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殿下,娘娘請您進去。”鮮卑婢女出來請鳳子樟,她點頭,跟着進去,僅僅帶着自己貼身侍女之一的哲珠。鳳子樟今天為了來見段妃,穿着素白的衫,大紅的襖,紫色的長裙曳地,腰間一條素白帛帶,頭上一支雕花木簪。對此,哲珠一開始覺得這樣不行,顏色雖豔,到底沒什麽花紋,不夠矚目,去見出了名的服色花俏、脾氣怪異的段妃,斷然要被數落搶白;就算是衣服上讓了她,簪子怎麽能戴這麽樸素的款式,應該戴金的!
鳳子樟卻說,段妃心高氣傲,我們有事相求,還光彩奪目地出現在她面前,還想不想辦成事了?
進門一看,好嘛,段妃段豈塵一身大紅大綠,頭上左二右一戴了三把金簪,左額還貼了一個紅花钿,活像一朵花在枝頭上開得正豔、把葉子都壓住了。那裙子雖是黑色,恰如樹枝,繡花之複雜瑰麗,把她整個人襯托得又像個金枝上開的花了。
“見過段妃。”
“哎呀,南康王來了,真是稀客。來人,上茶。給哲珠姑娘賜座。” 段豈塵從榻上起身,是為了迎接鳳子樟;這會子迎接算完了,便又坐回去了。鳳子樟餘光望見一個婢女正擡走一架胡床{21},看來之前也沒打算這樣接待她。
段豈塵懶洋洋地開口道:“皇上前天傳旨說南康王要來找我有事,我這一天天的早早起來,打扮一番,等着南康王來,等了兩天,今天南康王總算來了。”
“有勞段妃姐姐,是我連日不得抽身,讓段妃姐姐久等了。”
“南康王平日都做些什麽,居然這樣忙?本宮聽說,南康王才從開善寺裏回來。本宮早先遣人去開善寺上香祈福,還聽見南康王的琴聲了呢。”
鳳子樟不用看都知道哲珠頭上要開始冒煙了,“就是在開善寺滞留太久,導致府上雜務累積,又逢開年,我雖得聖寵不就封國,但封國裏的事情我還是要管一管的。若非陛下有事相托,我也不敢前來叨擾段妃姐姐。”
她看着段豈塵那鮮卑人的細長眼睛眨了眨,眼神從她臉上移開、望向茶杯、又迅速地看回來,俨然翻了一個不顯山露水的白眼,心道此人過了這麽多年性子也沒什麽太大變化,再給她點糖吃,大概就好了。
“實不相瞞,此次所求之事,唯段妃姐姐可以做到了。”
“哦喲?不知是何事?”鳳子樟示意段豈塵摒去左右,段豈塵于是擺了擺手,讓四下都告退,“都退得遠遠的,別礙着人家南康王。”等門都關了,足音不聞,鳳子樟方道:“我奉陛下之命令,需要南下私訪。但是往南很容易遇到認識我的世家子弟,為了隐匿身份,我需要找段妃姐姐借一兩副面紗。”
“面紗?面紗這滿建康難道還少了?你難道?”
“正是。我要借的,是只有段妃姐姐這裏才有的面紗。”
段豈塵望着她,一臉疑惑。鳳子樟拿出難得的微笑補充道:“這建康城,還有誰能坐擁段妃姐姐這樣豐厚多樣的首飾?”
半個時辰後,主仆二人走出來了。走了沒多遠,告別一群又一群問好的女官,哲珠忍不住問道:“主子,咱們此行不是機密嗎?告訴了段妃不怕她洩密嗎?”鳳子樟笑,“你且想想,她能告訴誰?”哲珠眼珠一轉,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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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啊,”鳳子樟道,“她在這裏什麽都沒有。”
主仆二人的身後,段豈塵的宮裏,鳳子桓前日收到的進貢的羊腿送到了。皇帝的賞賜從來不缺,只是皇帝本人很久沒有踏足過這裏了。段豈塵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遠道來此,這碩大宮苑就是她唯一的天地。
這邊廂鳳子樟主仆二人不日出發,那邊廂崔玄寂聽說鳳子樟去見過段妃,就暗地裏讓自家下人去南康王府外觀察,果見每次送入府中菜蔬不如往日多,又見南康王數日不到宮中來。與鳳子桓平日閑話時,故意說起當日上巳與南康王說了些什麽,鳳子桓笑答之。崔玄寂看她只字不提讓鳳子樟來宮中見面,總覺得有詐,但坐實不了懷疑。将此事告訴崔儀之後,崔儀說無法判斷南康王是去幹什麽的話,就先讓親族們注意就行。
“此去出建康,你覺得她能去哪兒?”入夜飯畢,照舊四下無人的桃花樹下,崔儀問道。
“我以為,北出廣陵是不可能的,往南肯定會先去會稽。”
“為什麽先去會稽呢?”
“姑姑不是說皇帝對大族不信任嗎?不信任自然會想辦法打聽她想要知道的事情。除了南康王,皇帝又別無他人可用。所以她很可能會派南康王去周圍打探。朱世景鎮守廣陵,她不會懷疑朱家。那只剩下去會稽,看看謝家的情況。”
崔儀連連點頭,又問:“你打算怎麽辦?”
崔玄寂想了想:“我打算給謝琰去一封信。讓她小心着。我們兩家自問心無愧,讓南康王看去了也不要緊。我看南康王冰雪聰明,為人正直,唯一要擔心就是她的安全了。否則要是出了事,則大禍臨頭了。”
崔儀拍拍她的肩膀,“就這麽辦吧。只是,玄寂,你聰明過甚,要小心在皇帝面前不可全部顯露。”
“明白。”
她明白這道理,于是努力控制。但鳳子桓每次對她有所嘉許,喚她名字的時候,她總是情難自控。或許是自己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已經嚴格自律了這麽多年,在這最危險又最誘惑的方面再也繃不住這根弦了。
“玄寂,你來了。”
“參見陛下。”
“怎麽樣?新到的兵士們,你可滿意?”
四月初一,州郡奉命選拔上來的羽林備選衛士們到了。鳳子桓抽時間在朝堂上發了一通有理有據的脾氣,把臺城宿衛不利的問題分析了一遍,說服朝廷增加重設編制,另增糧饷——由皇帝的私家府庫和中央財政各出一部分,将空出的一些營舍暫時作為羽林住所等等。
“回禀陛下,各州郡……”她也不想說粗看就知道哪些州郡是專門挑選了人、哪些州郡送上來的一些人是濫竽充數的,“人數都齊了,正待訓練和評估,或許會有所淘汰。護衛臺城,臣自當恪盡職守而已。”鳳子桓笑笑,搖頭,放下朱筆,擡頭看着她道:“你的職守,也包括尋找符合你的标準的士兵,因為朕選擇你,就是選擇了你的能力和以它為标準的标準。”
“是。臣——”
“你不用總是這樣嘛。既是近臣,”鳳子桓起身離開禦座,“還成天拘謹于這些禮節,你累,朕更累。以後不必如此。冠冕堂皇,繞來繞去,多費勁兒?就像朕剛看完的奏疏,要是只說有用的話,只寫一半的字就好了。浪費一個人的時間,等于謀害他的性命。浪費朕的時間,就是在謀害天下人的性命喲。”她走到崔玄寂身邊,伸手搭在崔玄寂肩膀上,把她弓着腰的上半身扶直,“朕之近侍,禮法何必為你所設{22}!朕說沒有就沒有!以後特準你在只有朕與你的場合,無須稱臣,用‘我’字就好。”
她不敢看鳳子桓,一為禮法,二為私心。她聽那些微的鳳子桓呼吸的聲音,也知道鳳子桓在笑。
“走吧,你陪朕一塊兒去看看這些新來的衛士。”崔玄寂還想反駁呢,鳳子桓讓立刻擺駕,一切從簡從速,不要那麽複雜的鹵簿{23}跟随。
兩人在虎贲軍原先相當寬闊、現在顯得擁擠的練武場上視察預備部隊。鳳子桓還專門要來了名單,叫出各州郡舉薦的最優者,一一見過,又讓他們在自己禦駕面前直接比試。有人名不副實,吓得跪在地上動也不敢動,鳳子桓問崔玄寂這樣的能用嗎?按理應當立即發還,崔玄寂說卻還要等待後續考試評估,也許是聖駕當前,太過緊張。鳳子桓說好。那人以為重則人頭落地輕則回家種地的,沒想到就這麽罷了,連連叩謝。
鳳子桓看了一陣,賞賜了一些勝者,就和崔玄寂回去了。崔玄寂鬧不明白她想幹什麽,只能陪着。幸好天氣溫暖,百花盛開,出來走一走人也舒服些。“天氣這樣好,”鳳子桓坐在車內,扭頭對騎馬随駕的崔玄寂說:“咱們直接去華林園{24}。”
直入園中,過假山,穿層林,一行人馬直至清暑殿{25},鳳子桓才讓在這兒停下。傳令今天就在這裏用膳,有事一并奏到這邊來。女官領命去了,又複上茶來。鳳子桓愣了愣,崔玄寂看她是想說話又沒說,一邊陪着。鳳子桓讓大部分人下去,望着門外的天淵池{26},又看一眼崔玄寂,突然道:“朕看這官服雖然穿在你身上非常合适,但到了夏天不免熱得慌,玄寂,改日朕下旨叫人給你換一身可好?又輕便又舒服的。”
崔玄寂剛要開口,又想起鳳子桓剛才的話,“回陛下,不必了。就算禮法不為我所設,可嘴長在別人身上,說得還是我。既有規章,就服從規章。我也不過是歷任中郎将之一而已。”鳳子桓聞言微笑,好像很滿意這回答似的,“子樟說你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并沒有說錯啊。”
“我并非在乎我的名聲,如今之輩,多口中雌黃{27}。我在乎的是陛下的名聲。”
鳳子桓愣了一下,殿上一時安靜,只聞屋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而崔玄寂獨自望着風景。
鳳子桓試探崔玄寂這麽久,倒試探出個未曾料想的真心來。尋釁是不可能的,拉攏竟然也不能?按理,她不應該輕信崔玄寂的這番話,可是崔玄寂說話的樣子,就像說一件很平常的、像“今年雨水也許過多”一樣的話,讓她不得不相信。
“玄寂。”
“在。”
“你覺得如今世族風氣如何,就這些現在生活在建康的世族子弟們來說。”
“我以為,不止建康城中,如今很多世族子弟,好虛浮空談,多軟弱無用。”
“虛浮空談,比如說什麽呢?”
“比如愛好清談,鎮日說玄理老莊,全然不通俗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無論文武,皆不能濟世。不能濟世,偏又看不起做實事的人。所以全然無用。”
鳳子桓笑了,“建康城中子弟如此,是一時風氣。可何你就大為不同?你不好談嗎?”
“回陛下,我不喜歡清談,非常不喜歡。我的觀點與陛下相似,無用的話,不說最好。不得不說的,簡練精确為好。清談浪費時間,徒争意氣與口舌罷了。家父從小管教嚴格,一日到頭,我與家兄練武學文,寒暑未歇,其實沒什麽說笑的空閑。”
“豫章公親自教得你們兄妹二人嗎?”
“除了辭賦文藻是姑姑教的,別的都是家父親授,尤其是武術。稍長一些,我就被姑姑帶在身邊教導,兄長則被父親帶着。”
“原來如此。你像你父親,也很像你姑姑。崔相善言辭而不好争論,是朝廷中難得的極有德行之人啊。不過你在建康,就沒有參與過一次清談嗎?朕曾聽說你們世族聚會的邀請,比朝廷征辟{28}何人做官的禦旨都要有效力。”
“陛下說笑了。聚會不到,三番五次,也無非被人罵,漸漸那個圈子疏遠罷了。朝廷征辟不到,要是有三番五次,恐怕就是藐視朝廷了。我在建康,的确也參加過清談之會。姑姑要我參加,說未必非要贏不可,但是要去知道知道是怎麽回事。”
“然後呢?發生了什麽,說來聽聽。”
鳳子桓身體前傾,把手肘靠在案上,崔玄寂見她的樣子,笑了起來。這笑容逆着一點光,讓她平日裏嚴肅的五官顯得柔和可親,鳳子桓只覺如夜半醒來見枝頭花開,心中有意外之喜。
“我去了兩次。與人辯起來,總是說着說着便把別人的玄理說破了。”
“說破了?”鳳子桓笑,“如何說破?”
“那時我們論聖人到底有情無情,對方非要說聖人無情,按理,我就當堅持聖人有情。他以聖人為何有情問我,我便說聖人如若無情,如何能察覺和理解他人的情,如何能以情曉喻凡人。對方又問我,聖人如果有情,如何能克己,如何能達到中庸的境地等等。我便說,既為聖人,有情不等于不能克制和管理好自己的情,有情不等于縱情,聖人若要克己中庸,需要的不是消滅情感,而是克制情感,合理适度地管理自己的情感。要是聖人無情,何來的仁?對方竟然依舊堅持自己的觀點,認為有情就會影響中庸,我便說尊兄喝不喝水和喝太多水難道是一回事嗎?當時便有人大笑。對方又說,聖人如若有情,豈不是累于外物,不能超脫?言下之意聖人是不累于外物的。我說,孔子教書,收束脩為禮。孔子為束脩所累了嗎?再說這個問題難道還不是回到了有情不等于濫情?”
鳳子桓聽到這裏,已是大笑,“那麽,哈哈哈哈,那麽,然後怎麽結尾了呢?”
“對方怒氣沖沖,與我吵了一番。我認為他說得繞來繞去無非這些,後來也感覺很沒意思。當時同去的有我的表兄盧浩,替我解了圍,換了個話題。主人家也換了個人一起對談。這就是我最後一次參與清談了。”
“最後一次,從此就再也不叫你了?”
“有叫過,我也不想去了。何況經此一次,我惡名在外{29},也就沒什麽人想與我談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這人!這說法,就好像在棋盤外下棋一樣!但是朕喜歡,非常喜歡。”
“所以,我覺得清談無非鬥智,而有那個時間鬥智,為何不做點實事?嘴皮子磨破了,也只能多幾口喝水罷了。于己于國,都毫無益處。”
“是是是,玄寂所言極是。你果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大家都被你給吓跑了啊。”
殿內回蕩着鳳子桓的笑聲,湖邊本有白鷺,聞聲不知是受驚還是覺得聒噪,振翅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21}亦稱“交床”、“交椅”、“繩床”,是古時一種可以折疊的輕便坐具,來自于北方,故稱胡床,類似于今日之馬紮。
{22}史上此言出阮籍之口,“禮豈為我設邪!”
{23}天子出門專用的儀仗。漢應劭《漢官儀》解釋:“天子出車駕次第謂之鹵,兵衛以甲盾居外為前導,皆謂之簿,故曰鹵簿。” 原是指車駕、護衛,儀仗(執舉金瓜、寶頂、旗旛)和樂舞為後世陸續增加,有着“明制度,示等級”的功效,最早由儀衛扈從演變而來,漢代才正式稱為“鹵簿”。
{24}華林園,又稱華林蒲,是六朝時期的皇家園林,位于臺城內。建于孫吳,東晉時定名,宋時基本成型,齊、梁時更造,梁末被毀,陳時複建,隋滅陳時徹底被毀。位于今南京市人民政府、南京市外國語學校、九華山至太平門一帶。
{25}本不屬于華林園,但劉宋時兩者融為一體。457年,清暑殿改名為嘉禾殿。
{26}元嘉二十三年(446年)改造。池中有祓禊堂。江總評價稱“曉川漾璧,似日禦之在河宿;夜浪浮金,疑月輪之馳水府”,“瑰鳥異禽,自學歌舞;神木靈卉,不知搖落”。
{27}信口雌黃的原典。說西晉的王衍雖為名士,一旦發現自己在說的東西前後矛盾,立刻改變說法,所以當時的人說他“口中雌黃。”如晉·孫盛《晉陽秋》:“王衍,字夷甫,能言,于意有不安者,辄更易之,時號口中雌黃。”
{28}征辟是漢代選拔官吏制度的一種形式。征,是皇帝征聘社會知名人士到朝廷充任要職。辟,是中央官署的高級官僚或地方政府的官吏任用屬吏,再向朝廷推薦。
{29}清談,一般有三種形式。一是兩人對談,即所謂主客對答。一個人對某一個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謂之“主”;提出不同見解和質疑者,謂之“客”。主客互相質疑對答。二是一主多客或一客多主。不過主客雙方都以一人為主,其餘者可以插言。三是“自為主客”。當別人對問題都無高見可抒時,某人可以就此問題自問自答以發表見解。此處選取“聖人有情無情之辯”為題,由我自己編造了一次交鋒,沒有歷史根據。因此也不能說真實的“聖人有情無情之辯”就是這樣的,應當比我編造的要高深很多。此處崔玄寂失禮(至少在文中設定和一般辯論看來)是在于她始終和對方站在不同的理論體系中,就像玩游戲不遵守同一套規則一樣,對方使用二元對立,而她使用辯證法,有些雞同鴨講。P.S.我認為這個辯題用辯證法解決就完了,根本沒必要辯論,就像說耶稣的人性和神性問題,他既有人性又有神性不就好了?贊美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