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煙樂坊(四)
一瞬間,金光崩裂,化作萬千光塵,紛紛揚揚的散落下來,飛散于夜空中。
像是花火墜地,鎏金夜雨。
遲悟仰頭望着這紛紛揚揚的流光散落,微微怔愣。
從他七歲第一次學會伏魔陣開始,從來用的得心應手,這是第一次被破了陣。
被金光壓制到幾乎要魂飛魄散的女子尋得機會,猛地掙脫了束縛。等遲悟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了。
魔障與伏魔陣幾乎同時崩塌。
绮羅手裏拿着刀,看着面前場景,一時間不知道該說啥。
因為她不知道發生了啥……
她只知道,遲悟似乎并沒遇上什麽麻煩,甚至好像還在給別人找麻煩。
她一個愣神的瞬間,感覺迎面有一陣陰風吹來,本能地揮刀砍去,卻猛然間打了個哆嗦,砍了個空。那一瞬,感覺身上寒意徹骨,卻又轉瞬即逝。
什麽也沒有?
她怔愣着擡頭,遲悟已經回到她身邊了。四下裏霧散風停,塵埃落定,遲悟問她道:“你怎麽找來了?”
绮羅眉頭微皺看着他,頓了好久,語氣生硬地回問道:“我不該找來麽?”
忽然從心底泛出幾分不快活來。
感覺自己費盡心思,火急火燎地趕來救他,可實際上面前這人根本不需要。
她生性如此,從來喜歡什麽事情自己上,把身邊的人留在身後,直到此刻才猛地反應過來: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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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夥既不是什麽乖巧聽話需要她保護的小弟弟,也不是甚麽細皮嫩肉嬌生慣養的小公子。他是藏山寺門人,除魔的手段不知道有多少。根本用不着她擔心。
那她這一晚上像個笨蛋一樣心急火燎地到處找他,到底是在幹什麽?
越想越覺得自己蠢。
這妖精心裏一不快活,臉上顏色就不好看了,嚷嚷道:“你一個人亂跑什麽?不是說出去探探路的麽?探路探到這地方來了?”
“路上碰到的,看着裏面不對,就順道進來瞧一瞧了。”遲悟老實答道。
他聽着绮羅語氣不對,面上神色也不善,明顯是不快活了。心下琢磨着,自己不知又是哪裏觸了她的逆鱗。
估計是因為自己沒有聽她的調令,久去未歸,讓她等得惱了,就又十分乖覺地補充了一句:“因為這裏也沒什麽厲害的角色,我想着也不需要你出手的,就未曾回去與你說。”
绮羅:“……”
這句話本來說的是很讨巧的,遲悟說完也自覺十分的完美,但偏偏聽的人是剛剛被一群妖精追的一身狼狽的绮羅。
就不太妙了。
绮羅的臉刷的一下就變得鐵青,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關鍵還被堵得說不出話。
她能說什麽?姑奶奶剛剛被你口中不怎麽厲害的小妖折騰的灰頭土臉的?
這麽跌相的事她能說出口嘛?!
绮羅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真想一棒子打死面前這個棒槌。
她沒給遲悟什麽好臉,甕聲甕氣地問道:“剛剛那是什麽東西?”
“這裏的花魁,也是妖首。”遲悟道。
“你抓住她了麽?”
“沒有,差一點。”遲悟道,“我剛剛有些分心,伏魔陣亂了。讓她逃了。”
“分心?!”绮羅心裏正好氣沒順呢,這下可揪住他的錯處了,登時開始蠻不講理起來,劈頭蓋臉将遲悟一頓數落。
“你關鍵時候掉什麽鏈子啊!你不是藏山寺的弟子嗎?這麽個小妖都抓不住,這點破事兒都做不好!分你個大頭鬼的心啊!眼睛看到豬身上去啦?”
遲悟:“……”
眼睛看到……好的,閉嘴。
“我……當時……”他似是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卻發現自己也搞不太明白這其中緣由。
伏魔陣是他最熟悉的陣法,他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失手被破了陣。
仔細斟酌了一番,鬼使神差地,他腦中忽然冒出了個有些不知所謂的詞來。他歪了歪腦袋,笑言道:“大約是……得意忘形了吧。”
绮羅:“……”
她一副牙疼的模樣瞧着這家夥,心裏一陣無語,半晌,翻了個白眼,嗤道:“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那種危急的時候,他得的是哪門子的意,又忘的是什麽形。
“你一來到這裏就發現這裏的不對勁了?”兩人順着小路往回走,绮羅不禁問道。
“嗯。”遲悟道,“很容易發現啊,你難道沒……”
他似是想到了什麽,回頭望着绮羅微微皺眉:“是不是因為一葉障目的緣故。你不會一直都帶着它吧。”
绮羅:“……”
绮羅這才想起,遲悟發明出來的那個叫做一葉障目的小術法,可以掩蓋她的瞳色,只有一定的副作用的。既可以擋別人的眼,也會遮住自己的眼睛。有那個東西在,她這雙眼睛就同一個凡人一樣,更容易被幻術所蒙騙。
绮羅想起自己剛剛被那些姑娘們追的到處跑的狼狽情态,一口銀牙幾乎要咬碎,跺腳道:“你這都什麽破玩意兒啊!着實麻煩,我以後不用了!”
那這麽說,她現在看到的場景,其實并不是此處真實的模樣?
果然,遲悟擡手覆上她的眼睛,再拿下來的時候,她眼前所見的場景與之前就有了變化。
眼前所見,哪裏還是個無人的村落,根本就是一處廢墟。四處都是斷牆焦土,房屋都被燒毀了,剩下的殘磚廢瓦經過風沙銷蝕,更是不能看。
就像是多年之前被大火燒過,一直被晾在這裏,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那那些女子呢,她們的真實模樣是什麽樣子?”
“她們嗎?”遲悟走在前面,為绮羅清空道路上的沙泥磚瓦,一邊道,“她們沒有模樣,她們是沒有臉的。”
“沒臉!”绮羅跟在遲悟身後,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她想到了之前遲悟被一群美人包圍的場景。
當時她的第一反應是:遲悟這小子分明是從名門正派出來,怎麽這般沒原則?表面正人君子乖巧異常,實際上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麽輕松就被騙入了美人懷了。
現在再回想一下那個畫面,遲悟微笑着問花魁在何處,而他周圍的那些美人都是……
绮羅:“……”畫面太美。
绮羅一個激靈抖了兩抖,再看向遲悟的目光裏就多了真心實意的欽佩之情。
兄弟,不得了,不愧是正派弟子吶。
這心性,這定力,太他媽好了吧!
遲悟這時正巧回過頭來,四目相對,就看見绮羅眼睛都發着光,用一種看怪胎的眼光看着他……
遲悟:“?”
雖是一頭霧水,但他還是繼續解釋道:“她們的确是沒有臉的,那些美人的皮相都是幻覺所造。她們可以幻化成凡人心中覺得美的模樣,以此來勾引人上鈎,所以也算是另外一種千人千面了吧。”
“至于她們沒有臉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她們原本就是沒有實體的吧。我以前從典籍中看見過,這世上萬事萬物都可成妖,無論是人或畜生這樣的活物,還是石頭砂礫這樣的死物,甚至是沒有實體的虛無缥缈的東西……比如說——人的感情。若我沒有記錯的話,這種妖應該是叫做‘相思’。”
“相思?”绮羅一怔,“原來叫相思啊……”
“你也知道?”
“嗯。”绮羅淡淡道,“也是不久前才想起來的,我曾見過這種妖……在很小的時候了。只是一直都不知道她們的名字。”
那些女子刀槍不破,非靈非質,非人非鬼,說她們是虛無缥缈的感情所化,倒是沒什麽問題。
“成妖是件很難的事情。這世間,花鳥魚蟲這些有實體的生靈想要成妖都得需要機緣和造化,更何況是虛無缥缈的感情。古書裏記載,‘相思’是那些因為戰争而失去丈夫的女子的思念和怨念所幻化出來的妖怪,按道理來說……很難成形的。不知為何,這裏會有這麽多。”遲悟似乎也還沒弄明白這個問題,語氣裏帶了淡淡的疑惑。
绮羅打量了一下四周,一片焦土。可這地方之前是什麽樣子呢?會不會就是幻術所營造的那副模樣?
如果是的話,這裏之前應該是個安靜的小村落才對。
她正思量着,冷不防地心頭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像是一只大手在一瞬間攥緊了她的心髒似的,痛的她瞳孔驟然擴大,彎下腰猛地吸了兩口涼氣。
糟了,之前暫時壓下去的情緒,此刻又膨脹起來,翻江倒海似的在她體內一陣亂竄。
遲悟未曾發覺,仍舊自顧自地往前走着,念叨道:“這種妖是沒辦法收服的,因為沒有本體,她們幾乎沒有弱點。一般來說,她們不會對人間造成什麽威脅,所以也沒必要管。但這次,倒是不尋常。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這麽多‘相思’聚在這裏,害人性命。我懷疑是那個妖首的問題,所以才想着要去看看花魁到底是何方神聖……只可惜,叫她逃了。”
遲悟說着,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個小池塘,“……真是奇了,這附近都是一片荒蕪,池塘裏的水竟還沒幹?”
他想起剛剛看見绮羅臉上沾了不少的灰塵,像個花貓似的。當下從懷中抽出一張帕子,朝那池塘走去,一邊走還在繼續給绮羅解釋着“相思”的事情。
全然沒有注意到绮羅在他身後走的異常緩慢。
“‘相思’是思念和怨念所化,情緒在血肉之軀中滋生,也只能在血肉之軀中消弭。所以脫離了軀體而成妖的她們很難被抹殺,除非再有旁人以血肉之軀為引,才能一點點地将其消磨度化。”
“嗯。我知道。”绮羅的聲音略有些沉悶地從他身後傳來。
“只不過,這種方法很難就是了。”遲悟一邊洗着手帕,一邊沉吟着道,“這些沉積已久的情緒消散的過程會完完全全地複刻在引渡人的身上,思念,怨念,欲念,反反複複,滋味很不好受。所以書上也有記載,曾有人捕殺這種妖,将其制成妖毒……這毒幾乎無法可解。”
“嗯。”绮羅又悶哼了一聲。只不過這一次的聲音比上一次更加沉悶,更加遙遠,帶着微微的喘息。
聽得遲悟一怔。
他這才回過頭來,發現绮羅已經落下一段距離了。她站在剛才的地方一動不動,倆只手握着刀柄,刀尖杵地,撐住了整個身子的重量。
額發淩亂的垂下,擋住了眼睛,教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喘息亂而急促,似乎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绮羅?”遲悟怔了一瞬,也沒管那帕子落到了水裏,立刻就往回走去。
“別過來!”绮羅忽然道。
這一句,在她看來,是費了全部的力氣喊出來的。可真正出口之後,在遲悟聽來,只是有氣無力。
遲悟微微皺眉,仍舊朝這邊走來。
“不是叫你別過來嗎!”绮羅怒道,聲音中竟然難得一見地顯出了嘶啞。
然而也就只這一句還有些氣勢,下一句話出口,就像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氣一般:“就在那別動,別過來……別、別說話。”
說完這句,她就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了。甚至這句話的最後幾個字,還卡在喉嚨口之時就已經成了含混不清的嗚嚕。
所有的力氣都花在和自己對抗上了。
她之前急着找人,将那些情緒強硬地壓制下去,此刻,妖毒發難,再沒辦法壓制了。
她忘了,相思之下,不僅有安靜的孤獨,沉默的思念,冰冷的怨恨,還有……最□□的欲念。
在無數個獨守空閨的夜裏苦苦壓制的欲念 ……一瞬暴起,力量比之前的極寒還要洶湧難捱百倍!
绮羅現在只覺得渾身都在發燙,血液在四肢百骸裏沸騰翻湧,攪得她腿腳酸脹,幾乎要站不住。感官比平常敏銳了數倍,一切細微的感覺都被無限的放大。
遲悟的聲音、耳畔風過的聲音都讓她不得清淨,身上出了一層的汗,汗水從脊背上滾落的觸感格外清晰難忍。經夜風一吹,她忍不住地想打激靈,燥熱卻減不去半分。
她自己與自己僵持着,與愈加敏銳的體感相反的是漸漸不清的神志。胸腔裏跳着的活物幾乎炸裂開來,腦中是克制不住卻又無處宣洩的興奮的躁動。口幹舌燥,眼前視線愈加模糊,她胡亂又無力地想要晃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
這一搖頭,不僅沒清醒,反而更糟。汗水順着額發淌了下來,輕輕癢癢,在頰上頸間留下了一路讓她幾乎要發瘋的痕跡。
要死了、要死了,再這樣下去……真的要死了……她只覺得難受到了極致,腦子反複地出現的只有這樣一個念頭。手上終于沒了力氣,長刀也撐不住她的身子了,晃了兩晃,雙膝一軟,就要跪下去了。
卻覺得有人及時的托住了她。
“绮羅!”遲悟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挨上近前,一把攬住了她,将她穩住。绮羅仰首間,模糊的視線正撞上少年緊皺的眉頭和溢滿了擔憂的桃花眼尾。
實實在在的接觸比之前微風拂過似有似無的觸感的勁力要強上太多,只不過一個瞬間,自我對抗的僵持就土崩瓦解。腦袋挨上少年肩頭的那一刻,她萌生了一種要狠狠咬下去的沖動。
管那麽多做什麽?她昏沉想到。
腳下熟練地使了個絆子,遲悟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她絆倒在地。不再壓制之後神志好像立馬清晰了些,話也能說的順了,眨眼之間,她便幹脆利落地跨坐到少年身上,俯身壓了下去。
聲音沙啞的厲害,她微喘着道:“你不是說,命都可以給我嗎?”
遲悟微微一怔,凝望着绮羅那幾乎睜不開的一雙眼睛。
绮羅一手摁在他肩上,撐起身子,另一手胡亂地将衣領扯松了些,漂亮的鎖骨在衣料之下若隐若現。眯着的眸子裏泛出了些微的猩紅,帶着居高臨下的侵略和霸道。
“你不是一直想做壞事麽……”她微微喘了口氣,說道,“我來教你做天下最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