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臣,”

“起來,拜什麽拜,又不是什麽多正式的場合。”

鳳子樟剛要跪,鳳子桓就不耐煩地打斷她,“過來坐。”她對鳳子樟招手,俨然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崔玄寂感到詫異,旁邊女官立即熟稔地拿出了竹笙{17}和漆案,在鳳子桓非常近的右側放下。

“在開善寺,你……”

“嗯?”

“呃……”

“姐姐想問什麽?”

“朕就想問問你都做了些什麽。”

“與以往不差,每年也都是正月末去看她。旁人送窮送晦{18},我們見面。一起彈琴,賦詩,修習佛法。”

“李章這是決定出家了?”

女官又給鳳子樟上了茶果,鳳子樟看也不看,偏頭望一眼水岸那邊游玩的女子,又轉過來看着姐姐,“不會。她現在只是想住在那裏。我覺得挺好的,既不會遠離家中叫她母親傷心,又遠離塵嚣。心情好時,就可以去湖上泛舟。”

年輕世族女子的笑聲不絕于耳,鳳子樟又看了一眼,轉過頭道:“姐姐不去幫人家驅邪賜福?”

鳳子桓笑着打她,然後拿起一個蜜餞喂給鳳子樟,“朕看你就是不樂意見朕!”然後起身準備前去。崔玄寂這就要跟着去,鳳子桓擺擺手讓崔玄寂留在原地,“周圍護衛如此嚴格,還有誰能傷了朕?朕一時回不來,你陪陪子樟吧。”

“是。”

“崔卿好。”鳳子樟擡頭望着她,“臣見過南康王殿下。”鳳子樟的聲音非常好聽,雖然她人顯得冷淡自持,但她的聲音讓人不會厭煩她。

“我在開善寺裏就聽說了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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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善寺中?佛門清淨地,殿下從何聽來的?”

“開善寺也是建康附近最大的佛寺,每日來上香的人很多。難道你就不知道你的忽然做了羽林中郎将的事在建康傳得到處都是?我倒不是故意打聽,只是下午閑來無事,在院中散步,隔牆聽見路過的香客叽喳罷了。等回到建康,我又稍加打聽了一下,大概知道了一點。”

“不知殿下都聽說了什麽。”

“崔卿也會在乎別人對你的評價嗎?”鳳子樟看着她,臉上兩分笑,七分冷,還有一分好奇。崔玄寂想起鳳子桓平日裏對她說的有關鳳子樟的片段,自己倒先笑了起來,“那倒不是。臣只是好奇都有什麽人議論。”

“那你直接問是何人議論豈不是更好?”

“直接問是何人,豈不是叫殿下為難。從議論的內容,大概也就能知道是誰在議論了。”

“所以你還是在意。”

“是。”

崔玄寂心說真是皇室貴胄,誰都不在乎。可想想也是,人家連皇帝也敢頂撞的。

“罷了。”鳳子樟倒笑了,崔玄寂這方看見這南康王笑起來比她不笑竟然要好看十倍。鳳子樟本來整個人身上都散發着“靜”的氣質,連眼神都移動得不疾不徐,說話慢慢悠悠,表情幅度也小,好像沒什麽能激起她的波瀾。沒想到她自覺刁難崔玄寂刁難得夠了,還過于刁蠻有失禮數,慚愧而笑,倒像泥塑美人活了一樣。崔玄寂不由得拿她去和鳳子桓對比,都是濃眉大眼,鳳子桓顯然更喜歡發揮這一優勢去迷惑別人,而鳳子樟并不。換言之,正如鳳子桓自己的評價,她妹妹遠比她冷淡和冷靜。

“剛才是我故意刁難你,刁難得過了,還請崔卿不要見怪。”

“殿下說笑了。”

“其實這些那些,也無非議論你現在官居多少,皇帝大概想要你幹什麽,如此雲雲。暫無下文,他們也就缺乏談資。無謂好壞臧否,都是士人,我倒好奇他們怎麽有時間讨論起你來了。”

“殿下覺得他們應該讨論什麽?”

“當然是談論玄理老莊,本末有無,自然名教{19}之類!”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笑罷一起望着遠處的鳳子桓。

“做姐姐的近侍,崔卿可否覺得困難?”

“職責所在,豈能畏難。”

“也許這難度會越來越大呢?”

“臣想必也能越來越熟練。”

這下鳳子樟倒是對她禮貌地笑了一下。崔玄寂想報以禮貌地微笑,沒想到遠處的鳳子桓突然轉身,她頓時被鳳子桓的身姿吸引了目光。

如果說鳳子樟是光彩疏朗清麗的滿月,那鳳子桓應該就是太陽,不能不被她吸引,也不能直視她的光芒。

鳳子樟見她有異,轉過頭看見鳳子桓走過來,心下有幾分明白,喃喃道:“當皇帝當慣了呀。”

入夜,鳳子桓非要把妹妹帶回宮中去,說好久不見,要徹夜相談。鳳子樟心裏直翻白眼兒,心說哪有好久,不過就一個月!哪知道鳳子桓找她是真有事。鳳子桓認真地遣走了身邊所有人,還專門把崔玄寂都打發回家了。偌大的寝宮就姐妹倆。

“你坐。”

“姐姐如此大費周章——”

“朕本來一早就有此打算,奈何你就是不回來。不過現在時候正好。子樟,朕需要你幫一個忙。”鳳子樟點頭。鳳子桓想了想,問道:“你…你覺得本朝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如果我們想要收複中原的話。”

“自然無非錢糧和人力,否則軍隊無從組建。将才倒是應當不缺。”

“是。朕初登基時,覺錢糧充盈府庫,不以為憂。母親在位的最後幾年,都是豐年。這些年平平靜靜,朕卻發現歲入不增反減。尤其是前年,零陵、湘東等郡有災荒,你的南康國也沒有例外,朕才發現歲入劇減。始覺蹊跷。”

“蹊跷?減得過了?”

“不,荒年中,貧戶不能上繳,一點也繳不出來,許是正常的。可有些大戶,竟然繳納出來了。朕追問地方太守,居然得到兩種回複。零陵太守說,乃是大戶屯糧多,逼迫太緊,被催繳出來的。而湘東太守卻報是因災隐匿。朕命取人口冊子來查,更加數不能對。應繳之戶數大大多于實繳之戶數,這其中必有問題。”

“姐姐的意思是,大戶于地方上兼并土地過度,導致朝廷人和糧都征不上來?”

“是。有所兼并是自然的,但是兼并過頭,那就危險了。朕曾聽說,有世族子弟在建康誇耀自己的家中有奴婢數百,土地千畝,一餐可費萬錢,還覺得不夠精細{20}。這些名門家中所有太多,一不納稅,二不服役,三若養私兵則為國家之患。”

“姐姐希望我去替姐姐查一查?”

“你為何總是這樣聰明?”

“姐姐知道我,說話不喜拐彎抹角罷了。若有那時間,我不如去多讀些書。”

“你這是說朕給你繞彎子了?”

“姐姐是皇帝,這樣說話慣了而已。”

“你這丫頭!”

“再說了,很久沒和姐姐說話了,多聽一聽也好。”

鳳子桓實在鬥不過,大笑起來。

姐妹二人自斟自飲,喝了一會兒茶,殿上不時有春日暖風徐徐吹過。鳳子樟道:“姐姐希望我多久出發?”

“那就看你了。朕只希望你首先從建康附近開始,尤其是幾個大族。”

“那按照地理來看,也就是會稽之謝,豫章之崔,吳郡建安之顧、陸還有……建康之盧?”

“差不多。”

“姐姐…想好要如何整饬了嗎?”

“有個大概,但要看具體的情況,要看你看見了什麽。總之大族為患,不能不除。”

“姐姐,曾幾何時,我們是倚重他們的。”

“是。但不能繼續倚重下去。如不能為我所用,反而生患,那無論以前幹過什麽,都要剪除。子樟,你想,應當為國為民的資源,都扣留在這些腦滿腸肥的人手裏,于這天下能有什麽益處?難道朕要等來日無藥可救的時候,被人唾罵說我們鳳家都是無能昏庸,由我們來替這些陳腐之徒背負罵名?”

鳳子樟笑了,給鳳子桓斟茶:“姐姐果然想做一代雄主。”

“你就拿朕開玩笑吧,肆無忌憚!”

“哦?許他們臣子說這樣的話就是恭維姐姐,我說就是開玩笑了?”

“像你這樣的人說這種話,若是當真這麽說,可見我朝要滅絕無人了!”

“哦喲,我開個玩笑,姐姐倒和我比着開,還說得更加吓人了。”

“少來。子樟,此去你要千萬小心。”

“我明白。”

“尤其要小心……”

“小心什麽?”

“小心路上迷了哪個大家閨秀的心竅,叫人家賴上你,哈哈哈哈哈哈。”

鳳子樟笑得無奈。“姐姐為人君,被取笑了,還要取笑回來?”

“正是,你還不知道我?”鳳子樟心說我當然是知道你了。

“正經的,你自己想好要怎麽辦,要是缺了什麽,只管來要。雖然你很少露面,但多年來該到的場合也沒少到,一路出去這些大族或許都認識你,你要想好如何掩藏身份。”

“正是了,明天我可方便拜訪一下段妃?”

“你想去便去,找她幹什麽?”

“自是有需要幫的忙。姐姐不用擔心。”

數日後,午後下了一場雨量可觀的春雨。崔玄寂站在檐下望着雨,而鳳子桓從背後望着她。見她擡頭,鳳子桓忽然覺得官服在她身上不合适。“崔卿,你在看什麽?” 崔玄寂忙轉過身來,作揖彎腰道:“回禀陛下,臣在看雨。”鳳子桓從禦座上起身,緩緩向外走去。她穿着輕薄的青色絹襦,外罩月白寬袖長衫,風一吹,衣袂飄揚,與她的容顏何等般配。她是皇帝,是九五之尊,也是美人,是随着年紀漸長而風韻越發動人的女子。崔玄寂只覺自己窮盡所知的辭藻,不能形容分毫。鳳子桓像個漩渦,不斷不斷地吸引自己靠近,無法躲開。

“好雅興。是想吟詩作賦,還是想奏琴?對了,朕還從不知道,崔卿會什麽樂器?”

“臣善吹簫。”

“真是符合你這人。适才賞雨,你想到什麽曲子了?”

“回禀陛下,曲子還沒想到,只是想到這樣雨水于春天已是過多,不知道今年雨水多寡。”雨忽然大了,崔玄寂望一眼雨絲又說:“雨水啊,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多了,樹木爛根,谷物不長,花朵不開。”

“想不到崔卿也是性情中人,也憂國憂民啊。”

“陛下過獎。”鳳子桓向外走去,直到屋檐下,女官想去拿傘,被她阻止,“朕對你,了解并不深,何談過獎呢?都是新知,是驚喜。”

崔玄寂不再回答,她知道鳳子桓也并不等待回答,她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心裏亂撞都是熾熱的念頭。我可以告訴你我還有這些那些可以讓你驚喜,我還有這些那些可以幫助你,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事情我無法告訴你,就像我只能這樣和你看雨。站在你身後。

兩人如此安靜地呆了一會兒,鳳子桓才往回走,讓崔玄寂也一起過來。“如今虎贲整饬得當,你下一步的工作也要開始做了。羽林的組建,你有什麽想法嗎?”

“是。臣以為:首先,人數上,按照陛下要求羽林能夠整體負責建康防務,至少需要兩千人。虎贲可以拆開打散重新編入羽林軍中,正好有新舊夾雜,便于管理。陛下希望招募更多的女子,臣以為可以先按照二比一的比例招募,羽林按照虎贲制度,都要進行年末淘汰,有男子被淘汰出去,就漸漸更換女子入伍。何況如果推行順利,還要将優秀者派入邊境守軍,所以無論在建制上還是要求上,招募兩千人都是足夠的。”

“嗯,那麽從何招募呢?”

“招募這一點,臣是這樣想的……”

鳳子桓固然在聽,其實也在發呆。她只用很少一部分腦力,就足夠處理崔玄寂傳遞給她的信息。她滿意崔玄寂的安排,願意放手讓崔玄寂去做。縱使崔玄寂就是崔儀派來監視自己的,但至少到目前為止,崔玄寂是聽話的,甚至過于聽話的,也是盡忠職守的,也是聰明能幹的。崔玄寂明明就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但她為什麽不呢?

崔玄寂答自己話的時候總是顯露出截然相反的兩面。一面是寡言沉默、隐匿自我的;一面是神采飛揚、光芒遮也遮不住的。鳳子桓很想知道哪一個才是更真實的崔玄寂,還是兩個都是。沉默寡言乖巧如斯的人她見多了,崔玄寂只是更乖巧些;而這種乖巧因為崔玄寂偶爾的閃耀而更顯神秘。鳳子桓此刻端坐其上,望着滔滔不絕的崔玄寂,用剩餘的心思去欣賞、猜測,并且享受這種猜測。

崔玄寂到底知道不知道,她在神采飛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的時候,眼中如有光華,沒有人能從她身上移開眼睛呢?

“臣便是這樣想的,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朕以為甚好,就這麽辦。明日朕會讓崔相拟旨,令各州郡配合辦理。一個月之內,希望能組建完成,你覺得如何——”

她頓了頓,崔玄寂不明就裏。

“玄寂?”

崔玄寂一愣,接着便不争氣地臉紅起來。鳳子桓心裏一喜。

“朕只是覺得老那麽叫,過于生分了。這樣叫好嗎?或者你有表字,希望朕用表字?”

“這、這樣挺好。謝陛下隆恩。”

鳳子桓的笑容爬到了臉上,重新打開奏疏。

而此時,鳳子樟正在後宮中段妃的宮門前立着,等着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17}時江南地區稱呼細的竹席為笙。

{18}正月末為晦日,是正月節日之一,習俗有于水邊泛舟、宴樂、洗衣、送窮。

{19}都是清談的主要題目。

{20}史上的原典是來源于晉武帝時的何曾,據《晉書》卷三十三《何曾列傳》:“食日萬錢,猶曰無下箸處。”後世以“無下箸處”形容飲食奢靡鋪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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