論是妖還是人,靈魂都只會在陽間徘徊七天,一旦過了頭七,靈魂去往冥界,那就算是再精妙的醫術都無法起死回生了。他哪裏敢答,只有斟酌再三後說,“先試一試吧。”
“那就試一試。”酒吞平靜地點點頭,算是允了,可就如同血肉一般,骨架也一碰便碎成一攤齑粉。
星熊打了個冷顫,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屍骨粉碎,堪堪撐住的甲胄跟着坍塌下去,落在地上砸出一聲脆響,像是有什麽物什撞到了似的。酒吞蹙起眉,低頭翻找起來,随即渾身一顫,指尖打着抖從衣物裏面拎出一串亮閃閃的銅鈴來。
“咦?這個是……”星熊深感詫異,“難道鈴铛不是早就送回來了嗎?”
可酒吞臉上的冷靜卻終于崩碎了,星熊從來沒聽過他用那種近乎絕望的語調說話,他說,“既然鈴铛随身帶着,那他給我的是什麽?”
22.
“真是好酒!好酒啊!本大爺今天就要與這明月大醉一場!”
整個大江山加起來都勸不動他們鬼王,星熊更是好說歹說把自己講得口幹舌燥了,任舊沒法阻止酒吞把神酒全部搬出來,仰起脖頸一壇接着一壇地灌下腹去,倒空後再将瓷壇沖地上一砸圖個響聽。
衆妖急得團團轉,知道您酒量過人千杯不倒,但也不能這樣喝啊。
酒吞哪聽得進勸,沒了酒便把鬼葫蘆裏的血釀也倒出來,不管不顧地從正殿一步三晃出去,緩步搖到竹林裏。恰巧撞上了途經卻被小妖們堵住,非得纏着她要聽故事的青行燈。
“青行燈姐姐,講故事。”
“講故事講故事!”
青行燈給小鬼頭們鬧得沒轍,只好坐下來妥協說,“好吧,講什麽好呢?”
小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讨論了一陣,突然有人提議說,“講你上次沒講完的那個!”
“對,就那個,就那個。”
“講完吧青行燈姐姐。”
“唔……”青行燈抿着嘴唇回憶,可依舊有些記不起來,“我上次講到哪裏了?”
“我記得我記得!”不知從哪裏跑過來的蝴蝶精舉手說,“你講到陰陽師愛上了貴族小姐,但是貴族小姐只願意嫁給能替她找到龍首之玉的人。惡龍想幫陰陽師完成心願,但還是因為怕死反悔了。”
“哦,這裏啊。”她心中了然,眨了眨眼,放慢調子好将大家帶入氣氛,“上次說到惡龍為了完成陰陽師的心願,決定自行剜下首玉,可最後它還是反悔了,因為它怕死。”
“它真膽小!不是說為了報恩什麽都願意嗎?”
一名小妖不滿地鼓起腮幫子嚷嚷,青行燈卻搖了搖頭,“不是的,你們誤會了,我說它怕死可不是因為它恐懼死亡的痛感。而是因為它想啊,就算貴族小姐得到了龍首之玉,滿足了願意,可她要是有第二個呢?第三個呢?陰陽師哪裏做得到啊——更重要的是,貴族小姐不會真正地愛上陰陽師。
它猶豫不決,心驚膽戰地等了好幾天,打算随時變更主意。然後它發現,陰陽師之前雖然朝思暮想地念着,有一段時間消沉萎靡,但他終究還是打起了精神,繼續刻苦鑽研陰陽遁術,而并沒有從此一蹶不振。
除此以上兩點外,可能還需要加上惡龍的一點……怎麽說呢?好吧,自私——我想應該這樣形容。因為每天和陰陽師待在一起,所以它心中也産生了除卻好戰以外的欲求,或者更精确一些——不切實際的虛妄。它希望每天第一個給陰陽師問好的是自己,替他下雨時送傘的是自己,看到他笑容的是自己,陪伴他坎坷的是自己。它實在太愛陰陽師了,甚至于開始擁有了“恐懼”這種情緒。惡龍不再天不怕地不怕了,它發瘋似的想和陰陽師一起活下去,并且妄想是不是只要自己一直陪着他,就會朝一日守得雲開見月明呢?一廂情願的深愛無異于義無反顧撞上的南牆,然而萬一呢?萬一陰陽師知曉了它的情愫,萬一也對它說出'愛'這個字呢?——所以它開始害怕死亡了。”
“那…陰陽師最後和它在一起了嗎?”
青行燈又搖了搖頭,接着說,“也許會吧。但是後來陰陽師終于成為了有才華的人,有貴族雇傭他退治妖怪,很不幸的,陰陽師受了傷,中了某種妖物的奇毒,他奄奄一息,很快就會死去。
惡龍百般焦急,找來許多人類的大夫,每一個都說已經藥石無醫。惡龍不能接受這種結果,于是又找來妖怪的大夫,也是束手無措。最後,有一名活了上萬年的老妖發了善心,告訴它還有唯一一種辦法可以救陰陽師。我想你們可以猜到了——祛毒辟邪的龍首之玉。
惡龍沉默了,它坐在陰陽師的病榻旁,坐了整整一晚上。這一晚上呢,它試圖用人世間所有美好的,尚且值得留戀的東西來說服自己,比如說夏日祭的蘋果糖啊,比如說酣暢淋漓的戰鬥啊,比如說那片養育了它的大湖啊。
但它發現,這些所有的東西,通通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它深愛的陰陽師更重要。”
青行燈娓娓道來的講述聲鑽進酒吞耳朵裏,突兀變了個調子,拐成那個他谙熟于心的嗓音,很認真地對他說,“于是他不怕了,接着下定決心——那就死吧。”
酒吞渾身上下過電似的一麻,轉身踉跄着往正殿跑回去。也不知是不是喝醉了,實力強勁的大妖竟是一路上數次跌倒。他來到那棵掉禿了葉子的樹下,魔怔了似的蹲下身撥開一層一層疊積的枯葉。星熊見狀錯愕至極,以為他酒意上頭又要瞎折騰撒瘋了,趕緊上前緩和事态,“怎麽了鬼王大人?”
“掉到哪兒去了?”他口中念念有詞,皺緊眉頭,站起身繞着樹轉了一圈,臉色慘白難看,“本大爺記得就扔這裏了啊?”
星熊還未開口,他又咬牙怒道,該不會是那群該死的掃帚給本大爺丢了吧?!”
“呃…那個,您是在找那串鈴铛嗎?”星熊摸摸鼻子,連忙掏出一方小匣遞給他,“在下之前覺着您可能還要用,就自作主張地撿回來收着了。”
酒吞也來不及同他發作,只是急切地接過匣子作勢要開。可他才剛摸到鎖口,卻突然跟洩氣似的垂下手臂,微阖了阖眼平淡道,“算了,沒什麽。”
接着便擺擺手示意星熊退下。
星熊仍感迷惑,不過對這鬼王他一向是順從的。于是他如往常般施了一禮,依言離去。
酒吞望着下屬漸行漸遠的背影,第二次攢夠了力氣,試圖去開那個匣子。可惜它實在像是剛淬過火,哪怕碰一下酒吞都覺得燙手極了,仿佛粘上去就要被生生撕掉一層皮。但還有更可怕的東西等着他,大妖五感過人,他分明能感受到——有什麽在其中砰砰跳動。
「我看過了——他…他、他可能之前把心髒挖了出來,尤其撕扯掉大部分靈魂,只剩下很少一部分,來僞造還活着的假象。」
「羅生門之鬼,最善于幻形變化。」
靠着樹幹緩緩滑下來,酒吞覺得他可能永遠都沒法打開這個匣子。
他擡起頭,連月不雨折磨得老樹綠葉盡落,只剩下枯萎枝桠,在月明星稀的夜幕中張牙舞爪地伸展,但透過那些縫隙,卻看不到成千上萬的燈籠升起。
然後有誰輕聲問他,“你認為我不喜歡你嗎?不相信我對你懷抱有一腔真情嗎?”
聽罷他手一揮,直指向樹梢僅剩的枯葉,重複當日說過的話,“喜歡啊,但喜歡無異于這樹上的葉子,連月不得雨澤,便會凋零枯萎。妖怪的喜歡就更是薄涼,平日裏做得再濃情蜜意,大難臨頭了也會棄之敝履,更別提什麽為愛獻身了——情真?那是什麽狗屁東西?”
“但是摯友你真好,我也會對你很好的。”那人牛頭不對馬嘴地接話道,酒吞剛想罵他兩句,又聽見他說,“我有東西要送給你,就在你左手邊。”
他不耐煩地摸了上去,觸感粗糙至極,居然是一截裸露在外的樹根。
“你就拿這個糊弄本大爺?”
酒吞惱了,發力一捏,手指刺穿表皮,有什麽濕潤的東西黏在他指腹上,定晴一看——淡綠色的,鮮活的汁液粘他一手——因為大旱,這棵樹葉子全掉光了,根卻還活着,不得雨澤,它便奮力往下掘泉,綿緒百米之長。
一如深愛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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