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八斬刀(一)

绮羅讷讷地看着眼前之人,半晌回不過神來。

天已大亮,佛堂裏仍舊安安靜靜。

曹寧和玲玲仍睡得正熟,羅漢還在打着鼾,只有遲悟在自己身邊。

“我……剛剛怎麽了嗎?”绮羅呆愣道。

“你剛剛是不是做噩夢了。”遲悟皺眉。

“噩夢倒也不算是噩夢,但的确是……”绮羅道,接着又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遲悟:“……”

绮羅一低頭就看見自己牢牢地抓着遲悟的手:“……”

習慣了,一時半會改不過來。做夢的時候容易緊張,就,唔。

“咳。”绮羅輕咳了一聲,裝作什麽都沒發生,松開了他。

“人在和其他的靈體共情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緊張,這是正常的。你本是坐着的,剛剛突然就倒下了,我也是感覺到了你的靈力有些不尋常的波動才過來看看的。”遲悟平靜地說道,“沒事就好。”

唔,這小子貌似還在給她找理由,嗯,不賴不賴。要不然可就尴尬了。

绮羅眨巴眨巴了眼睛,卻忽然道:“等等,你剛剛說什麽?共情?什麽是共情。”

遲悟認真問道:“你真的是是修行之人麽。”

绮羅:“……”就你厲害。

遲悟淡道:“另一種說法,叫托夢。”

Advertisement

绮羅:“……”

绮羅:“哈,我早知道的,考考你而已。”

遲悟:“……”

绮羅十分不要臉地結束了這個話題,心下想着,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剛剛那家夥,真的是鬼啊……

可為什麽那鬼的面貌這麽像普慈和尚?他又為什麽反複地叮囑她,要讓她……

绮羅忍不住扭過頭去,看向了玲玲。那個小丫頭此刻蜷成了一團,睡得正熟。

害……怕?

绮羅:“……”

外面仍舊有熙攘的人聲,引得绮羅注意。遲悟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淡聲道:“好像找了半夜也沒找着呢。”

“能找着才怪了。”绮羅随口說道。

畢竟在她手上都逃了兩回,能這麽容易被一群凡人找着?

绮羅走到了院子裏,看見這群人一個個面上都帶着焦急但又亢奮的光芒。

其實也能理解。

在絕望之中如困獸一般地游走了這麽久,好不容易看到一絲天光,怎麽可能保持冷靜。

死地而後生,往往才是最能激發人鬥志的。

不過,說來也是可笑。這群人明明怕妖怪怕得要死,昨天乍一看到普慈本相的時候一個二個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也沒見着誰有今天這樣的氣勢。不過是因為普慈先怕了他們,露出了怯态,才叫他們膽子大起來的。

欺軟怕硬,是人無法拔除的劣根。或者說,是本能。

無可厚非。

事實上,绮羅見過普慈的蛤.蟆法相,體型巨大,吼一嗓子出來,山林巨震,絕對不會連這些凡人都鬥不過。所以,他逃跑了,反而讓绮羅确信,這山中的異事非他為之。

可不是他,又該會是誰呢?

這山中的事情,似乎和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關,绮羅想着。而且,這些事情似乎都指向了一個人,那就是這間禪院的第一位主人,那個無名的老和尚,傳說中的蛤.蟆禪師。

說來,她好像記得,之前那位老者說過,普慈和尚與那位蛤.蟆禪師長得很像?

她猛地想起了昨晚入她夢的那位老僧,難不成……

心中有執念,有放不下的東西,魂魄才會徘徊世間。執念越深,忘得越慢,徘徊的越久。

所以,在此地徘徊了将近三十年,那老僧,到底有什麽遺願未了?

都說出家人四大皆空,原來,也有放不下的嗎?

那老僧對她說:“那孩子,害怕。”

“請別讓她害怕。”

害怕什麽?

绮羅盤着個腿,板樁一樣的坐在石雕的蛤.蟆石像上,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聽得“铛”的一聲脆響,她的心緒猛地被拉了回來。

是玲玲正在拿小石子砸鐘呢。

這禪院裏面有一口小的青銅鐘,與那些香火旺盛的大寺院裏的鐘根本比不了。而且,許是因為很久沒人擦拭了,上面落了一層薄灰,被玲玲拿石子一砸,便全被震了下來。

想來,曾經的這裏,也該是晨鐘暮鼓的清淨之地吧。

這鐘聲讓绮羅聽着,似乎讓她想到了什麽,可是隐隐約約的,又說不出來。

她大爺似的一招手:“玲兒,過來。”

玲玲玩的正入迷,也不起身,連腦袋都沒擡起來:“你過來,陪我玩。”

嘿,這個小娃娃,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麽?绮羅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心說肯定得給你這小鬼一點厲害瞧瞧。

于是她從石像上一蹦蹦下來,笑得面若桃花,殷勤道:“來啦!”

她三兩步走到玲玲面前,蹲下身來,這才看見她用來砸鐘的并不是什麽石子,而是銀子!

绮羅:“……”

绮羅默默地摸了摸自己腰間挂着的癟得像荷包蛋似的的荷包,一時間,無語凝噎。

這都是,什麽世道啊?魔頭都沒飯吃了,小孩拿銀子當彈子兒?

不行,把這山裏的事給解決了,走的時候一定要狠狠地敲上一筆。

绮羅問道:“玲玲,你哪來的這麽多銀子?”

玲玲道:“從曹哥哥那裏借來的。”

绮羅訝異道:“就他,看起來那麽個窮酸樣,這麽有錢噠?”

玲玲道:“是啊。曹哥哥以前是貨郎,去過好多地方呢,他前幾年才回的村裏,回來的時候賺了好多錢呢。他可有本事了,會給我帶好吃的好玩的東西。”

嗯,在小孩眼裏,給吃的給玩的就是有本事吧……

“貨郎啊,我看他那樣,還以為他一直在這窮山溝溝裏面長大的呢。”绮羅一抱胳臂,“沒想到還是個有錢人。”

玲玲沒再聽她絮絮叨叨,自顧自地把銀錠子丢出去,砸到青銅的鐘上,發出了“铛——铛——”的清脆聲響。绮羅忽然試探着開口:“玲玲,你……怕嗎?”

“怕什麽?”玲玲頭都沒擡。

“唔……就是……”绮羅舔了舔嘴唇,“随便什麽都行,你有怕什麽東西嗎?”

玲玲仰起頭來,認真地思考了片刻:“怕我娘不在。”

“還有呢?”

“怕餓肚子。”

“呃,還有麽?”

“……”

玲玲擡起頭定定地看着绮羅,忽然問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怕不怕普慈爺爺?”

她緊接着道:“我不怕普慈爺爺,但我怕他不回來了。”

绮羅一時間沉默了。玲玲自顧自地繼續道:“你怎麽跟其他人一樣呢,你也怕普慈爺爺是不是?別人怕他,可我不怕。爺爺人很好的,我幹嘛要怕他?”

是啊,幹嘛要怕他?绮羅微愣地想到。

就因為他不是人?就因為他有着一張醜陋的蛤.蟆皮?

披了人皮,他就被尊為高僧、大師,德高望重,一朝換回了蛤.蟆皮,他就什麽都不是了?就該受衆人唾棄,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了?

佛說,衆生平等。可衆生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評斷,便是帶了偏到骨子裏的偏見的。

其實,不說這些村民,即便是她自己,難道就沒有偏見了嗎?在那個小山崗上,看見那蛤.蟆精的第一眼,她不是也立刻就把它像成了害人性命的妖精了麽。

有什麽資格說旁人肉眼凡胎,她自己不也是一樣。到頭來,還沒一個小孩子看得通透。

“铛——”又是一聲,小小的一塊銀錠子,骨碌碌地滾到了绮羅腳邊。绮羅随手揀起來,正要學玲玲一樣,往那銅鐘上砸回去呢,卻在銀子剛要出手的時候猛地一抓,将它又撈了回來。

她攤開手掌,怔怔地看着手裏的銀錠子,呆住了。

村裏面的人都在絞盡腦汁地想着怎麽才能找到那蛤.蟆精,玲玲她娘則一個人在庖廚之中,看着鍋竈。

“我怎麽都覺得這事不對頭,大師那麽好一人,這中間肯定有什麽不對的地方。”玲玲她娘一邊燒着火,準備着衆人的飯食,一邊皺着眉頭絮絮叨叨着。

她是在對着曹寧講話的。

曹寧剛剛去砍了柴,此刻正幫她堆到了庖廚的角落裏,放好之後,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淡淡地答了聲:“嗯。”

他沒再多說什麽,徑自出了門,卻迎面撞上了绮羅要進廚房來。

他便往左邁了一步,打算錯身出去,卻沒料到绮羅也往這邊邁了一步。他旋即又往右,绮羅卻也往右邁了一步。

這可就不是巧合了。

他眉頭微蹙,擡頭看着眼前這個妖精:“……你又做什麽。”

绮羅笑嘻嘻地道:“找你。”

“找我幹嘛?”他有些不解。

“我來找你問罪的。”绮羅龇牙笑着,“你偷了我的銀子。”

“……”曹寧一陣無語,他輕輕挑了挑眉,風輕雲淡地道,“請問你的荷包裏有多少銀子給我偷?”

“唉,你這話就不對了,我銀子少,可不代表沒的可偷啊,你看。”绮羅說着攤開了自己的手,一小塊長得頗有些磕碜但分量還挺足的銀錠子卧在她手心裏。

曹寧看見這銀子,一瞬間面色微微變了,但很快又恢複如常。他輕吸了一口氣,似是玩笑地問道:“你憑什麽說這是你的銀子,難不成天底下的銀子你說是你的就都是你的了?它跟你姓了,還是長得像你?”

绮羅面上吊兒郎當的笑漸漸地收斂了,眸子裏還有些淺淡的笑意,卻不知為何讓人覺得,有些咄咄逼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她道:“這天底下的東西的确不都是我的,可是印上姑奶奶牙印兒的,那就是姑奶奶的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