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流雲葬(四)

绮羅修整了好久才複将氣息調勻,從四肢百骸中又搜刮出來幾分氣力,将遲悟從她身上推開去。

月光不甚明亮,照進屋子裏,與黑暗相互交織,卻将少年面上的斑駁淚痕映的清晰又明亮。

绮羅坐起身來,溫柔地将他有些散亂的鬓發理到耳後,微微避開了他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卻發現他的嘴唇在微微開合,似乎在說着什麽。

“你有什麽要同我說麽?”她輕喘着,俯身側耳去聽。

少年咬着牙,斷續地只擠出兩個字來。

“你……敢……”

遲悟穴道被點,不得動彈,只不過绮羅能調動的靈力也沒多少,所以之前穴道點得很輕。他竭力張合着嘴唇,分明聲音幾不可聞,卻将這話說出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來。

绮羅好笑道:“哦,你知道我要做什麽?”頓了頓,又笑着在他額上輕輕一點。

“我敢,你又能拿我怎麽樣?”

遲悟忿忿然地盯着她,賭氣似的移開了目光去,只是有眼淚從他微微上翹的眼角淌了出來。似乎沾了桃花眼的靈氣,帶了缱绻又明亮的光澤,淌進了兩邊的鬓發裏。他這委屈的表情,無端惹得绮羅笑起來。她低笑着替他将滿面的淚痕一點一點揩幹淨,指腹摩挲過少年的面龐與烏發。

“對不起啊。”這妖精笑着道歉,聽起來卻毫無誠意,她低了頭,低聲笑了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但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

“剛才你不在的時候,我想起了好多事情。我想起我們一起出來的這幾個月,過的實在太痛快啦……謝謝你啊。只是在外面呆的太久了,再不回去,長生該生氣了,反正早晚要回去,不如乘了這陣東風,坐囚車回去……”

绮羅自嘲地搖了搖頭,咯咯笑道。

“畢竟,自己走回去可太累啦……”

畢竟,再這樣下去,我怕我要舍不得。

心中的聲音卻是這樣的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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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掙紮了兩下,搖搖晃晃地起身。遲悟的雙眼猛地一睜,奮力地掙紮,無奈全身無力,連根手指都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她起身,眼睜睜地看她停下,眼睜睜地看她忽然回過身來,俯身……

在自己額上落了一個輕盈的吻。

遲悟的眼睛微微睜圓。她撐在他的上方,月光照不清她的臉,她笑嘻嘻道。

“弟弟,我們有緣再……再也不見啦。”

夜色已深,出了這荒郊人家,外面便是月光滿地的山野。

绮羅順手帶上了籬笆栅欄,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

“你……你要去哪……”陸雲卿虛弱的只剩下一絲游魂了,經這夜風一吹,才感受到了外界環境的變化,慘聲道,“這時候還亂走什麽,有什麽事,等我……等我……”

“等你魂魄散了,就遲了。”绮羅一步一步像是走在棉花上,有氣無力道。

“你瘋了麽……那些修士,都是來抓你的……”陸雲卿斷續道,“別走了,回去,再亂動,你要痛死了……”

“安靜一點吧,有閑功夫就好好養着,少說點話。”绮羅被她叨念得心煩,皺起了眉頭,啞聲道,“……我帶你去見你兒子,可別人還沒見着,你先去了西天了。”

陸雲卿聽得一愣,立時就沒了聲息。山野裏的靜默将二人包圍。

绮羅仍舊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走了許久,才聽陸雲卿微微哽咽着說道:“丫頭,我們非親非故的,你為什麽……這麽幫我?”

為什麽?

绮羅覺得這問題問得甚是好笑,她都答不上來。就如同剛剛她鬼使神差地留下的那輕盈的一啄一樣——哪有什麽緣由。

興之所至耳。

沒頭沒腦地,她忽然想起了她幼時的一件事情。

五六歲的時候,她初到無間城,一衆孩童玩在一處,整日裏瘋的厲害。有一次,一對兄妹的父母不知從哪給他們弄來了一袋花種子,說那可以種出有七彩花瓣的花來。

旁的小孩都羨慕的緊,绮羅更是眼饞,擺出自己很多寶貝疙瘩,随他們挑,想換一點花種子回來。奈何那對兄妹鐵了心不換,任她怎麽央求都不行。

他們爹娘在後院的一角空地上給他們圍了一尺見方的花圃,讓他們種花。他們每日裏又是澆水,又是施肥的,忙的不亦樂乎,驕傲又快樂的忙活着,每天都引得一圈小孩子母雞一樣蹲在周圍看。

大家都想看見,有七種顏色花瓣的花是什麽樣子的。

可最後大家都沒能看着。

因為有一天早上小孩們醒來的時候,發現花圃被毀的一片狼藉,泥土被弄得的到處都是,想從裏面把種子找出來也根本找不着。那對兄妹裏的哥哥氣的極了,破口大罵,聲稱一定要把搞破壞的小賊給找出來。

“怪不得我昨晚睡覺之前,我家大黃叫的那麽厲害,原來是有小賊!”

這時候,有個小孩一指被丢在一邊的一把小花傘,說:“看!這是熾绮羅的傘!昨天晚上下了雨了,一定是她趁大家下雨的時候不出門,來偷花種子了!”

其他小孩子的目光一下子就聚集到了绮羅身上來。

绮羅聽了,抱着滿是泥水的小花傘退後了一步,一個勁的搖頭:“不是我!”

“那為什麽你的傘會在我家的院子裏?”那家的小男孩叫道,他又爬到牆頭上,指着那牆上的幾個巴掌大的小腳印道,“為什麽你的花鞋上都是泥?為什麽我家牆頭上有你踩出來的腳印?下這麽大的雨,你晚上跑到我家院子裏來做什麽?”

“小賊!出去!”他說到氣憤的地方,就跑下來,不由分說把绮羅推出了他家的院子,绮羅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大門就被緊緊地關上了,撲了她一鼻子灰。那之後好久,那個男孩還撺掇其他小孩不要理這個翻牆的小賊。

那時候绮羅還只是個五六歲的小豆包,可之後她每次想到自己吃閉門羹的事都覺得憋屈。

她真的沒想要來偷花種子。

她只是看那天晚上雨下得實在太大了,害怕那能開出七種顏色的花被打壞了。大半夜的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就冒雨翻進了旁人家的院子,把自己的小花傘支到了花圃上。誰知并沒有什麽用,花圃還是被大雨給沖的一片狼藉。

大多數人大概都有種天性,若是自己沒有什麽,便希望這世上其他所有人都一無所有;若是他失去了什麽,便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失去些什麽才好。

可是用這種想法來揣測绮羅大約是得不到什麽正确答案的。她屬于另一小部分人。

她沒有什麽,渴望什麽,羨豔什麽,就真心祝福旁人能長長久久地擁有下去,有時候恨不得親身去替別人好好珍惜一番。

七彩的花種子,能陪在身邊的爹娘,一日三餐飯前從煙囪裏冒出來的炊煙,大約都是一樣的。

思緒飄了回來,绮羅忽然沒頭沒尾地問陸雲卿。

“雲娘,你說……我爹娘會不會也在什麽時候,會很想我?如果他們有機會見我,會不會也有很多話想跟我說?”

夜黑風高,時不時有烏雲飄過吞沒天上的月亮,餘下人間一片黑暗。

劉府卻是燈火通明。

即便此刻已經是半夜三更,仍舊有喧鬧人聲傳來。府裏的下人聚在他們平日住的院落裏,心有餘悸地閑話着白日裏的鬧劇,叽喳個不停,誰也沒有睡意。護院和一些連碧宮的修士時不時從外面經過,腳步匆匆,雜亂的讓人踏實。

若是沒有他們,今夜誰有膽子呆在這個宅子?

兩個連碧宮的約莫八九歲的小道童守在劉府大門門口。站了半天,無聊的緊,忍不住小聲閑話起來。

“不公平,為什麽其他的師兄都去捉妖女了,我們倆卻要在這裏守門。我本來還挺激動地下山來着,結果……唉,我還挺想去看看妖女是什麽樣的呢。”一個小弟子嘟囔道。

“我也想看看。”另一個接口道,“不知道這妖女是什麽來頭,竟惹得各大仙門這樣興師動衆的。你數數,十大仙門,哪個沒來?還有那麽些個散修,都來湊熱鬧。我都有點奇怪了,這些人怎麽都像是約好了似的,前幾日一窩蜂地湧到冰火城來了,好像一早就知道這妖女在冰火城似的。”

“我也不太清楚,但聽師兄們說,前段時間,不知道什麽人在江湖上放出了妖女在冰火城的消息,這才引得這一幫人來的。”那一個小童道,“師父說過,除魔衛道是咱們修仙人的本分,捉住了妖女更是英雄美談,誰人不想!我也想當英雄,要是我有機會碰到那妖女,我一定要……”

他說到這裏卻突然停下了,氣勢洶洶地挽袖子的手也頓住了,一張小嘴長得老大。另一個小童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你說啥,咋不說……”

他微微仰頭,看着來人的影子将自己完完全全遮擋住,咽了咽口水,将剩下的那個“了”字給吞進了肚子裏。

“兩位小道友,方不方便,與我通傳一聲?”來人還挺和氣地說道。

“……”

“……”

劉府的正堂裏燈火明亮,屋子裏坐了不少修士。這些人都是各個仙門裏都是有些名氣的大修,餘下各路來的小修士早已被遣出去搜捕了。大家似乎都各自在琢磨自己的心思,一時間屋裏沒人說話,氣氛甚是尴尬。

忽聽外面一陣人聲騷動,兩個小道童一前一後哭着跑進來:“媽呀,師父救命哇!妖女來啦!”

曲連川正在屋裏來回踱步,聽見這一聲響,驚得一個激靈,連忙往外跑去。跟這那兩個小童跑出了內院的院門,來到大門之前,只看見護院的修士都聚集了過來,統統拔劍出鞘,齊齊對着院門方向。

不一會兒,這人群卻又紛紛默契地從中間分出一條道來,有一人自人群中走出來。幾十把仙劍劍尖所指,正是一位棗紅衣袍的少女,慘白着一張臉,走到曲連川面前來。

她似乎認定了他是這裏管事的人物,到他面前站定,微蹙着眉頭,直視着他,啞聲道:“道長好,請問四龍尊者可到了?”

曲連川額上竟冒出了一層薄汗來,瞪大了眼睛看着這少女。他沒想到活生生地妖女會以這樣一種平常的有些不正常的方式出現在他的面前,一時間竟真的回答了她。

“到了……如何?”

“麻煩轉告一聲,我跟他們回去。”绮羅滿臉倦色地道,“但我有個事,我想先見……”

绮羅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凄厲的尖叫從高牆之外的地方傳來。

“啊——!!!”

绮羅渾身立時便是狠狠一顫,那聲音不是聽得極是耳熟,不是旁人,正是小輕歌!

她目光裏登時便有兇光閃出來,飛刀一般,将曲連川看的心中重重一跳。绮羅顧不上再說其他,咬着牙,使盡了力氣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其他的人都在原地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連忙也一窩蜂地跟着跑去。

绮羅跑到一個院子前,看院門緊閉,輕歌的叫聲的的确确就是從裏面傳來的。要放在平時她一掌就能将門板轟個粉粉碎,可此時實在有心無力,唯有後退好幾步,狠命往門上撞去。

“嘩啦——”

顧不上疼,連撞了好幾次,門闩竟生生被她給撞裂了。她一個踉跄穩住重心,擡頭一看,正好看見院落裏一個幾丈邊長的大坑,黑洞洞,深不可見底。那坑旁,劉青雲拎着輕歌的衣領子,正把他往坑裏推,輕歌掙紮的厲害。

绮羅的雙眼猛然睜圓,她看見劉青雲擡眼看見她的一瞬間,面上神色幾經變化。

恐懼的、痙攣的、狂喜的、扭曲的,雜糅在一起。幾近瘋魔的癫狂纖毫畢現。

終于——結束了。

他咧開嘴笑了出來,猛地用力将輕歌推了下去。

“你!!!”绮羅猛然叫道,撲過去抓輕歌。

若是在往常,救人于她不費吹灰之力,可如今,實在難如登天。下墜的千斤之力拉的她幾乎筋骨盡碎,只不過一個瞬間,兩人就在輕歌的尖叫聲中,掉進了巨坑深井之中,不見蹤影。

“轟隆隆”的巨響,數十根手臂粗的鐵杵從坑的邊緣處彈出,縱橫交錯,轉瞬就織成了鐵網,将巨坑封死。鐵杵上嚴絲合縫地貼滿了各種符紙,用朱砂狗血畫的滿滿當當。

随後趕到的曲連川看見這個場景,一時間也愣在了原地。直到他看見那些符紙上畫了什麽,才明白了過來。

這些符紙都是用來鎮厲鬼的。

而這個陷阱也絕對不是今天才準備的。

可這坑是用來抓鬼的,那些符紙也都只對鬼有用,對付這妖女如何有效果。他只不過心念一轉的功夫,曲連城已經從屋裏跑出來,口中高叫着:“快!快!”

登時便有二十來個人跟着他急匆匆地小跑出來,每四個人都擡着一個大鼎,總共有五六個。曲連川往裏一瞧:那鼎裏裝的滿滿的皆是沸騰的鐵水!

一般來說,要燒出鐵水來,溫度必須極高,那盛鐵水的銅鼎也早該化了,可這些鼎都不是凡品,顯然經過法術煉化,高溫不熔,反倒将鼎中鐵水煮的沸騰。只聽一旁曲連城手忙腳亂地指揮着:“快!往裏倒!”

曲連川看那鐵水要被倒進去,心裏微微地咯噔了一下,嘴唇微張——那孩子也在……

然而這個念頭一瞬即逝,他竟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這同另一件事相比,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一般。

他亦沉默了。

眼看着滾燙赤紅的鐵水,以融化一切的勢頭從鼎中傾瀉出來……

“咣——!”

通天徹地的一聲巨響,帶着震顫不止的嗡鳴,震得這個院落都似乎抖了一抖。

不知什麽武器砸在了巨鼎的身上,端的是剛猛無鑄,巨鼎帶着翻滾的鐵水,轟然砸向了一旁。鼎裏的鐵水全都澆在了旁邊的一間空屋子上,那房屋霎時間便化了大半。

院中的人大驚,朝來人那方望去,只看見月光下一個黑影從空中轟然落下。身材高挑矯健,身穿青銅色輕铠,面上戴着青銅鑄成的面具,只留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一步一步,伴着金屬撞擊的輕響朝衆人走來。

他身後,又接連有三個同樣打扮的影子跟來,走到衆人面前。曲連川愣了一愣,這是——

屠龍宮四龍尊者。

為首那人走到曲連川面前,因為身材高大,有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裏含着微微笑意。即便帶着面具,也讓人似乎看見他微微挑起的嘴角。

他微一抱拳,行了一禮,客氣道。

“屠龍宮的四龍,奉宮主之命,前來捉拿妖女。宮主交代,活要見人。”

曲連川心裏咚咚直跳,等着他将餘下的話說完。等了半晌,卻沒等到他再說一個字。

那尊者也是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哦”了一聲,微微笑着補充道。

“沒說可以有其他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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