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日在虎贲如何?”鳳子桓問。崔玄寂走進裏間,低着頭,身上還穿着官服。而鳳子桓早已換上赤色絹袍{9},坐在榻上,崔玄寂餘光望到一點下擺,便想問她冷不冷,雖然也知道這是自己絕不該問的,“回禀陛下,臣今日入虎贲……”

本無可隐瞞,她也就一股腦地全說了。從進門到和左右丞的溝通到聽說的李素在任時的事,到她目前的處理方式,甚至包括她對左右丞的看法——崔儀教導她,與皇帝說話必先三思,避免踩到皇帝的多疑迷陣中某一個陷阱——但她覺得今日之事若不如實相告,往下什麽都沒法做。何況她連對鳳子桓說真心話都沒機會,哪裏還會願意騙鳳子桓?

鳳子桓聽完後,笑容滿面,道:“你擡頭看着朕,老是這樣低頭,朕也看不見你的表情,豈不是像個盲人一樣和你說話?”

她只好擡起頭來,殊不知鳳子桓只是想看看她臉色,喜歡她眼睛。

“崔卿不愧高門,你只管放手去做,朕支持你。你先前說,”鳳子桓站起來,把書放下,走到崔玄寂面前,“說那左丞老實,右丞奸猾,如何看出來的?”

“臣入營中,質問左右丞。按理虎贲均為武士,若為年少從軍良家子,不大可能長于辭令。左丞便是如此,本欲解釋,卻又無法找到合适的說法。而且面有慚色,完全控制不住。而右丞完全相反,逃避問題,滿臉堆笑,點完人數做賊心虛,竟然被吓了一跳,可見平日裏或許與此有涉。”

鳳子桓笑盈盈地聽她說完,發現她被自己的目光望得臉紅。

“崔卿果然不負重托。”

“陛下過獎。”

“只是今夜朕還要拜托你。雖然,”鳳子桓起身往裏走,自然有女官上來幫她脫衣服,崔玄寂越發覺得不敢看,且因為這不敢看的想法出現得不合時宜而覺得更加羞恥。“朕是不怕任何刺客的。但是要是可以,朕覺得就得抓個活的。怎麽樣?”

臨進寝室,鳳子桓還回頭望了崔玄寂一眼,崔玄寂如夢中驚醒,“陛下放心。”

當夜,崔玄寂與值守在鳳子桓身邊的衛士交替值班,她一向睡得淺,差不多也算整夜在崗。白天早朝,她回家休息盥洗,中午時分再到虎贲營中檢查。将搜出來的賭具和酒具銷毀,并不追究是何人所有。幾個醉漢早已醒酒,她罰他們半個月的俸祿,然後派他們去守營門三日。三日之後,比賽開始。第一天比賽完,參賽者第二天就會去上崗。三撥人都比完,則将勝者随機劃分為不同的隊伍,五人一隊,與另外五人比賽。十人中未被打倒者進入下一輪同樣的比賽。如此輪換,賽程只需四日。第三日晚上,崔玄寂心裏念着家中的桃花開了,明天的比賽自己要如何立威,以及,連日不見刺客蹤影,到底是自己增加的侍衛人數和修改之後的巡邏方法起了作用,還是她們都被人玩了?

她曾對崔儀說,鳳子桓仿佛全不在意是誰要她的命,這不是很反常嗎?崔儀說不重要,因為無論有沒有這麽一個要她的命的人存在,我們把你派進去了,她接受了,這就夠了。

一切都交給你了,你明白嗎?

“崔卿。”

“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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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入夜,悠悠臺城中只見燈火寥寥,若是飛上樓頂去,她知道看着外面的建康城一定是萬家燈火,璀璨溫馨。但是她現在值守在鳳子桓的殿中,連侍奉筆墨的女官都被鳳子桓遣走了,只有她們兩個。“你前日曾說,計劃于明日虎贲最終比武,是嗎?”

“是。”

鳳子桓手裏還拿着奏章,下筆如飛,“朕倒是想去看看,又怕誤了你的事。”

崔玄寂稍稍擡頭,見鳳子桓沒看她,依舊認真地批閱奏章。

“臣……”

“朕是想着,為你立威。可是又想,要是為你立威,朕去反倒不合适。你說呢?”這下倒把奏章放下了。崔玄寂依舊站着,她懷疑鳳子桓在試探她,以逗她為外衣,裏面裹着刀子。她老早就從李素是隴西李氏、而自己不是這一點上她就明白過來一些事了,鳳子桓當然不見得完全接受她,有充足的理由對她保持懷疑甚至于敵意,如果刺客不是真的,那一切就更加說得通,自己反倒擋了她道了。但是……

她是要來做事的啊,她是要做她的肱股的啊。

“臣以為陛下若能親至,必然事半功倍。臣只怕誤了陛下處理朝政,則臣罪孽深重。至于立威一事,斷不敢想。虎贲衛士本為保護陛下而設,豈為臣之威儀,當為陛下。”

沉默中,她知道鳳子桓在看着她:她的頭頂隔着鹖冠{10},依然能感到灼灼目光。

不久,鳳子桓收回目光,繼續批奏疏,“罷了,朕不去打擾你了,免得你礙手礙腳的。”

又過了半個時辰,鳳子桓才算辦完了事,起駕回宮休息。路上,女官在兩側提着燈籠照明,因為鳳子桓執意要走回去,說整日都坐着辦公,渾身筋骨都不得舒展,崔玄寂只好跟在她身後。鳳子桓便走邊舒展肢體,遠遠望着這兩溜燈籠中的赤袍人兒哪像個皇帝,分明像個小孩。“崔卿,你今年多大了?”鳳子桓突然問道,“回禀陛下,五月當滿二十三了。”

“啊,小朕十歲,啧啧。真是少年好時候啊。十年前,朕登基三年,那時候,鳳煦剛剛一歲多。而……仙芝病着。”

那時候,朱仙芝也才二十三歲。鳳子桓記得很清楚,朱仙芝一開始只是從臘月裏就染了風寒,為此數日不敢去見鳳煦。說怕過了病氣給孩子。結果怎麽吃藥都不好,太醫把脈,說本來體質就不太好的朱仙芝産後還是虛弱,為今之計只能進補,不能用狠藥。年少氣盛的她在朱仙芝窗前發起脾氣來,那你們就是要她熬着,是吧?!

太醫們與女官們紛紛跪下,朱仙芝費力地拉着她的手讓她不要這樣。何苦遷怒他人?是我自己的原因,朱仙芝說。她又坐回去,盛怒不已的皇帝只能嘆息,是我的錯,是我。

怎麽是你呢,你作為皇帝,當然必須有繼承人。何況,你難道不希望我們有孩子?

女官上前來通報,說兩位皇女想要和陛下一同用晚膳。鳳子桓說那就擺在一起,又說連崔玄寂一起。崔玄寂辭而不受,說不敢僭越,這是陛下家宴。鳳子桓笑道:“你在你姑姑家裏住了——朕記得你說——該有一年了吧。朕每次與她商談至晚,哪次不是留個便飯?何況你要侍衛朕之左右,讓你站着,準看不準吃,傳出去說朕虧待了你,朕這名聲要是不要?日後誰說你僭越,就是違逆朕,走吧!”崔玄寂被堵得無話可說,只好跟着去了。

沒過一會兒,鳳煦和鳳熙便進來了。雖然是親姐妹,但說話舉止全不是一個樣子。鳳煦作為長女,今年十一歲,非常安靜有禮。她進來先拜見了鳳子桓,鳳子桓問她今日讀書練武都學了什麽,感覺如何,可有進益,她一一作答,語速不疾不徐,聲調不高不低,條理清楚,語氣平淡。而七歲的鳳熙一進來,拜過鳳子桓就撲進母親懷裏,姐姐說一句,她就補充一句,也把自己的順道答了,俨然不給鳳子桓再提問自己的機會。

等到鳳子桓把崔玄寂介紹給她們,鳳煦只是略一施禮,輕聲道:“原來這就是崔卿。”鳳熙倒是叫喚起來,什麽姐姐你怎麽現在才看見,我剛才進來就看見了。談話間飯菜上來,各自落座。鳳煦只是安靜地吃,好像謹守食不言;而鳳熙見到晚飯有鲈魚和葵菜,就一個勁兒地吃魚,不吃葵菜{11};鳳子桓看見,就對她說不可挑食。她立刻抗議說鲈魚清蒸不如烤的好吃,烤的抹上鹽,夾雜紅刺楤{12}葉子,別提多好吃!

鳳子桓笑起來,說那和你不吃葵菜有什麽關系?你喜歡略重的味道,這葵菜正是腌制的,難道不是正合适?崔玄寂正想聽鳳熙如何回嘴呢,沒想到一旁的鳳煦倒先開口,說母親還不知道嗎?熙兒對于腌物,只喜歡吃逐夷{13}那樣的東西,“逐夷一兩,可下白粥四碗,她自己這麽說的。”

鳳子桓哈哈大笑,鳳熙又羞又氣,臉都紅了,卻不怨恨姐姐,只是鼓起小臉以示抗議。鳳子桓笑完,答應明日賞賜逐夷給鳳熙吃。鳳熙問逐夷不都是在秋冬制作,現在哪裏有呢?鳳子桓說府庫自有經年之藏,你喜歡就給你吃。鳳熙卻說不要浪費,我也只能吃一點點,經年所藏必是好物,應當留給母親和姐姐。

崔玄寂一愣,又瞟了一眼鳳煦,身材修長的皇長女一言不發。

飯畢人去,走的時候兩姐妹手牽手,還和崔玄寂道別。鳳子桓讓崔玄寂來和她一起喝茶消食。兩人對窗而坐,鳳子桓見她還是一副随時準備起身的緊張狀态,便叫她不必如此,無非與朕閑話家常,飯後打發時光罷了,精神不要緊繃,言語無須介意,崔玄寂遵命。見她放松了,鳳子桓道:“朕有時候看着她們倆,想起朕小時候和子樟。”

“陛下是說南康王?”

“是啊,子樟比你大兩歲。小時候朕也是這樣牽着子樟的手,兩個人一起走回寝宮去。長大一點,分開住了,朕再沒這樣牽過她。”

“臣在建康時常聽聞,說南康王不茍言笑,待人似乎有些冷淡。但才華洋溢,時常于開善寺{14}內奏琴,路過的人聽到了都要駐足聆聽。”

“子樟性子寡淡,小時候還不這樣,小時候很乖巧親人,不知道後來怎麽長得,喜歡拒人千裏,不像我們的母親和母後{15}。她琴也彈得十分好,比朕好上許多。她不喜歡呆在宮裏,也覺得建康人多煩人,就動不動往開善寺去。李素的妹妹李章,在那裏修行,她與李章要好。何時她要回來了,朕把你引薦給她,她肯定會喜歡你的。”

“臣在豫章時就曾聽說,陛下對南康王非常寵愛,封賞至高。”

“朕對哪個姐妹不是如此?子柏和子楊,朕一繼位,就晉她們為郡王,不念她們罪臣之後的身份。朕欲待宗室以寬仁,畢竟是一家人,何必鬧來鬧去?朕有時羨慕你們平常人家,無論貧富貴賤,總能一家人在一處和和氣氣的。朕如今……”

她想起朱仙芝還在的時候,她經常這麽想。五年多過去了,五年來都這樣。

“的确是孤家寡人了。”

崔玄寂不敢直視鳳子桓,餘光裏鳳子桓風情萬種的大眼睛卻清晰至極、像寶石一般奪目,因為那眼睛裏有落寞的神采,崔玄寂心口的疼痛四下蔓延。再一想到這落寞是因為失去了朱仙芝,又像被刺不輕不重地深深紮了一下。

“陛下若是想念,就把南康王召來,一起下下棋也好。臣聽說,南康王棋藝了得。”

“了得?可不是了得,小時候……”

鳳子桓與她說了一夜的南康王鳳子樟。從頭到尾,她能給出的回答繞來繞去不過是“南康王好”和“早日把南康王召入宮中”這兩個,鳳子桓也不在乎,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她也就找不到機會勸她快些就寝。皇帝不說,她難道勸她去兩個妃子那裏呆着?她早就知道皇帝的兩個妃子都是擺設罷了。她能感覺到——既非被告知,也非邏輯揣測,而就莫名其妙地感覺到——鳳子桓心裏始終只有朱仙芝一個人,既沒有那鮮卑妃子,也沒有朱仙芝的妹妹。

是啊,她是孤家寡人,而且好一段時間沒有見到自己的親妹妹,難免孤單。就算此刻還是不能擺脫鳳子桓的懷疑和防備,她也願意這樣陪着她。

第二天下午,虎贲比武的最終勝者想要挑戰崔玄寂。她看是營中最年輕而驕傲的那個,便問人家用什麽武器,人家挑起地上的□□就來。沒想到她壓根不拔刀,說為了公平起見,讓人家一手。玉面少年以為自己一寸長一寸強了,沒想到寸寸都被她拿在手裏,她一抓一握一帶,一挪一閃一讓,就是刺不到;再一慌亂,直接被靈巧的崔玄寂給帶溝裏去了。少年郎仍是不服,揮拳就上,萬萬沒想到自己的看家本事也是別人拳腳功夫中最好的,自然被打敗了。

當然衆人和少年郎都看見了,崔玄寂本來準備給他一腳,卻收住了,相反只是打了他一拳。算是饒命。等他起來,崔玄寂當場按比賽約定晉升這個叫吾豹的小夥為虎贲侍郎。

如此,虎贲營中始服其統帥。崔玄寂令全營休息一日。第二天起,新的操練規章公布,全營要重新開始訓練。比武則變成每年一次的常設考核。又過五日,崔玄寂于自己休息的那天,突然便裝查營。此番抓住的聚賭飲酒之人,一概開除。什麽将子忠烈之後,概不能免。與外聯絡者,當場送交廷尉。

三月初三,上巳祓禊{16},虎贲整饬完畢。崔玄寂作為中郎将随鳳子桓到青溪邊參加典禮。鳳子桓坐着,崔玄寂則站在她身後。

忽然聽見鳳子桓笑了一聲。“崔卿?”

“臣在。”

“虎贲衛士,看着真是舒服多了。崔卿有勞了。”

“陛下過獎,此乃臣之職責。”

水邊年輕的女子歡笑着,濺水嬉戲。鳳子桓想,崔玄寂其實也就這麽大,要是也去那裏玩,不知道是什麽樣子?若自己在場,大約她始終是拘謹的吧?或者她一直都是如此。這些年輕人,為什麽個個都像子樟似的?

正想着,女官通報,專程回府上換了衣服才趕過來的南康王鳳子樟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9}本文中涉及古代衣着會盡量考據,為了不産生大的錯誤,将會盡量避免不熟悉的細節。如果在寫出來的細節中出現謬誤,煩請賜教。

{10}魏晉時虎贲軍制服所戴的冠,飾以貂毛和鹖羽毛。

{11}又名冬葵,民間稱冬苋菜或滑菜。

{12}即食茱萸(學名:Zanthoxylum ailanthoides),別名紅刺楤、紅刺蔥、大葉刺蔥、仁刺蔥、刺江某、越椒、毛越椒、鳥不踏等,中國植物志則稱以椿葉花椒,是辛香味的來源之一。具體可見于《風味人間》第六集《香料歧路》,于魏晉時期已經出現。

{13}逐夷有兩種解釋:1.即鱁鮧,河豚肉。2.腌魚腸。此處取第二個含義。傳說是以石首魚、鯊魚和鲻魚的腸、肚等鹽漬或這蜜漬而成。鲻魚就是近年來名聲大噪的烏魚。

{14}建康城北。

{15}為了不叫得亂七八糟顯得詭異別扭,特效法《大明宮詞》中太平公主叫稱帝後的武則天“母親”,本文中假定齊國鳳家皇女管自己的皇帝母親叫“母親”,皇後母親叫“母後”。

{16}上巳節。俗稱三月三、三月節、三日節,是源于中國的傳統節日。古時上巳節習俗包括踏青、沐浴、舉辦驅邪儀式(即祓禊)、水邊文人聚會吟詩作賦(比如王羲之的蘭亭聚會)、男女交往歡愛、甚至野合私奔。水邊春浴的習俗發源于周代水濱祓禊,後由朝廷主持,并專派女巫掌管此事,成為官定假日。與此相關比較著名的記述還有《論語》中大家可能都背過的選段: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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