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流雲葬(三)
原本安安靜靜的冰火城,不過半天的時間就炸了鍋。
劉府門前人聲紛亂,一片狼藉。驚慌失措的下人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劉青雲一臉凝重地依靠在門口的石獅子前,面色白裏透青,着實難看。他的身旁,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正在低聲地啜泣,正是陸輕歌。
劉青雲正冷眼看着不遠的地方,那裏立着兩個人,正在說着話。其中一個人身材高大,錦袍加身,一雙豹眼,十分威嚴。而他面前那人,聳頭耷腦地向他哭訴着。
說哭訴都輕了。
那腔調,簡直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了。
“大哥,就是這麽回事了,剛剛可真是吓死我了。那女鬼當真是兇神惡煞……”曲連城一邊說一邊比劃着。
那高大的男子聽他将這一句話颠來倒去地說了許多遍,不禁面生怒氣,恨鐵不成鋼地打斷了他。
“夠了!說一遍還不夠,你還想要多丢人?”
他聲音低沉渾厚,一言發出,曲連城立時就悻悻地閉上了嘴。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連碧宮的宮主——曲連川。
曲連川知道自家弟弟不成器,聽他說那女鬼如何厲害,心中也不以為然。
“你是修道的還是她是修道的?你學了這麽多年的道術,被一只女鬼吓得抱頭鼠竄,還放信號箭?你他媽的是找人來看你笑話的麽?你不嫌磕碜我還嫌,廢物!”
他來之前,正在和幾大仙門的人議事,猛地聽聞下屬來報,說桃雲山南方有人放了信號箭。
曲連川平日裏自己要處理的事情極多,根本沒工夫來管他這個不成器的弟弟,只好放任他成天不務正業,在桃雲山附近晃蕩,給了他幾支信號箭權作聯絡之用。
連碧宮的信號箭種類衆多,各有特色,是以其下屬一望便知,這是二公子放的信號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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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總有千般萬般的恨鐵不成鋼,曲連川也還是擔心他這個弟弟,朝衆仙門的人賠罪之後,帶着人快馬加鞭的趕來了,卻連個鬼影也沒見着,不禁大為光火。
他還待要說什麽,卻瞥見一個人閃到他身邊來。
劉青雲向曲連川微微拱手,不卑不亢地拱手行了一禮:“曲宮主,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曲連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回了個點頭禮:“劉縣令,不知有何指教?”
“何敢指教,不過有些話相同曲宮主說。我與令弟一向交好,今日劉某人家中遭災,全仗令弟仗義相助,劉某感激不盡。”
劉青雲這麽說着,淡淡地朝曲連城看了一眼。曲連城見他替自己說話,恨不得連連稱是,觍着臉心虛地朝曲連川望了一眼。
“只不過,有一件事,令弟怕是也沒說清楚。”劉青雲道,“那女鬼本是我妻子不錯,當年死于馬匪之手,不知為何對我心生怨念……想是怪我當年沒能保護好她。我方才瞧的真真切切,來到我府上那女子雖然言語之間是我夫人,可身形體态卻是另外一個人,可見她是借屍還魂的。而那人……”他說到這裏,卻忽然停下來了。
曲連川皺眉道:“那人如何?”
劉青雲道:“實不相瞞,那人與官府目前正在通緝的人犯有幾分相似。”
曲連川是仙門修士,哪裏關心平常官府在抓什麽人,聽他說罷只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然而他頓了一頓的功夫,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來,不禁擡頭朝劉青雲望去。
只看見劉青雲一雙眼睛目光深邃,別有深意。
他心頭猛地一顫。
是了,若是平常人犯,劉青雲何必向他提及?劉青雲是個聰明人,他在他面前提起這個人,說明他自己是應當知道這個人的。
朝廷和仙門同時在抓的人,除了那位,還能有誰?
而那個人,不就是幾大仙門的高手此番聚集到桃雲山的目的麽!
他眼中目光一凜:“大人不妨詳細說說。”
劉青雲本不是個笨的。
他之前面對陸雲卿時,被吓得肝膽俱裂,那裏還有腦子來想其他的?現在冷靜了下來,反倒理清楚了很多事情。
首先,那副軀體,并非是陸雲卿的。他與陸雲卿畢竟曾是夫妻,哪有認錯的道理?他當時太過于慌張沒有看出來,等緩過氣來才猛地想起——那人不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又是誰?
那通緝令是上頭傳下來,他作為縣令,還曾親自交辦這事,交代下屬務必留心。平日裏他交辦過無數這樣的事,可這一位卻尤其特殊。
這一位,不僅官府要抓,各大仙門也在抓。
仙門平日裏與朝廷像是存在于兩條平行的線,各自沿着各自的軌道,沒什麽交集。可實際上,仙門在各個方面都是庇佑着人界的。
這位能被仙家盯着,說明絕對不是什麽善茬。
若是能借連碧宮的手除掉她……那就再好不過了。
“那女子的形貌與我所見的通緝令有七八分相像,更是身負妖術,竟能将烈焰化刀。”劉青雲道。
曲連川面上神色一時幾番變化,仿似欣喜若狂卻又強作鎮定。只憑這一點,他幾乎就能确定那人就是熾绮羅!
劉青雲狀似不解道:“我卻不知為何,她竟和拙荊在一處。”
曲連城此時也忙道:“不錯!那女人當真蹊跷得緊!我聽她自言自語,仿佛兩個人的魂魄在同一個人身上似的。”
“說來,我方才能逃得一條性命,全要仰仗曲賢弟。曲賢弟曾經贈與劉某一根魂杵,叫我遇到邪魔的時候将其釘入其琵琶骨裏,方才我與其周旋的時候,全賴那寶物助我。”
“等等!”曲連川卻一下子打斷了他,“你是說……你将魂杵……”
他眼裏興奮的光芒愈甚,連話都不及講完,轉身大聲呼喝:“來人!快去傳令!速速請諸仙門的尊者前來!其餘的人給我去搜,就從這裏開始,把冰火城的每一寸地翻過來也要把妖女給我翻出來!”
天色漸漸暗下去,風的溫度也一點一點涼了下來,绮羅倚在黑漆漆的屋子一角。周遭安靜的很,只能聽見她自己若有若無的喘息聲。
此刻已經入夜,月亮早已挂在了高空中。
在陸雲卿的魂魄沒有消散之前,魂杵的帶給她的疼痛不會因為一體雙魂而減少一點。甚至因為這幅身體是她的,她能感受到的痛感還要更加清晰些。
這疼痛像連綿的海浪,像細密的針腳,像無孔不入的冷風。若是不動還好些,一旦動彈,痛感瞬間便要放大數十倍。
許久許久,陸雲卿的呻.吟在她腦海中響起,輕的仿似一陣清風便能吹散似的。
“再忍忍吧,等我魂飛魄散了,你就不會疼了。我若不是被魂杵釘住了,早就從你身上下來了……不連累你……”
绮羅閉着眼睛,頭抵在牆上,汗水順着脖頸流進衣服裏,黏膩的緊。聽罷不禁有氣無力地嗤笑一聲:“現在才說這個,早……早幹嘛去了……”
陸雲卿越來越虛弱,绮羅其實隐約能感受到。
“小丫頭,我後悔了……不是後悔去找劉青雲,而是……是那天碰見歌兒的時候,我沒……去仔細看看他,摸摸他,抱抱他……”
“我當時在想什麽啊……真是傻。呼……要是還有機會就好了……我其實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呢……”
“他小時候,我離開他的時候,他還只有那麽一點大……嘿,我那時候常常會哼歌哄他睡覺……那歌我小的時候我娘就哼,哼着哄我睡……”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緣故,她的話反而比之前要多了,只是說的氣喘籲籲,常常要聽好長時間才能繼續。
“我忽然有點羨慕他了。”绮羅扯了扯幹裂的嘴唇,讪讪地笑了笑,“我就從沒聽過我娘唱歌給我聽。要不……你哼一個給我聽聽?”
黑暗在安靜中蔓延,一寸一寸,将她二人吞沒。過了好久,忽然有輕柔的聲音響起,像從窗口流入的月光一般,在這黑暗中溫柔地洩了滿地。
那應該是邊疆這一帶的小調,輕盈的,寧靜的。沒有一句歌詞,只是簡簡單單的旋律,輕輕流淌出來。可以聽出有不同的四句,陸雲卿緩緩哼着,哼到某溫柔的一處,輕輕巧巧地一彎,就又滑落到最初的音節上。
生生不息,無窮無盡,周而複始,一如這世上的一種愛。
似乎永遠也唱不盡。
忽然,一聲輕響傳來,門被打開了一條縫。绮羅擡起頭來,就看見遲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盞水進來。
绮羅之前說她渴了,要他出去找水。他到近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扶了绮羅起來,将那淺淺的一盞遞到绮羅唇邊,绮羅便就着他的手将盞中的水一飲而盡。
遲悟伸手将她唇邊水漬拭去,輕蹙着眉頭:“可好些了?”
“嗯……”
绮羅還沒來得及将頭點下去,瞳孔皺縮,全身一下子蜷了起來,口中不住地喊道:“疼!疼!”
她身體不受控制似的,滾進遲悟懷裏,修長的手指抓着他的胳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
遲悟一下子慌了,手足無措地抓着她:“哪兒疼?绮羅!哪疼?!”
“疼啊!好疼!”绮羅也不知道答他,只是一氣地胡喊,分明是極力按捺的模樣,可還是不斷有痛苦又嘶啞的聲音從喉嚨裏溢出來。
遲悟知道她的性子,什麽事總喜歡自己忍着,如果不是痛的極了,又怎麽可能這樣喊出來?
他只覺得一聽绮羅叫喚,那疼痛便仿佛藤蔓似的,瞬間就纏到了自己身上來,叫他一顆心不可抑制地戰栗。他恨不得以身相替,卻又實實在在無能為力。
“哪裏痛?!哪兒?你……我……我……”他慌得都語無倫次起來。
他右手扶着绮羅的腰,左手将她的一只手捉在手裏,兩人的手指緊緊相扣。他慌亂地一聲聲喚着她的名字,可卻得不到回應,只能感受着绮羅的頭抵在他肩頭,牙關咬緊。
過去的一十六年的年歲裏,在旁人看來難如登天的修行之途,于他來說,如同平步上青雲,一日行千裏。在旁人看來難以約束的七情六欲,在他看來如同落花飛影,夏來冬去。
他從沒像如今這般,實實在在地感受到這般沉重的無力。
沉重到,她每一聲的呼喊,都如重錘擊于心。
他将绮羅緊緊地環在懷裏,好像有絕望和滾燙從眼角流出來,淌到了心裏。
不過片刻光陰,在他看來卻如隔世般漫長。不知過了多久,绮羅的呼痛聲才漸漸微弱了下來,遲悟感覺到绮羅抓在他手臂上的左手緩緩滑了下去,滑倒了他的腰間。
他極其小心地松了一口氣。被揉的皺成一團的一顆心,這才剛剛舒展開一個小角,就忽然感受到了一陣酸麻刺痛從腰上要穴處傳來!
那一剎那,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卻已然是遲了。微微睜圓的桃花眸裏,映出來的是绮羅蒼白面容上,強掙出來的慘淡笑意。
“你……”
“你中招啦。我們扯平了。”她笑着說道,略帶調皮,實際上卻沒什麽力氣發出聲音。
甚至連遲悟倒在她身上時,她也沒能支撐住,仰面倒了下去,兩人栽在了一起。
绮羅試了好幾次,想将他推開,可都使不上力。方才從四肢百骸裏被封鎖的靈力中擠出那麽一點,攢了半天的力氣,都用在了點穴上。
一時半會實在是擠不出力氣了。
她就只好仰面躺在地上,恢複體力,任遲悟壓在她身上。少年身上殘留着溫柔又清新的氣息,绮羅輕輕地吸了吸鼻子,滿足地在他發間嗅了嗅,低低地笑了兩聲。
那是桃花與露水,那是人間煙火氣。
“弟弟,你哭了。”
她喘息了良久,低低曬笑道:“我第一次見你哭……你即便是哭了,也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