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謝琰沒打算強留此人在此,但她主動要呆,還到處逛,也就由了她。崔玄寂的信裏寫,小心南康王近日出京,很可能往南方去刺探世家大族的虛實去了。信中明确建議不要阻攔南康王,免惹是非,如果遇到了就提供幫助和保護。謝琰見信,心說既然為了刺探而來,必然會來看我家的情況。既然要來,管她何種形式,我只管坐等。我既無愧天地,怕什麽你查我查的?

但是出門打獵完全是日常生活,她絲毫沒有想過出門打獵會遇上疑似南康王的人。春天草木萌發,為防止兔子成災,她常常組織家兵和宗族出門打獵。那天意外看見一只鹿,就想追追看,并不十分想殺了它。哪知道天降大雨,衆人在官道一側的樹林躲雨,恰好看見小路走來一群村痞。她山陰世族第一門戶,霜落城的城主,怎能縱容私下械鬥?這才撞見這主仆二人。

那戴面紗之人,就算之露出眼睛,依然顧盼生姿,立于衆人之中,自有一種超然脫俗、遺世獨立的氣質。仿佛周圍就算有千軍萬馬,她若不理不睬,就分毫也侵犯不到它。

謝琰向來以為,只有在山水與天地自然之間才能找到這種美,沒想到它也可以存在于活人身上。

不,應該說這人本身就是這種美,她是美的産物,是美本身。

此人說自己是隴西李氏的幺女李章,自小就在建康城外的開善寺清修,此番感到建康紛擾,就出來散散心。謝琰沒打算全信。此人衣着雖不華麗甚至刻意簡樸,但件件都是好材料,又不知民間疾苦,必是建康富貴。但面紗與挂鏈實在使人懷疑。謝琰沒問,知道這人大可以說戴面紗是我隴西遺風,或者此番出來不想惹是非之類。但太巧合在她看來就是反常。要是哲珠說我家姑娘因為太過美麗,不想惹來路上的浪蕩子所以遮面,她倒還願意信上一信。

無論她是李章還是南康王,謝琰奉她為上賓都是應該。從山陰到霜落,謝琰一路陪她逛的看的都是真實的不造假的,事先無人通知,事後也照舊如此。謝琰猜測她不日便要說多有叨擾,然後不是要走,就是要自己到處看。果不其然,鳳子樟第二天早晨就主動提出能不能自由走動,謝琰當即應允。鳳子樟找了許多借口,謝琰直說姑娘為何如此客氣體貼倒給我省了很多事雲雲。倆人心裏都覺得客套得真累。

她不想現在去查這人到底是不是鳳子樟,是與不是她都無所謂,是與不是她都會這樣做。

鳳子樟主仆二人現在山陰縣城裏逛了幾日,因為假托游山玩水,不敢每天都實實在在地到處打聽。不知道是不是和謝琰在城裏轉了一圈的緣故,沒人再來找她麻煩。她們找普通百姓打聽山陰一帶世族的情況,重點問的還是謝家如何。沒想到對于那四家各有非議,對于謝家倒是一致稱頌。鳳子樟不敢盡信。直到這日遇見一個擺攤的農婦對她們大說特說原先霜落城中的故事,她心中的天平才開始有所偏移。

農婦極其熱情,說到激動處,雖無口沫橫飛,已然手舞足蹈,生怕言語不夠表達她對原先主家的感謝。“你說你,”鳳子樟打斷她道,“原先是謝府的奴婢?”

“是啊,不然姑娘你以為我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現任城主小的時候,我還給她做過飯哩!”

“你怎麽出來的?”

“出來?我本來不想出來的!呆在霜落城裏多好,有吃有喝,主家也不欺負你。是我那個丈夫想種自己的田,兒子想參軍。我朝律法,奴婢之子是不能參軍的,于是就贖出來了。”

“你們現在種的田地哪兒來的?”

“主家給的啊!我跟我那丈夫說,自己種,趕上荒年,一不小心就被人買去了,不如求主家換我們做佃戶,做主家的佃戶,交租雖然一樣,耕牛借來比別家便宜得多!又不仗勢欺人!結果我去求城主——”

“那時候的城主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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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現任城主她爹呀!”

鳳子樟還想問謝忱品貌如何,農婦壓根不給她這個機會,繼續說謝忱如何準了自己的要求,如何讓自己贖買了一家子的身份,如何給了自家一塊不錯的田地,如何借了一頭耕牛,夫婦二人靠着這田地和牛如何在山陰城蓋了房子,如今還打算如何做點小生意。“總之啊,千恩萬謝!千恩萬謝!就是我那個兒子,也是小時候和城主大人一塊兒才認得幾個字,去年又托城主大人的福,寫了一封信給崔家的大少爺,就到江夏郡從軍了!”

鳳子樟點頭,知道謝琰的母親是崔家另一個女兒崔佟,因此找鎮守江夏的大表哥崔玄策安排個人,也不是難事。“像你這樣,從謝府裏出來的奴婢,多嗎?”

“說多也不多,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想出來。”

“你所知道的有多少?”

呆了數日,抽空寫了漫長的回信、通過官驿渠道把信送回建康了。這天準備說走就走,不給謝琰挽留她的機會,誰知淩晨就下起瓢潑大雨,清晨也毫無雨停的趨勢,鳳子樟讓哲珠去把行李拆開,幹脆多留幾日。然後自己在走廊上就遇見了謝琰,“連日不見,城主大人好忙。”

“姑娘說笑了。我都留在府中,卻不見姑娘影子。姑娘這幾日去了哪裏?”鳳子樟遂将在山陰城中的見聞一一道來,對別家的臧否也說,對她家的稱贊也說:“我在建康時,不曾聽聞這些事情。到貴寶地之前,聽說的都是被欺壓的事情。沒想到在這裏倒都聽說的城主大人樂善好施。”

“都是父輩的意思,我循例執行罷了。姑娘往下有什麽打算?想去哪裏?”

“這雨勢瓢潑,我怕山路難行。準備等雨停之後,過上一兩日再說。打攪你了?”

“不不,姑娘想呆多久呆多久。”謝琰擡頭望着細密的雨絲,“姑娘可喜歡雨天?”

鳳子樟也走到回廊邊賞雨,“豪雨不止,就不喜歡了。若能在山中幽靜之地于雨天奏琴,才是好的。”

“後面山上就有這麽一個好地方,姑娘可願與我同去?”

回廊繁複,謝琰在前,鳳子樟在後,謝琰一路叫她小心樓梯。走了一會兒,方在半山腰處的樓閣停住。謝琰上前将窗子推開,果然可以将霜落城盡收眼中,周圍近處是竹林遠處有松柏,雨絲唰唰落在樹林中。閣內案幾齊全,還有一把琴獨置一旁。

“這是你的嗎?”鳳子樟一見有琴,就技癢難耐,癡病就要犯。但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沒着急走上去,先問了一句。謝琰從袍中變出自己的笛子,“這是我的。那是舍妹的。”

“哦?我這數日為何都不曾見過她?”

“小姑娘愛出去玩,你來的前一日她剛出去,這幾天還不打算回來呢。”

“去了何處?”

“找我伯父打鐵去了。”

鳳子樟坐下,笑道:“我曾聽聞,謝家有位大才子,換作謝憶的,精通天文谶緯、風角望氣{39}之術,性喜山野,一直隐居,又說他除了方術之外的愛好就是打鐵,可是你說的這位伯父?”

“正是。”

“難怪。難道令妹也好打鐵?”

“她哪能啊。她只是喜歡二伯父那個隐居的好地方罷了。”鳳子樟笑笑,兩人對坐無語,只聽雨聲。一時雨聲漸小,趣味不再,鳳子樟問道:“你剛才說,祖訓要你樂善好施,想想你家祖訓,倒與別家不同。”

謝琰笑了,“有何不同?”

“我家無非要我兄長盡忠報國,奉鳳氏為正朔。我這一路看這些別的世族,未知其家訓如何,反正不像你這樣不貪不佞,總是能占多少占多少。就是釋放奴婢,也只有你家這樣豪邁。”

“姑娘可知,我家的奴婢都是從何而來?”鳳子樟看着謝琰從閣外的櫃子裏自然拿出木炭和火爐,不一會兒煮起茶來。“現在朝廷禁止流民南渡,都安置在廣陵,但還是有許多偷偷渡江過來的。我家的奴婢就多是一些窮困至極走投無路的渡江者。雖然說大部分做奴婢的都是這樣,但我家從來只收那些最窮最病的。若非實在無法,何人願意為奴?我家廚房有個專管燒火的老頭,來時為匪盜所傷,沒了一只眼睛,斷了一條腿。他無依無靠,只求賣身為奴,得一口飯吃。會稽郡中,世族宅邸無數,但誰也不想要一個沒什麽用處的人,所以我就把他買了。買來先治病,治好了看他行動不便,只讓他燒火。我家奴婢,多半是這樣的來歷。所以——”說到這裏,她笑起來,“常有其他世族嘲笑我謝府膳食不精,家奴水平不高。我也無話可說,人家嘲笑得對。”

鳳子樟默然不語,謝琰把茶遞給她,繼續說道:“我小時候,還曾問父親母親,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不在山陰設收容施舍之所,讓貧苦百姓養好了再走,或者從其他家手裏買來放了也好。父親笑而不答,母親則說,你想一想,舉一家之力,就算能照顧很多人,讓其他世族怎麽辦?人家既沒有你的能力,又需要這些奴婢;而這些奴婢,暫時豁免得了自由,或無一技之長,或者耕種不善,遇到荒年,身家還是會被掏空。你這樣做,也無非延緩了這些人淪落為奴的過程,甚至變相加重那些正在為奴之人的勞役,甚至引發逃亡,到時候捉回去,面臨的更是苦役和毒打{40},到底是做了好事還是壞事呢?天下之事,有你能為的,有你不能為的,能為則盡力為之,不能為就蟄伏等待,盡力做些別的也好啊。我也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家祖訓,說聖人之道乃天賜聖人、聖人傳于我家,封地與富貴,也是皇恩。說到底我家無非是看守與傳道之人,‘死生有命,富貴在天{41}’,于其追求富貴權位,不如追求自己人格和才華的提高。富貴與權位得之僥幸,是天降之任,應當兢兢業業,修養自己,提高能力,幫助他人,若國家需要,則匡扶社稷{42} 。負天下蒼生之任,當以天下蒼生為念。”

鳳子樟聽她說完,點頭微笑,繼而道:“果然世代詩書之家。只是你胸襟寬闊,遠勝許多人了。”

“姑娘過獎,我胸襟并不寬闊。”

“哪有這樣自謙的。”

“不信你就要問着琴的主人,我從小欺負她,和她搶東西,從來不是個好姐姐。”

鳳子樟笑,“我說你勝過他人,是相對于我——”她略一停頓,訝異于自己差點兒說漏嘴,“在建康聽說的一些人。”

“哦?我很久不去建康了,難道建康世族子弟們變得好鬥了?”

“不是好鬥。他們……不但自矜自是,而且永遠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世族子弟,難免如此。我這樣混鬧長大的,才是例外。”

鳳子樟冷笑道:“老子雲,‘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43}。’這些世族子弟,好言老莊,卻從來不懂這個道理,實在是可笑。像你家祖訓所說,富貴本為僥幸,難道上溯七代世傳詩書,就比別人了不起到哪裏去?上溯百代千代,你我之祖或許也不過黃帝族人中一個小小士兵罷了。何來這許多驕傲?”

謝琰哈哈大笑,“姑娘一語中的,來,以茶帶酒,我敬你一杯。”

兩人笑而對飲。飲罷,鳳子樟問,這琴可否借我一彈?謝琰說盡可,“反正我欺負她欺負慣了。”

鳳子樟笑,上前奏了一曲。謝琰頗有以笛相和的念頭,但念及對方看她也許并非相熟之人,只好作罷。一曲終了,外面聽得山下一連疊聲的喊叫,聲調高而嗓門大,聲線柔軟活潑,就是語言不那麽客氣:

“好啊謝琰,我一回來還沒進家門呢就聽見你又背着我彈我的琴,我告訴你我今天非要扒你的皮不可!”

鳳子樟端坐琴前不動,笑着待罪。謝琰向她苦笑以示抱歉。等到人随聲至,鳳子樟眼前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一身短打胡人裝扮,粉白相間的衣服上落了點點水漬,頭上的金釵墜子搖晃不停,可見是怒氣沖沖跑上來的。謝琰見她,佯怒呵斥道:“有客在,你胡鬧些什麽!”這才将謝璎引見給鳳子樟。謝璎雖然對她姐姐言語十分不客氣,見了貞靜溫柔的鳳子樟,卻立刻換了語氣:“我就說,老遠地聽見這曲子悠遠綿長,就不像你這個輕浮乖戾的家夥能彈出來的!”謝琰立刻回嘴,謝璎卻不理她,和鳳子樟說起彈琴來,立刻把親姐姐晾在一邊。

說得夠了,趁喝水之機,謝琰把話題引回來,問謝璎此番去小住情況如何。謝璎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末了補充:“回來的時候我可算回到人間了。路上還聽說建康出了一件事。”

“出事兒?”謝琰猜鳳子樟多半要問,就代為開口,“什麽事兒?”

“說陛下在宮中推行胡服,陸瑁上疏,以為不可;陛下說既然如此,就當陸瑁彈劾她,罷朝十五日呢。”

“推行胡服?”謝琰和鳳子樟異口同聲地詫異道。

作者有話要說:

{39}均為魏晉時流行的方術。谶緯,是谶書和緯書的合稱,谶緯之術大致可以解釋為利用求簽或其他手段得到一些謎語,基于謎語做出預言,多為政治類。風角,就是看風的方向來占蔔兇吉。望氣,顧名思義是望一個人的氣來預言,比如史書中很常見的某某出生的時候産房裏有什麽光彩啊(所以後來富貴),往哪裏看說那片地方有“天子氣”後來果然就出了聖人啊等等。就史書記載來看,有的極為附會(“大楚興、陳勝王”),有的仿佛神通。

{40}按照歷史上真實的奴婢制度,當時奴婢釋放得自由只有三個途徑:皇帝下诏釋放,主人家主動釋放,自己贖買。而主人家對奴婢有完全的處理權,私自逃亡乃是非法。就是一種奴隸制。

{41}《論語-顏淵》:“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42}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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