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麽說二位是從建康來。不知道尊兄李素可好?”謝琰散了衆人,讓該回城的回城,自己和另一個貼身侍從騎馬送鳳子樟和哲珠進城去見官。“我與家兄倒也不常見面,聽說還好。就是罷官在家,有些氣悶。”鳳子樟幸好對這些倒還知道一點。
“嗨,尊兄為人仗義實在,此番代人受過,意不平也是自然的。只是在下倒覺得不必在意。陛下器重李家,日後再起不是難事。”
“今日謝城主搭救。”
兩人并排騎馬,哲珠殿後,謝琰的侍從開路,進了縣城,有民衆望見來者,紛紛對謝琰行禮問好,“姑娘說哪兒的話。大家本是一樣。何況這山陰周圍不平事,我見了就要管的。就是麻煩姑娘今天一到山陰就得去官府。”
“無礙,既然出手相助那農家,就準備着要去見官。就是……”
“嗯?”謝琰轉過頭來看着她,為了說話禮貌些,她只好也轉頭去面對謝琰。有點兒不自信。
她吃不準謝琰還記不記得自己。自己倒是記得她。謝琰很少到建康參與朝賀,她的父親謝忱沒有襲爵,大部分的時間據說也在四處雲游。兩人上次見面,應當是數年之前,十七八歲的時候。現在想想,這人相貌倒是沒什麽變化。當時也就朝賀的大殿上互相見過,不知道謝琰有沒有多看她兩眼,記住她的長相。天下皆知謝憶說自己這個侄女是“本代第一”,必須服從一定的天象和卦數才能出仕,時機不到不能亂走,得留在會稽看家,像個寶似的。自己此番前來,探他們家的虛實,既要見她,又不要被她發現了防着自己。自己本來有一套計劃去迂回接近,沒想到直接撞上了。她決定死也不拿下面紗。天知道這人有多聰明?這麽多年傳那四個字,建康那一等一的閑話多的地方,也沒見有人說名不副實,所以必須防着。
“我此番出來,本是打算四處游歷山水,不想抛頭露面,免招閑話。剛才直言相告,本是不想瞞着救命恩人,但一會兒去見官,還麻煩城主代為說話。”
“好的好的,姑娘放心。唉,你我皆是高門出身,不需和旁人一樣一口一個‘城主’,姑娘喚我名字便是。”
“直呼姓名,豈不是不恭?”
未料謝琰放聲大笑,“禮法人所設,應當為人變通。一個人尊重另一個人,當看心意和行為。每日于口頭謹守立法以示尊重,未見得心裏真的尊重。拘泥于此,有什麽意思呢?”
鳳子樟聞言微笑,面紗之下,不得一見。謝琰只看見了她的眼角,微微向上擡起,只覺心神蕩漾,連忙補充道:“何況我的表字和名字不差許多,姑娘喚我大名謝琰,表字子琰,二者有什麽區別呢!”
鳳子樟并不接話,謝琰也就收回目光。不時便鳳子樟用餘光瞄自己的馬鞍。她的馬鞍除了雕飾古雅之外,別無驚豔之處。她好奇這個李章到底在看什麽。到了官府,謝琰從容帶着主仆二人走進去,令那年輕俊美的侍從在外等候。吏員們平日習慣見到侍從而非她本人,此刻吓得不行,忙往裏同傳。縣令跑着出來迎接,腳上的鞋履都來不及穿好,鳳子樟在後面一眼就看見這位縣令的穿的鞋履乃是綿制,又十分精美,不像凡物。
縣令本要邀請一行三人進去坐坐,謝琰說我們來報官的,“剛才送過來的那個胖子呢?”縣令答在的,“本以為城主您不會過來,我就給收押下去了。”
“收押?事由你都不知道,這就收押?”縣令吃癟,支支吾吾。謝琰遂将事情道來,“私放高利貸,為朝廷所禁止。你按照我朝律法處置。”
“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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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樣的事肯定不止一起,希望你能徹查。當然,這人自稱是陳波的佃戶,不知道陳波與此有何牽扯。你若有什麽不便之處,大可派人到霜落城找我。明白?”
“是是,謝城主大人相助。”
謝琰點頭,望着那弓着腰恭敬非常的縣令,又說:“今日之事,無須驚動太守。當然,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也不介意去找他。程啓久不來與我下棋了,我看約在四月初二就很好。”
縣令點頭作揖不疊。謝琰笑而離去。鳳子樟盡看在眼裏。
出縣衙,三人尚未上馬,鳳子樟正欲開口道謝,謝琰搶先道:“姑娘往下有何打算?是準備住在山陰縣城中游覽幾日,還是去我們霜落城小住幾日權做休息?”鳳子樟望了望街市兩側,人來人往,不住地有人對謝琰行禮,她看見了就微笑點頭,樣子很是親民,然後立刻轉過頭來望着鳳子樟,“我很少離開建康,對外面都不很了解。霜落距縣城遠嗎?”
“不遠,走馬半個時辰罷了。”
鳳子樟還等着她說出什麽“依我看姑娘最好住在霜落”之類的話,沒想到她并不補充,全部交給自己決定。“那就麻煩你了。我怕再住在縣城中,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謝琰聞言笑道:“哈哈哈哈哈,姑娘無須擔心。今日我陪你來的縣衙,在這山陰城中就沒人敢找你的麻煩了。不過住到霜落要更安靜些,也讓我盡地主之誼。姑娘要是想到山陰城中看看,我随時奉陪。”
鳳子樟道:“多有麻煩。既如此,今日時間尚早,你若不介意,可否帶我們在城中稍稍逛逛,再去霜落?”
“自然可以,我們且把馬匹留在此地如何?我們徒步走主要街道,到時在西門處上馬回去正好。街市走馬,擾民不便。”
鳳子樟将缰繩遞給謝琰的侍從,“走。”
一路在城中穿行,謝琰帶着鳳子樟主仆二人繁華街市過,一路上總有人對她打招呼行禮,哲珠覺得奇怪,鳳子樟卻不發一語,靜靜觀察。老遠有個菜販從攤兒上剛收了錢,見到謝琰走過來,立刻大聲呼喚:“大人!大人!”鳳子樟看謝琰悠然上前,一邊走一邊和攤販閑話起來:“喲!你今日怎麽換到這個地方賣菜!嚴冰讓你來的?”
“正是呢,嚴總管說天氣就要熱了,讓我躲到這塊兒地方來。”
“你家老母親近來如何?”
“好了!好許多了!嚴總管讓我再去取點藥,老母親還不許我去呢!她老人家都有力氣罵我了,可見是大好了!”
“老人家總是如此,你該去還是要去。嚴冰要是老見不到你去拿藥,就會上門去的哦,我告訴你。”
三人就走到攤販身邊,稍住腳步。鳳子樟看了看菜販攤上的菜,又看了一眼菜販的氣色,問了問價錢,沒想到菜販立刻就開始吹噓自己的菜好。謝琰笑着罵他少來這一套,“逢人就吹,可有一點廉恥和節制!”三人都笑了,繼續往前。經過十字路口,南側巷子意外的安靜而狹窄。鳳子樟看了看,問道:“這城中最繁華的所在,竟然還有這麽安靜的地方?”
“那是陳家和杜家的宅邸,自然安靜。”
“哦?這兩家的宅邸可闊大?”
“十分闊大,不然何至于互相擠占,把這好好的巷子弄得只有這麽點寬。山陰人都管這巷子叫尺寸巷,我看過不了幾年,可以該叫雞腸巷。”哲珠聞言幾乎笑出了聲,鳳子樟依舊只是微笑,發現謝琰在看她面紗的挂鏈之後,就收斂了笑容,“咱們走吧。”
往西門去的路上,遇見一行衣着華麗、浪語調笑的女子,她們身後跟着背負樂器的小童,鳳子樟疑是歌妓,卻又覺得她們舉止浮浪太過。謝琰似會其意,悄聲對她說:“這都是去給杜家大少爺杜鑒唱曲兒的。雖然看着這樣,其實都是好人。”
鳳子樟正欲提問,女子們走到近前,一改姿态,正色行禮。謝琰道:“可是去杜家府上?”衆人答是,舉止有禮,儀态端方,謝琰說:“煩請各位代一句問好。”衆人答好,謝琰又自掏腰包取銀錢賞賜,衆人推拒不過,稱謝離去。
直出西門,策馬過了半柱香時間後,鳳子樟才問道:“适才你為何賞賜那些歌妓?”
“她們都是苦人家出身,被鸨母買了去,從小打罵才有今天。杜鑒好曲風雅,但是為人吝啬,不到年底,不給歌妓們結賬,每次總是賞賜些吃喝罷了。我總見不得她們受苦,遇上我一般就賞賜一點錢財,讓她們今天勞累一番,還有餘錢去買酒喝。”
“我在來的路上聽說,山陰一帶的土地,無非是杜、陳、韓、褚。這杜家排名第一,竟然還吝啬?”
謝琰大笑,“姑娘久居建康佛寺,不在俗世出入,不知道這杜鑒有件事傳為笑話。他家城外的地中,有塊林地,上面有很多李樹,不知道姑娘來時可見過?”鳳子樟搖頭,“他家的李,放眼會稽乃至到建康,都是最好的。但是他生怕別人得了他家李的種子,所以不但派人看守樹林,李子上市售賣之前,他還要把果核給挖走{35}!天下豪富,他算不上最富,但我看悭吝的人裏,他排第一,毫無争議!”
哲珠在後面放聲大笑,鳳子樟則只是笑着搖頭,又道:“當時我于田壟邊随意問起,以為良田千畝,都是你家的。沒想到農人告訴我,那裏的土地出産不好,難入你家法眼。說你家的土地都在霜落一帶。”
後面的哲珠突然住了嘴。
“是啊,”謝琰從容答道,“我家世封在霜落,皇恩所賜,怎麽好亂動?置于米好——”說到這兒,她看了一眼鳳子樟,笑着揚起腦袋,“那是水土,也是種子,更是農人勞作。姑娘可想去看看?”
鳳子樟跟着謝琰繞過小路,見到謝家的田地時,不免吃驚:放眼望去良田百畝,連着山上的果林郁郁蔥蔥,都是謝家世封的土地。她粗略看去,地上勞作的人近百,耕牛十幾頭,還有私家衛士。“這可是全部?”她問,懶得管是不是太大膽了。
“這是一半。地是一半,人也只是一半。”
“一半的人?”鳳子樟詫異道,“果然是我朝大族。”
“姑娘說笑咯,”謝琰一邊走馬帶着鳳子樟繞着觀看一邊說,“這裏一多半都是佃戶,真正是我家人的不多,還要除開這些部曲{36}的地呢。”
“比城中那陳家杜家如何?”
“地?還是人?”
“人和地。”
“人的話奴婢少于他們,佃戶多于他們。土地當然是比他們多的。”
鳳子樟本想問豪富如何,又覺得過了,便不再多話,随着謝琰進城去。
霜落城{37}坐落于高丘之上,高山之下,茂林掩映之中,不顯眼不高大,但綿延甚深,直到最深處方依山勢而建樓閣,又引山泉為城中曲水,廣種花草樹木,華麗不及華林園,但巧思尤勝之。鳳子樟初入便覺小小地方風景竟如此秀麗,果然是世居之地。“你家這樣……”
“怎樣?”
“以園林為居所,實在叫人羨慕。”
她有意奉承謝琰,沒想到這城主大人搖了搖頭道:“園林總歸只是一方天地而已,哪比得上那自然山水,無限天地!”
“看來你是喜歡縱情山水。”
“是啊,不然我如何會在今日出門打獵的時候遇到二位?今日之事,姑娘應當感謝那只跑得飛快的鹿。若不是為了追它,我才不會冒着雨跑了那麽遠,才不會在路上看見一群人拿着武器,才不會遇見那鲶魚。”
“鲶魚?”
“是啊,那個鬧事的胖子。不然你覺得他像什麽?”
鳳子樟尚未完全反應過來這是個笑話,謝琰兀自補充上了,“不過我看哲珠姑娘踹的那一腳踹得甚好,踹成胖頭花鲢了。”
鳳子樟這次笑眯了眼睛,即便只短短一瞬。謝琰抓緊時間看了一眼她面紗的挂鏈。是隴西郡的東西嗎?不,像胡人東西。
每每想停下來思考,又被這人的眼睛吸走了目光和心神。這眼睛我似乎在哪裏見過,是哪裏呢?
鳳子樟随她進府邸,讓下人們搬走行李。又看府上人口稀少,并不熱鬧,便問她家族衆人何在。她一一歷數何人在建康、何人在何處雲游、還有何人熱愛在山上打鐵{38},“總之我這一宗在目前在霜落的人不多,就留下我一個看家。啊,請用。”婢女端上茶來,“此霜落名産,不妨嘗嘗。”鳳子樟一嘗,果然不同凡響,“我從未想過,會稽郡中還有如此好茶。”謝琰笑道:“霜落城附近多山,地勢也高,适宜種茶。不瞞你說,依照祖訓,不許與民争利,所以我家出産之物,米則供養自己,果則稍加售賣,只有這茶葉,每每留給自家尚且不夠,還有許多人争着要,索價甚高。”
“所以呢,賣了嗎?”
“要是留給自家的還有餘貨,自然就賣。有錢為何不賺?掙了我自可返用于民!”
兩人又說些閑話,謝琰問建康事,鳳子樟一一道來,不清楚處就用李章常年在廟中靜修遮擋,謝琰又說些自己的見聞,逗她開心。及至晚飯時,哲珠無奈道:“大人,你這笑話一個接一個,我肚子都要笑疼了呀。”
鳳子樟回頭去安撫她,謝琰趁機又看那挂鏈。花紋精細,做工精良。
在被那臉頰的輪廓吸引之前,她想起崔玄寂昨天來的信。
作者有話要說:
{35}史上真的這樣幹的人是竹林七賢中最小的王戎。《晉書·卷四十三·列傳第十三》載:“(王戎)家有好李,常出貨之,恐人得種,恒鑽其核。以此獲譏于世。”《世說新語》中《儉吝》一共九條,四條都是關于王戎,可見其極其摳門。
{36}在魏晉南北朝時,中國部曲主要指家兵、私兵。
{37}名為城,實為塢堡,又稱塢壁,是一種民間防衛性建築,宗族聚居其中以自保。
{38}歷史上熱愛打鐵的是嵇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