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鳳子桓和崔玄寂在拉攏和抗拒中不清不楚地角力時,鳳子樟早就從建康出發了。未免引人注目,她只帶了哲珠和很少的行李上路,以及可觀的錢財——專門換了不少零錢——還有她的短劍。那劍還是鳳子桓當皇太女的時候送的。她說不要,鳳子桓非給,說我以後會擁有家傳的寶劍,你卻什麽都沒有,那怎麽行。于是專門拜托自己的伴讀去尋最好的材料和最好的鑄劍師,給她鑄了一把又輕又細極是鋒利的短劍。那時候鳳子樟身量未足,拿着劍還覺得這哪裏輕便了?直到她長大才發現這劍與她小腿長度正好,藏在衣服裏或者綁在腿上都合适。

她和哲珠從建康取道向南,往會稽去。一開始走得略慢,沿途總在官道上注意觀察來往客商的談話。确定沒人注意到她們離京、甚至還有人議論南康王天天閉門不出之後,便加快腳程往山陰縣去。建康四周,會稽山水最佳。二人騎行于山林間,鳳子樟雖然知道重任在身,也不免被風光吸引,時常駐馬觀望。這日剛停下不久,哲珠就跳下馬去,不時帶着一束花回來,大聲問她要不要簪花。她搖搖頭,“殿——姑娘,多好看啊,不戴上多可惜。”

“這些日子來,你都說了多少個可惜了?”兩人又複策馬向前,哲珠撒開缰繩,專門拿剩下的花朵想編個花冠,“可不是可惜?咱們這一路過來,建康城裏那些大族,多少在這會稽的山中置了産業?好多地方真漂亮,崇山峻嶺,茂林修竹{30}的,都被他們給占了。”

鳳子樟回頭看了一眼,沒人跟着,“許你喜歡,不許別人喜歡,占塊地方蓋別業?”

“這些大族,有的是産業,在建康也有宅子,還不滿足,還要占地方,豈不是貪心過甚!”

鳳子樟點頭,“是啊,人都是這樣的。”

“姑娘你就不貪啊。”

“你怎麽知道我不貪?我不過不貪這些罷了。”

“那姑娘也是天下頂頂不貪的人了,放着那麽大個南康——”

鳳子樟假裝拿鞭子抽哲珠,“快住嘴吧。官道上不是就咱們倆。”

兩人是夜于客店休息,次日一早打馬上路,準備當夜奔馬趕到山陰縣城。趁着早上官道無人,一陣猛跑。中午在路邊茶肆歇。重新上路時,天氣炎熱,就改慢走。官道已經變得寬闊許多,土地明顯已經經過整理、變得平曠,田舍也整齊起來。她們在山中穿行時,見到的大族別業無非房産,少有田地。對于鳳子樟此行的目的基本沒有幫助,這裏的一切對她才有價值。

她用馬鞭輕碰哲珠的手臂,哲珠會意,在一旁停下馬,走到一位正在耕種的農人身邊詢問此處田地可是謝家的。農人笑答,這位姑娘可是從外地來?山陰城外沒有謝家的地,此處土地雖平整但出産的稻米質量一般,哪會入謝家的法眼?謝家的土地,都繞着他們家的霜落城{31}呢。哲珠又問,那這裏是誰家的地啊?農人說多半是山陰城裏住的門第稍低一點的世族,比如杜、陳、韓、褚一類的。鳳子樟騎在馬上靜聽,暗道這還要去這霜落城去看一看,若是他家産業,只怕靠近不易,不知道該如何……

恍然發現有人在看着自己,原來是那農人,哲珠正與他胡說些她們從何而來的鬼話。農人被她的姿容所吸引,一時呆住。哲珠見狀就想動手打人,鳳子樟立刻對農人道謝,策馬而去。哲珠追上來,待走到一段無人之處,方對她說:“姑娘,我看咱們這個面紗,戴着也沒省多少事啊。你戴上這面紗,倒是更加好看了。”鳳子樟嘆氣,“我又不是為了防這些,好看……好看也沒辦法,只要不被認出來,或者信我是李章,那就行。”

她找段妃借這面紗,全是隴西一帶的風格,尤其是挂在兩側的銀飾與挂鏈,正合李章的身份。但是糟糕就糟糕在,她戴了面紗倒是能避免被見過她的人認出來了——即便她一年到頭不見多少人——卻吸引了陌生人的頻頻側目,她渾身裝束雖不豔麗,但面紗實實在在是稀罕物。

雖然想想并非壞事,但也說不上是什麽好事。

哲珠自說自話地議論了半天,最後道:“姑娘,你傾國傾城的,怎麽打扮都好看,沒辦法。”鳳子樟搖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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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黃昏,目力所及,已能遠遠望見山陰縣城的城門。兩人正欲策馬快跑,前方忽有一群人抓扯在一起,逆着光看不清楚有幾個人。兩人聽見吵鬧之聲越發喧嘩,立刻快馬趕上去。聽得乃是山陰城外稍有錢的農戶來找貧農逼債。債主逼迫貧戶今天歸還約定當于下個月歸還的債,數目不少,利滾利算起來早已翻了數倍;還糾集一群村痞,三個在這裏圍住農夫,五個去把守農舍前門。債主十分憤怒,但細聽其言辭,無非狐假虎威。他先是将貧戶罵了一頓,指責對方一再不能準時還債,導致自己家裏受了影響——鳳子樟聽到這裏在心裏翻個白眼,雖然比這還可笑和無恥的話她也聽過——接着又罵貧戶借錢給你是好心,你不還錢就是恩将仇報,你就這麽個賤種,生來下賤就活該這樣雲雲。鳳子樟正想開口問問他姓甚名誰,哪來這麽大對自己投胎本事的自信,這富戶又說了,

“你可是知道了,老子放給你的地可是陳老爺的地!你耕着陳老爺的地,拿着我的錢,我的錢就是陳老爺的錢,這都是陳老爺對你的恩德!你交不上租,我替你遮掩過去了,但是再一再二的,我也不保不住你了,我只能告訴陳老爺你有負他的恩德!由他處置了!你要知道,我的都是陳老爺的,是陳家看得起我,才讓我當了他家的佃戶!他老人家要我如何,我可不敢不如何!”

鳳子樟算明白了。此人托庇在陳家門下為佃戶,免除部分的徭役和部分交給國家的租稅,再把好處給陳家,又再把自己的地租出給這些貧農,到底還是地主,而且更有了仗勢欺人的本錢。

貧戶說明明下月還的,這月實在還不出,懇請通融。債主大怒,說我通融了你三次!這次再也不能通融了!說着就要讓村痞去強闖家門掠奪物品、帶走妻女。鳳子樟搖頭,揮手讓哲珠上前,自己則把馬緩緩停在路邊拴好。

哲珠出聲阻止村痞,村痞見她小女子一個就沒搭理,沒想到挨了一頓鞭子,這才跑開。債主一驚,又見鳳子樟走來,便大喊道,“什麽人敢礙老子的事!”

“他欠你多少錢?”鳳子樟緩緩走上前去,“嗯?”

“關你何事?”

“關我何事?當然不關我事,關官府的事。朝廷三令五申,不許私放高利貸。他去年臘月借你六百文{32},怎麽到了現在就變成了五千文?你這利滾利,送到官府去,不知道要判罪多少?還想強搶財物和人口,可知這是流放之罪!”

一群人見她身姿秀麗卻目光如冰,聲線纖細卻氣勢駭人,一時不知所措。債主被唬住,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哲珠趁機把圍在農舍外的村痞往回趕。村痞們一步一步往後退,直到撞倒了正揪着農夫衣領的債主,方将這肥頭大耳須似鲶的蠢貨吓得醒來。

“老子是陳老爺家的!老子怕什麽!給我打!”

幾個村痞一擁而上,鳳子樟覺得心煩,也不想接觸村痞汗涔涔髒兮兮的手,用馬鞭抽了數下,圍攻她的村痞們臉上胸口紛紛挂彩,吃了厲害,連連後退。那邊被哲珠打的就沒這麽好運氣了,五人紛紛倒下,或捂着手,或抱着腿。

“拿去。快滾。”鳳子樟從口袋裏扔出一塊銀子,“多出來的幾百文就當醫藥費。”

債主忿忿不平,奈何人手不夠,只好先走,臨了正想啐一口,鳳子樟道:“難道你嫌不夠,想要我再給你一點,當治喪銀子?”

債主只好把唾沫咽回去。

農夫得救,跪在地上磕頭。鳳子樟對磕頭有不好的印象:自幼就有人誇她聰明貞靜,說比鳳子桓的熱情沖動要好得多,當繼大統。她一向非常排斥這一類的說法,雖然不覺得姐姐會猜忌自己,但是這種置人于火上的言論到底是僭越的,危險的。有人對她叩頭,她潛意識裏就覺得對方居心不良。

“起來起來。沒事的。去看看你妻兒可好。”她把農夫扶起來,與他一起走到農舍門口。開門頗費了一番功夫,進去才發現農婦頂門上闩好幾道,幼小的女兒縮在角落無聲啜泣。她叫哲珠去拿了些蜜餞果脯來安撫小女孩,找農夫打聽了一些附近的事,又留下一些錢財給農夫一家。臨走時見夫婦二人面有憂色,問了一下知道是擔心被報複,鳳子樟思來想去,“我想他們更恨我才是。若是他們來了,你們将門闩死,讓他們到城中找我就是。”夫婦二人大叫不可,鳳子樟笑道:“你們怕,我又不怕。不用擔心。”

哲珠牽來了馬,鳳子樟的短劍還挂在馬鞍上。

兩人離開農舍,算算時辰城門已關,只好在官道旁找了個小客店休息。剛在屋裏放下東西,還來不及喝口水,聽見樓下有人大喊大叫。仔細聽聽,正是剛才遇到的債主和村痞,受了氣過來飲酒,趁機欺辱店家。

“得,還是想要治喪銀子。”哲珠道,“殿下,咱們?”

鳳子樟拿起短劍,“走。”

世上最使人憋屈的事之一,是被一個起初以為不如自己的人給欺負了。比這還憋屈的,如果有,那就是當你在背後罵欺負你的人的時候,這人就出現在你面前了,而你還是打不過她。

這樣倒黴催的事,就發生在這位肥頭鲶魚先生的身上。他帶着人,正準備找店主要最好的酒喝,可能不打算給全價——但他覺得自己已經很道義了,畢竟今天他有錢了,準備給錢,平日裏他可是不給錢的。哪曉得派去仗勢欺人的兄弟見到那兩個女的手就吓得松開了。幸好還帶了幾個膽子大的,他想,給老子打!

結果沒幾下就全部被打出店門外,茅草店門倒還好好的,桌椅板凳也一個都不倒。那年紀小一些的姑娘還上來踹了他一腳,他飛出去,滿嘴的血,所剩無幾的好牙散落一地。

那戴面紗的姑娘走上來,她身上有香氣,比山陰城裏最好的私妓還要銷魂蝕骨,那是他想了許久就是沒錢去的、只存在于夢裏的高級享受;但是她說出來的話很恐怖——尤其是還有一把冷冰冰未出鞘的劍指着他:

“想要多少錢的棺材?你能用的我都能滿足你。”

他努力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話,無故打死人,也犯王法!

“不怕,你的惡行惡狀,我搜集好送到官府,殺你的頭是夠的,就是不夠抄家。”

這群人逃了之後,鳳子樟才和哲珠安心坐下來吃喝。農家菜蔬寡淡,為謝她們仗義,端出雞鴨,鳳子樟讓哲珠明天結賬把錢算進去,哲珠吃得滿嘴,嗚嗚答好。入夜睡前,她想着這事不是長久之計。惡霸橫行,總要收拾。不然自己走後,那農家怎麽辦?但是如何去報官才好?且不論山陰官府是否可以信任,是否與這陳家有不得不庇護的關系——以她所知,陳波的父親陳彤遠在郁林郡做太守,兒子在此地,任性妄為可以理解,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有意結交官府——自己要是去報官,說自己是李章?那敘舊就要敘半天,免不了一番招待。她再是和李章熟悉,李家家裏的事她也有不知道啊。難免不穿幫。

只能進了城再想辦法。進了城還可以找個驿站把信傳回去。不然等一等,等消息攢多一點再一發報給姐姐?

次日兩人策馬準備進城。晌午下起雨來,雨勢頗大,兩人先到樹林裏躲了一陣。沒想到雨一停,正在收拾準備出樹林呢,一大群人圍了上來。鳳子樟警惕地取下短劍,哲珠也從馬鞍裏掏出雙刀。四十來號人,個個明晃晃帶着武器,或砍刀,或鐵錘,甚至還有長矛。鳳子樟在人群中望見了臉腫的鲶魚。

真是不死心。

“兩個小臭娘們,今日就是你們的死期!”

他總算戒了廢話多的毛病,指揮衆人将主仆二人圍攏。鳳子樟倒不是沒辦法打退這些三腳貓,她只是不想傷人。因為一旦和這群人動起手來,為了又快又準地使對方喪失抵抗能力,必然拔劍刺傷對方,她并不想這樣。她雖那樣威脅那胖鲶魚,其實不會真的取對方性命。

一群地痞罷了,真的夠死罪嗎?傷人導致報官,事情就沒完沒了。

可情勢只怕要演變成非此即彼,她實在——

突然遠處一陣馬蹄,對峙雙方一齊看去,一個騎着雜色高頭大馬的大胡子男子沖到衆人面前。他背後跟着十數騎男女,皆着改良過的褲褶{33},帶弓箭并獵犬,顯然是出來打獵的。正有村痞竊竊私語,大胡子男子登時吼道:“城主在此,何人喧嘩!”衆人方安靜下來。他背後最後一個出來的是一個騎着黑馬、青褶白褲、外罩白衫的人。鳳子樟見她面冠如玉,眸如點墨,鼻直而挺,嘴角上翹,青絲只以一支簪束于頭頂,自然一股親和與潇灑。這人眼神掃過面前一衆村痞,并不輕佻地笑了笑;又望見人群中的鳳子樟,竟然一時呆滞,盯着鳳子樟多看了兩眼,才自覺失禮,移開了視線。對大胡子男子擺手示意,讓他處理。

男子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他問何人為首,衆人把胖鲶魚推出去。他問所謂何事,鲶魚說不清楚。男子又問二位姑娘,鳳子樟讓哲珠代答。等她說完,男子看一眼黑馬的主人,那人點頭,男子方厲聲道:“爾等橫行鄉裏,私自放債,本已是過!今居然攜帶刀兵圍攻行俠仗義之人,更是可惡!還不快将武器就此棄了,滾回家去!”

衆人中竟然有人為胖鲶魚出頭,男子厲聲呵斥:“城主在此,哪有你說話的份!”

鳳子樟望向那黑馬主人,那人道:“無須多說,把這放債的先押送官衙;其餘人等,快快回家。今日之事,未傷性命已是爾等之幸了。”

此人語調不嚴肅,聲音沒多大,卻不怒自威,看來在此地的确有不小的影響力。

村痞們一哄而散,大胡子押着胖鲶魚先去見官。黑馬主人下馬走過來,對鳳子樟主仆二人行過禮,道:“兩位姑娘受驚了。在下謝琰{34},幸會幸會。不知二位是從哪裏到山陰來?”

鳳子樟心道,真是糟透了,但又好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

{30}王羲之《蘭亭集序》

{31}此處為虛構。

{32}不考慮歷史上的實際購買力和貨幣價值,全部虛構。

{33}原為胡服,後因為簡便,成為戎裝。大概為上衣短于袍,不及膝,寬袖,而褲束口的衣裝。《三國志·吳·呂範傳·注·江表傳》雲:“範出,便釋褠,著袴褶,執鞭,詣閣下啓事,自稱領都督。”

{34}歷史上确有謝琰其人,為東晉名相謝安子。我一直非常喜歡這個名字,此處借用,與正史中人物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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