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八斬刀(四)
“瞧瞧你吧,活成了什麽樣子。你日日吃齋念佛,夜夜青燈古卷,你想要普渡衆生,可你瞧瞧,這些人配麽?你待他們慈悲無私,可他們又是怎麽對你的?只不過一個晚上而已,你就從人人敬仰的大師成了人人喊打的妖精,一切都只不過是你換了一張皮而已。”
“你有了一張和善的皮,便是大師,你有了一張蛤.蟆的皮,便是妖孽。這些膚淺的人,他們真的值得你付出這麽多嗎?這些命賤如蝼蟻的人,真的值得你去渡嗎?”
“他們也不過是披了人皮的鬼而已,本質都是一樣的,黑心黑肺,爛到骨子裏,無藥可醫。這樣的人,活該去地獄!”
绮羅聽見曹寧聲嘶力竭地喊着,面上無波無瀾,可心裏的某一處,卻多多少少有些觸動。
她能聽見身後那些人像馬蜂一樣嗡嗡嗡地往佛堂裏擠的聲音,所有人都在為了自己的性命而掙紮。
有希望時,那小小的佛堂便是他們的庇佑;絕望的時候,那狼狽的和尚變成了罪惡的祭品。
她對這些人,其實是有怨言的,從羅漢險些喪命的時候,她心裏就對這些人有了不滿。現在,面對着曹寧幾乎瘋狂的質問,她也開始想到了,為何要救?
救他們,是為了什麽啊?
绮羅閉上了眼睛,沉思了半晌。衆人已經趁這個時候雞鴨回籠一般的逃進了佛堂裏,将門關的死死的了。
院子裏只剩下遲悟,绮羅,普慈,還有站在對面那個以黑暗為後盾的年輕人。
在一片安靜之中,不知過了多久,绮羅才睜開了眼睛,她望着曹寧,極是認真地回答道:“想要活着,原本就沒有什麽錯,這不是罪,更不是惡……你難道不知道嗎,人間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啊。”
“的确,如你所言,只要再過上一段時間,這些人就該自相殘殺了。可是,是你把他們逼至絕境,是你讓他們脫離了這個人間,你又憑什麽反過來指責他們,讓他們為你所謂的惡而付出代價?”
“是我麽?是我讓他們沒有退路的嗎?”曹寧哈哈大笑起來,“我的公主殿下,是你太天真了。即便我沒有設下這個陣法,也總會有人為了一己之私而傷天害理,我只不過是加速了這個過程罷了。你看,那邊不就有一個現成的例子。”
绮羅聞言猛地回頭,正看見三五只走屍從佛堂的屋頂上翻下來,繞到佛堂偏門處,直接撞破了窗戶沖了進去,佛堂裏面立時便人聲大作,人群的尖叫聲直刺耳膜。
不過一息的時間,那幾個走屍又從佛堂裏竄了出來,順帶着還帶出了兩三個人來。绮羅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杜二那夥潑皮。
曹寧笑道:“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可不是我讓他們抓這三個人的,是這些死人自己還記得。他們都是死在這幾個人手下的,他們的魂魄雖然被絞碎了,可是他們的怨念,并未消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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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區別在哪裏嗎?”曹寧慢慢地從陰影中走出來,面上帶着揶揄又嘲諷的笑:“在于,面對這種渣滓,你會心慈手軟,而我,絕對不會。”
大片大片的走屍,從高牆上跳下來,将杜二三人拖進了走屍堆裏。三個人的不似人聲的慘叫立時就從走屍堆中傳了出來,即便是绮羅,聽見之後也忍不住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走屍們的怨念不可謂不強,動作不可謂不快,幾息的時間過後,慘叫聲便消失了。
可是,猶如在耳,揮之不去。
“你殺了這幾個人渣我也不說什麽了,剩下的人呢?玲玲呢,大娘呢,大師呢?你都要殺?”绮羅皺着眉頭說道,“自私是人的本性,如果你真的要把所有的人放到你設置的絕境中來考驗,那這個世上豈不是所有的人都該死了?”
“不,公主殿下,你怕是理解錯了,我設下這個陣法可并非是一個考驗。既然原本就沒打算讓任何人能從這個迷陣中走出來,又怎麽能稱之為考驗呢?若真要說的話,我更願意把它稱之為‘罰’。讓這些人在絕望中死去,才是最好的懲罰。”
“公主,你在屠龍宮呆了七年,棱角都被磨去了。你閉目塞聽,怕是也沒聽說我這些年所幹過的事情吧。這個迷陣,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設了,我在其他很多地方做了不知多少次的預演。而現在,我重新回到了這個讓我看清世間本質的地方,以這些人的性命作為獻祭,行我之道!”
“你的……道?”绮羅一挑眉頭,覺得頗為有趣。
“不錯,我的道。”曹寧沉聲開口,一字一句,句句铿锵。
“這芸芸衆生,盡皆有罪,這浩浩天下,皆為煉獄。苦海無邊,地獄無邊,只有殺盡了天下之人,才能斬斷罪惡,才能蕩滌地獄。這是度化天下蒼生……唯一的辦法。”
“你要殺盡天下人?”绮羅眸光暗沉,冷聲反問,“那你與罪惡又有什麽分別?”
良久的沉默,曹寧緩緩地擡頭:“本無區別。”
“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佛,本就是要以身渡惡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走屍們蠢蠢欲動,向中央靠近。绮羅忽然高叫了一聲:“羅漢!”
佛堂的小門立刻便被打開了,羅漢沖出來道:“怎麽了!”
他是真的很聽绮羅的話,叫他守門,便盡職盡責地守門,叫他出來,二話沒說,便也就出來了。
绮羅道:“将普慈大師扶進去,好生看着,沒叫你出來,就別出來。”
“好。”羅漢應聲,上前來将普慈背了進去。
即便普慈并非常人,被一根骨刺當兄穿過,也是受了重創,昏死過去。羅漢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此刻像是個小姑娘似的,小心翼翼地将他給擡起來,背進了屋裏去。
绮羅擡眸看向曹寧,脆生生地說道:“或許吧,你有你的道,你覺得世間衆人皆可惡,死有餘辜。我卻有個問題想問你。”
曹寧眉峰一抖:“哦?”
绮羅忽然毫無征兆地一把攬過遲悟,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頭轉過來,面向曹寧:“你看他。”
曹寧:“……他怎麽了。”
绮羅道:“他長得好不好看?”
曹寧:“……”
遲悟:“……”
曹寧被绮羅這兩句話問的有點懵,不知她言下之意。他不喜歡被人溜着兜圈子,面上立刻就浮現出不耐煩的神色來。
卻沒來得及開口,就聽绮羅脆生生地說道:“他模樣長得這般有前途,都還沒能大徹大悟,飛升成佛,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也配自比為佛?”
合着繞來繞去,最後一句才是重點。
佛祖跳出六道衆生,大慈大悲,不受因果。所以,到底要到怎樣的境界,才能算成佛?
“小遲子,能弄出幾把刀來給我嗎?我看你似乎什麽都能變出來似的。”绮羅問遲悟道。
“可以是可以,但時間有限。”遲悟微微一笑,從袖中抽出一支卷軸,平展開來。舉筆急寫了幾劃,忽而擡頭:“幾柄夠用?”
“八柄吧。”
遲悟就又添了幾筆,将那毛筆的末端往卷軸上一敲,一劃,登時便有八道如鎏金般眩目的光刃從卷軸中飛了出去,零散地插到了绮羅的周邊。
少女仍舊笑着,只是原本姣好的容顏此刻已經變得猙獰而殺氣勃發,衣袍和發梢都微微地浮動起來。曹寧站在不遠的地方,只看見這少女身處陰翳之中,身後似是側身站着其他什麽人。
他看不太清,便不自覺地微微眯了眯眼,卻猛地發現她身後的人影動了起來。低垂的頭顱緩緩擡起,看似纖弱的手臂握住了一把把流光溢彩的長刀。
如千手觀音一般。
“小遲子,進去呆着吧,把這個小院子護好,應該沒問題吧?”绮羅轉了轉脖子,發出了咯咯的脆響,淡聲問道。
“你還記不記得,你之前問我是不是修佛法。實話告訴你,我還沒到那個境界呢,學不通濟世渡人的佛法。我學的不過是些邪門歪道,可是有的時候,邪門歪道,以暴制暴,也就足夠了!”
少女足下一蹬,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曹寧的雙眼猛地瞪大,看見這似人非人的身影如走電飛虹一般直接殺進走屍陣中!
似是要在百萬軍中取上将首級,直奔自己而來!
“來!”曹寧一聲暴喝,用盡全力地咆哮出聲,霎時間,又有幾十具走屍被召了過來,如同黑壓壓的烏雲一般,以嘶啞的聲音尖叫着朝绮羅壓去。
少女面色冷然,眼角卻殺氣肆意,八柄流金的長刀旋風一般地舞動起來,化作了讓人看不清的光影!
一橫切,攔腰斬。
二縱劈,朝天香。
三斜挑,劃破陰陽交界!
刀鋒狂舞,如同即興寫意而又勢如破竹的揮毫,龍飛鳳舞,殺氣叢生。高跳低掃,周轉騰挪,矯健迅捷,卻又輕盈如蝶。
六只暗紅的眸子早已經沸騰成了赤金的岩漿,在夜色之中閃電般的劃成了亂影!
看不清,動作太快了,根本無法捕捉。
走屍群中一時間東倒西歪,有些走屍前一秒還搖搖晃晃地奔跑着,下一刻便被一柄利刃毫無聲息地貫穿或橫切,然後轟然倒地。
來不及掙紮,來不及反抗,甚至來不及察覺。
望着潰不成軍的走屍群,望着七零八落的白骨和四濺的污血,曹寧一時間也亂了:她這是要,以一人之力,誅殺所有的走屍?
心頭忽然泛起了一股子怒氣,他暴喝出聲:“狂妄!”
曹寧手上撚訣,剛待大喝一聲“來!”,就見一柄利刃摧枯拉朽地蕩開了黑壓壓的走屍群,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不偏不倚,正中前胸,愣生生地将他本該喊出口的“來”斬殺在了胸腔裏。
曹寧雙目微微睜大,似是不可置信,訝異地看向眼前如同修羅一般的少女。
三頭八臂的法相在利刃插進他胸膛的一瞬間消失,八柄長刀歸于一體。
周身浴血如同剛從地獄中爬出,白皙的面龐因為染血而顯的有些可怖,绮羅手執長刀立在他的面前。
唯獨那一雙赤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分外清明,帶着些微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