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桃花孽(六)
“绮羅!你去哪兒?”遲悟緊跟在绮羅身後,急聲問道。
“劉府。”绮羅冷冷道,身形極快,片刻不停。
她回到之前那帶着孫兒的老婦摘菜的地方,從一旁樹下将馬牽出來,翻身上馬,一聲唿哨,便急奔出去。
“绮羅!”遲悟在她身後喊她。
“別跟着我!”绮羅頭也不回地叫道,“回客棧等我!”
留下少年一個人站在原地,清隽的面龐上神情嚴肅,看着遠處紅衣白馬的少女一騎絕塵。
“有什麽事……不可以同我一起解決麽?”少年眉頭微皺,喃喃念道。
“你不帶他一起?”陸雲卿嗤笑一聲,語氣裏卻全然是冷意,并不是真的要問的意思。
“又不是什麽好事情,說不定要見血,不能帶小孩去。”绮羅也冷笑道。
此時這一人一鬼,竟像是有一種奇妙的默契,心照不宣。
绮羅尋思,這大概是因為本性的緣故,她骨子裏與惡鬼同道。
“你可是個逃犯,不怕全城的通緝令了?”
“我又不做什麽。看着你做就好了。”
“你也不攔着我?萬一這世上真有什麽閻羅陰司,殺了人,判我永世不得超生呢?”陸雲卿咬牙切齒地笑道,她是努力想要讓自己顯得從容一點,可是做不到。
要是她此刻有自己的身體,怕是要氣得發抖。
“那就不得超生吧。”绮羅道,“換做我,我寧願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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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騎了馬,此刻也顧不上避人耳目了,直接縱馬上了長街。一路呼喝,驚得路人紛紛退避。
“這是要趕去投胎麽?”
“長點眼行不行!”
绮羅也顧不上這些了,她也不知道,是因為陸雲卿與她同居一體的時間太久了,她能與陸雲卿感同身受,還是因為她在此之前不久也想做同她一樣的事卻沒能做成……
她現在只覺得怒火中燒。
绮羅一個走神的時機,眼前道路上猛地多出來一個少年,近在咫尺,下一刻,白馬的馬蹄便要踏上去了,绮羅瞳孔驟然一縮,猛地一拉缰繩。
頓時馬兒放聲嘶鳴,前蹄高高揚起,那少年此時面上才顯出驚恐的神色。去勢太急,千鈞一發的時候,绮羅右手拉住缰繩又是一拉一帶,生生将馬蹄落地之處拉偏了兩尺。那少年倒是沒被踩到,绮羅卻一個翻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那馬兒那經得起這妖精這麽大的力道,一時間竟然口吐白沫昏死了過去。绮羅從地上爬起來,心道一聲罪過,連忙去看那少年,将他渾身上下摸了個遍,确認了胳臂和腿都沒斷,這才問道:“小哥,你沒事吧?可有哪裏摔痛了。”
那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長得面目清秀,真真是一副好相貌。雖說錯在绮羅,卻也沒說什麽,被绮羅不管三七二十一摸了一通,臉竟然還紅了,只是抿着唇微微搖了搖頭。
“那就好,那就好。”绮羅長吐了一口氣。她這廂還待要說什麽,一旁就又一個尖細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一個中年的男子,帶了兩個小書童打扮的小童子,急急忙忙奔了過來。
那男人說起話來尖聲尖氣的,撲上來就将那少年摟在懷裏,上下又是一通摸:“我的個少爺啊,你怎麽又一個人亂跑出來了啊!老爺叫我看着你寫文章,你這萬一要是出什麽事,我怎麽跟老爺交代啊!你要是斷胳臂斷腿的,我還不得拿命去賠啊!”他說完這才抹了一把頭上的汗,一副虛驚一場的模樣。
緩過一口氣來,立時便轉過來,換上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指着绮羅的鼻子将绮羅一通數落。
绮羅自知理虧,也只好連連陪笑,道:“是我的不是了,眼下先不說這個,先找個地方歇歇,給孩子壓壓驚。再去找大夫來瞧瞧。醫藥費算我頭上。”
那男人這才歇了一口氣,拉着绮羅道:“你可不許走!倒不是要你錢財,只是萬一我們少爺哪傷着了,你得但這個責任!”回頭安撫道:“少爺,咱先找個茶樓酒樓歇歇,我回頭叫流風堂的大夫來給你瞧瞧,昂。”
那少年腼腆一笑:“不必了,我真的沒事,叫陳叔叔擔心了。”又小聲道:“你別拽着人家了,這位姊姊想來是有什麽急事,才那麽急着走的。”
那男人這才哼哼了兩聲,放開了绮羅,不滿道:“算你走運。該幹嘛幹嘛去吧,趕緊的!真是晦氣!”
绮羅見那少年似乎也沒什麽事了,當下又道了聲抱歉,便起身走開了。身後,那少年的聲音卻又響起:“陳叔叔,我爹爹還在縣衙嗎?我真的沒事,這點小事就別去打擾他啦……”
旁邊的小童聲音糯糯地道:“輕歌少爺,你走丢了,可吓死我們了。下回可不能這樣了!”
那少年笑着答道:“是我錯了,以後不會啦……”
绮羅的腳步卻忽然頓住了,陸雲卿的聲音回蕩在她腦海裏,微微顫抖。
“轉、轉過去……讓我、讓我再瞧瞧他……”
绮羅依言回頭,看見幾步開外那眉目清秀,像個粉嫩嫩的糯米團子似的少年,此刻正朝兩個小童一臉誠懇地道歉,溫和的笑臉裏還透着一團稚氣,卻又莫名顯得很是成熟。還是少年時,便能看出将來翩翩如玉君子的影子來。
原先只是打眼一看,倒是不曾注意,此刻細細瞧來,才發現這少年的眉眼,與陸雲卿竟是有六七分的相似。
绮羅似乎能感受到陸雲卿此時的感受,一顆心跳的沉重而緩慢,酸澀之感溢滿了胸腔,腳下的步子卻邁不起來,仿佛釘在原地似的,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連眼睛都不願眨一下。
“過去,過去,讓我……去摸摸他。”過了片刻,陸雲卿才想起來說話,聲音仍在發抖。
绮羅正要擡步過去,那廂那男人又開口了:“輕歌小少爺,咱要不要先找一個地方歇一歇?”
街邊這一場鬧劇着實吸引人,旁邊一家酒樓的老板娘在一旁看熱鬧已經看了好半天了,聽見這話,連忙請他們進去。輕歌腼腆一笑,躬身行了一禮,而後才邁步往裏面走去。
好巧不巧,就在這時,那酒樓的二樓探出來幾個腦袋來,竟是幾個衣衫不整的女子,朝着樓下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走起路來都東倒西歪的客人嬌笑着招手:“爺,下次再來啊!”
陸輕歌擡頭正看見這一幕,尚顯稚氣的眉頭忽然就皺了起來,再細一看這酒樓的牌匾,眉頭就皺的更緊了。
說是個酒樓,不錯,說是個青樓,怕是更合适。
他面露不豫,淡聲說道:“我不要進這裏。”言罷扭頭就要走開。
“诶,少爺,只是歇歇腳啊,這周遭可以歇息的地方不多,好歹坐下來,讓我瞧瞧你有沒有傷着。”
“爹爹一向潔身自好,我怎可到這種地方來,瓜田李下,難免落人口舌,平白的給爹爹招來閑言是非。更何況……”
小小的少年一擡頭,就看見樓上的女子朝他抛了個媚眼,嬌聲叫他上樓坐坐,登時就滿臉通紅,兩忙扭過頭去:“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疾步走開,搖頭嫌惡道:“不知禮就罷了,連廉恥也不知了。”
少年看起來是個脾氣溫和的性子,連與小童說話,都溫聲細語的,此刻卻露出了這樣的神情,顯然是厭惡到了極點。陸雲卿看見了這一幕,聲音忽的一顫:“別……不用過去了……”
绮羅奇道:“怎麽了?”
“別過去,歌兒他……怕是不喜歡我。”陸雲卿輕聲喃道,一時間绮羅也不知道她是在同她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绮羅聽她這話說得,一時竟沒琢磨出味兒來,過了好半天,才明白了些許。
“你同她們又不同,更何況,即便……”
“沒什麽不同的。”陸雲卿頓了好久,才淡淡道,“……我們走吧。”
原來那匹白馬昏死在路邊,眼看就沒有腳力了。绮羅廢了些力氣,托路邊的小乞丐将馬看好,自己則步行去了劉府。
“不知道這些年歌兒是怎麽長大的,姓劉的也不知待他好不好。”陸雲卿無精打采地念叨着。
“應該不差,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虎毒還不食子呢,剛剛看他身邊還有兩個書童,身上衣服也幹淨體面,應該沒吃什麽苦。”绮羅安慰道。
“那孩子跟他爹倒是像極了……讀聖賢書的人都是這個樣吧,把面子名節看的比什麽都重。我是怎麽死的,在這小城裏怕是人盡皆知了,也不知他知道他娘……是那樣一個不體面的死法,做過那樣丢臉的事,心裏會多惡心,多難受。”陸雲卿悶悶道,“如果因為這個他覺得丢臉,或者被其他孩子笑話了,那……我寧願當時就死了。嘿,我受辱的時候要是心狠一些自盡了就好了,留一個清白的名聲,也不叫他膈應。”
“我呸、我呸呸呸呸呸呸……”绮羅連忙打斷了她的話頭,膈應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說什麽胡話!你當時要是一時心狠自盡了,那他們父子還能平平安安出來?不是你費盡心思的周旋,他們早就沒命了!要我說,你兒子要是因為這個就、就厭棄你,那他就是個白眼狼!”
“滾!不許你說我兒子!”陸雲卿立時怒道。
绮羅:“……”
绮羅:嘿,我這吃力不讨好的诶。
“是是是,不說了,不說了,成吧。我這不是安慰你呢嘛,你還罵我,真是……”绮羅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懶懶道,“那你還去不去找劉青雲啦?”
“去,當然要去。”陸雲卿道,“我父母墳冢的事情,我得當面跟他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