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四月初二的時候,宮中家宴。鳳子桓坐在禦座上,下邊是自己的兩個女兒和兩位妃子。屬于皇後的位置一直空着,鳳子桓打算讓它永遠空着。而崔玄寂站在殿門口。等到家宴完畢,她護送鳳子桓回宮。按理,鳳子桓準備就寝期間,她得在外面,不能進去。今夜鳳子桓剛洗完頭發,不着急睡,散去服侍的女官,然後叫她:“玄寂,你進來。”

“陛下。”她走進去,看見鳳子桓散着頭發,衣裳清涼,透薄的外衫下,鎖骨都隐隐可見。她從未見過鳳子桓如此,害怕臉紅再被鳳子桓看見,立刻撇開目光。沒想到鳳子桓還叫她走近一點。她上前去,立在半道,鳳子桓瞧見她臉紅,柔聲道:“你要不要一起吃點點心?朕怕你光看着我們吃餓了,而且朕也沒吃飽,準備問問有什麽,再吃點好了。”

崔玄寂真以為她是餓了,抱着随她的心情,就說陛下想吃就傳吧,我去替你通報。鳳子桓說那你自己問禦膳還有什麽吃的,挑你喜歡的。等到了宮門口,她還是問陛下平日裏喜歡的是不是這幾樣。

“今日家宴,你可覺得麻煩?”

“陛下說麻煩是什麽意思?”鳳子桓最終得到的還是自己喜歡的小菜配白粥,崔玄寂念着她飲了酒,應當解酒,不能再吃多了。

“朕往日不覺得,今日忽然覺得宮中女官們,寬袍大袖,層層疊疊,十分麻煩。你看見仙婉沒有?”

“陛下是說寧妃娘娘舉杯不便嗎?”

“仙婉從來那樣,今日病剛好一點,舉杯更加舉不動。你平日裏不曾見過段妃穿鮮卑衣服,朕覺得她那種小袖短衣,大為方便些。人家北地胡族,女子衣裳簡便的多。而我們給女兒家準備的衣裳就是怎麽不方便怎麽來。而且,制作這些紋繡精細、材料不菲的衣服,也非常靡費{44}。好看當然也好看,但是不方便。宮中如此,下必效之,于國家不利。你覺得呢,嗯?”

說完她就認真喝粥了,把麻煩的問題扔給崔玄寂。崔玄寂無可奈何,幸而和她也相處一陣子了,知道鳳子桓不喜歡繞彎子,雖然揣度上意是犯忌諱的,但鳳子桓似乎對她別有寬待,于是張口便說:“陛下是想在宮中給女官們改胡服?”

“也不是盡胡服,朕希望能改一改現在的裝束,結合一下南北的不同服裝,本着好看、實用、節省的原則進行改革。”

“臣、不,我以為……”

鳳子桓擡頭看着她,她感受到那目光,那目光在等待她回答,帶有些微的溫度,似乎比看別的臣下多一點點。崔玄寂享受這種目光,因為這種目光意味着比別人多一點點的在意。

多一點點就好,她明白,再多也不會有了。何況現在也吃不準鳳子桓為什麽對自己青眼有加{45}。說揣測上意,其實她只是在某些想法上和鳳子桓有着天生的一致,所以能夠理解。但到底年輕,不能猜測到鳳子桓其他許多算計。她也不打算去考慮那些算計,她只想以真心侍君。

“我以為,好則好,就是要小心有些世族子弟必然會因此不滿,進而谏言。”

“谏言?哈哈哈哈!那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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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吃完,喚人來收拾下去,鳳子桓依舊不打算睡,留着崔玄寂說話,“朕近日反複思考,覺得朝中缺乏像你這樣的人才,從朝廷到民間,風氣都過于虛浮軟弱。如此下去,是無法戰勝北方的夷狄的,朕有意從宮中開始,小事做起,風俗改化,漸漸才能積累出實力,以求克複中原。”

“陛下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只是有的人心中華夷之辨大于一切,讓他們效法本就看不起的夷狄,是不可能的。”

“取長補短也不能?”

“陛下,這些人原就否定自己有所短,而別人所有長。”

鳳子桓冷笑道:“朕不知他們竟然可以如此狂傲。”

“陛下欲行之路,必然艱難困苦。”

“那玄寂你可願意陪朕一起?”

“當然。”她說。她知道鳳子桓不見得是真心的,但她自己是就好了。

“你越來越像崔儀。”鳳子桓說完,起身就寝去了。而崔玄寂推門出去,值班站崗。

次日四月初三,鳳子桓诏令兩個妃子來一起用晚膳。收到這個消息的寧妃朱仙婉和段妃段豈塵都覺得很詫異。昨天才一塊兒吃完飯,今天又是幹嘛?按理皇帝一個月也不想見她們一次,要是見了,不是到了需要問候後宮諸事是否安康的時候,就是她們有事要找皇帝的時候。這裏面朱仙婉見皇帝見得比較勤,段豈塵則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皇帝對她也如此。段豈塵不止一次覺得自己就是皇帝養的金絲雀,雖然她有蒼鷹之志,最終還是淪為深宮中的金絲雀。

時候快到,朱仙婉直覺鳳子桓今天是有事,于是準備早一點過去,她也很久沒和皇帝單獨呆一呆了。女官問她今天穿什麽去見皇帝,她說還是紫色襦裙啊,女官說今日場合随意些,娘娘要不要換個鮮豔點兒的。她想了想,“那就換那身鴉青的。”女官氣得簡直想翻白眼兒,硬給她拿了個金步搖。結果朱仙婉看了一眼,道:“換一個吧,這個太招搖了。”女官只好給她拿了個金簪。

“臣妾參見陛下。”

“哦?你來了。來這麽早,先坐下。”鳳子桓還在辦公,朱仙婉在一旁坐下。

“臣妾打攪陛下了。”

“無妨,沒什麽要緊事。”

十幾年前,她私下叫鳳子桓姐夫。後來入宮以後,一度難以改口。鳳子桓私下也不在意,但她在意,改了很久,現在改過來了。其實她喜歡叫鳳子桓姐夫,何況現在兩位皇女叫她還是叫小姨。也只有她自己強迫自己。

看着鳳子桓收起奏疏,放下朱筆,她問道:“陛下近來可好?”

“朕?朕好着呢。你呢?病好些嗎?”

“謝陛下關心,臣妾好多了。”

“後宮之事,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陛下說笑,都是臣妾分內之事。”

“是啊,所以——”

鳳子桓停下了,朱仙婉也聽見女官通傳段妃到了。“臣妾參見陛下。”朱仙婉回頭看去,看見段豈塵今日穿了一身棕黑配大紅,配金钏金簪金花钿,陽光從背後照過來,從地磚折射到身上,相當耀眼。她心裏一陣嫌惡,又別過頭不看段豈塵。倒是鳳子桓說了一句,“平身。今日穿這麽豔麗?”

“天氣這樣好,”段豈塵起身,朗聲回答,往裏走去,看了一眼朱仙婉就收回眼神,“不穿得豔麗些,如何對得起這天氣?”

鳳子桓笑了,讓女官傳膳。

三人一道吃飯,一開始說點天氣和不痛不癢的小傳言。等到飯畢飲茶,鳳子桓道:“按理後宮之事,除開一般常務,一年大事也就只有仙芝的祭祀典禮。今年也就多出宮女釋放,是嗎?”

朱仙婉點頭,“是,已三年了。”

“嗯,名單拟好了嗎?”

“元月裏就已拟好。”

“好,每次釋放宮女,正好也是給新入宮的宮女做衣服的時候。朕以為今年這次,正好可以做些改變。”

朱仙婉主理後宮事,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維持。鳳子桓對她如果有要求,她就照辦。“陛下是想?”

“朕想要——”朱仙婉看着鳳子桓,鳳子桓把目光移向段豈塵,“讓段妃主導,你來輔助,把女官們的服裝稍加改動,學習一些北地衣服的長處,不要這樣寬袍大袖得過了,省點衣料,又能讓她們平日裏工作方便點。”

朱仙婉尚在詫異,鳳子桓也沒看她,對着段豈塵說:“段妃以為如何?”

段豈塵在宮中本來是無所事事的。鳳子桓對她的所有要求都會滿足,雖然她從不提出過分的要求。朱仙芝與朱世瀚先後去世、朱仙婉入宮後,鳳子桓讓朱仙婉主理後宮事,但凡大事必須與段豈塵商量,段豈塵有否決的權利。如果兩人相持不下,則上奏皇帝。但段豈塵懶得否決。她曾經與朱仙芝那樣鬥,朱仙芝都讓着她,而且那時朱仙芝是唯一一個真心對她好的人。等到朱仙婉進宮,她已經沒了那樣的心氣。既不鬥,也不管,最好什麽事情都沒有。她已習慣了籠子。享受浮華之物,如今竟成了她唯一的興趣所在。

如果還有一點別的興趣,就是偶爾還原一下家鄉的生活。但不能還原得太真切,因為越真切,就越不是,就越思鄉,越痛苦。

“陛下聖明!”她高聲答道,心裏喜不自禁,看了一眼略顯驚訝的朱仙婉,繼續快樂地回答道:“臣妾也曾覺得宮中女官們的服飾頗有不便,又十分靡費材料,若能吸取北地服飾之長,定能儉省材料和宮中開支,女官們工作起來也會更方便。譬如袖口……”

段豈塵說起衣服,滔滔不絕。不知鳳子桓心情為何如此好,就任由她說。而朱仙婉在一旁聽着她說個沒完,心裏越發煩悶。

“陛下,”好不容易鳳子桓聽夠了,打斷了段豈塵,朱仙婉連忙補充道:“宮中服飾,是天下人模範的範例。動辄改為胡服,恐怕引來不滿啊。”

“不滿?你擔心誰不滿?”朱仙婉不好說,鳳子桓也不給她機會:“外面的事,你們無須擔心。那是朕要去面對的。再說,朕從不打算直接讓宮女們穿胡服,朕希望的是你們二人通力合作,稍加改造,吸收北地服裝的優勢,儉省,方便,僅此而已。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維護一些什麽,你們商量就好。朕只要成果。”

朱仙婉無話可說,她從不善于據理力争,只好答應。和段豈塵約定明天下午到段豈塵的宮中與她商議。“煩請姐姐将用于參考的衣裳準備好。”她很恭敬地說,段豈塵點頭,帶着幾分高傲,說了句“好”就走了。朱仙婉立在原地目送她,心裏随着春風送暖,煩悶中竟然生起一絲憤怒。

六月随着朱仙芝的祭祀典禮結束,宮女便要外放,新人再招進來。現在到那時還有兩個月,服飾圖樣要确定,還要趕制,其實刻不容緩。想到要去配合段豈塵,她就心煩。那家夥高傲冷淡慣了,這麽多年了總對自己愛答不理,自己和她商量什麽事,她總是很随便地看看,說幾句冷嘲熱諷的話就算了,根本就不打算參與後宮管理。天曉得怎麽這時候趕上這麽一件事?平日裏不愛管事嘴皮子都那麽讨厭,這下主管這事兒了,那嘴皮子豈不是更讨人厭?

朱仙婉長于儒學世家,不像鳳子桓主要只接觸過她父親朱世瀚,她從小打交道的叔叔和兄弟們都是以儒學為圭臬的,她很清楚如果宮裏全都穿上異族服裝,無論是匈奴、氐、羌、還是段豈塵的鮮卑,他們都不會容忍,他們心裏只有自己。

她想起父親要求鳳子桓娶自己的時候的樣子。那時候她覺得去世的姐姐是父親的政治工具,自己也是。父親對自己說,你弟弟是不中用的,我們家只有靠你了。

靠我?靠我幹什麽?把我送到這宮裏來,徒有皇後的權力,沒有皇後的地位,進不能生育皇嗣,退不能照顧家族。說朱和之不中用,留着我在宮裏他就能不被免官了?皇帝根本不會因為我而對朱家有什麽更多的感情,所有的感情都來自于姐姐,姐姐走了,剩下的感情只是在不斷的消逝。我留在這裏,不過只是個特意為姐夫而設的無用提醒罷了。

朱仙婉從來都沒有恨過父親,姐姐,弟弟,或者其他的親人,以及皇帝。她就恨自己。恨自己從未為自己主張過什麽,總是服從別人的意志。

回到自己宮裏,年長女官們議論着段豈塵今天高傲的姿态何其可惡。說着說着就說起當年朱仙芝的死,當時宮中一直傳言是段豈塵下的手,是她用了什麽北方鮮卑才有的毒藥雲雲。朱仙婉聽到,立刻喝止了議論:“你們都是宮中老人了,不知道宮中規矩,在這裏胡亂議論什麽?還要叫外人說我治下內外親疏有別、不公不正嗎?”

朱仙婉就從不相信這個傳言。因為段豈塵根本就沒有必要害死朱仙芝;相反,沒有了朱仙芝,她在這裏會更加不好過。雖然總覺得姐姐當初對段豈塵那麽好沒有必要,但是不對她好,難道鬥個沒完嗎?她不會有孩子,不會有未來,和現在的自己一樣。

罷了,都是往日的事了。明天該做的還是要做。

第二天,朱仙婉有意換了月白配牙色的衣服,稍微鮮亮點,帶着一點比較之意去找段豈塵。沒想到走進段豈塵宮裏,異域熏香和乳酪的味道陣陣襲來,她有點兒頭暈。

段豈塵出來歡迎她,穿了大紅的鮮卑衣服,比昨日更加耀眼了。

作者有話要說:

{44}注意:此處及以後本文中有關服飾的部分都是為劇情設計、角色有目的地說出的話,不代表作者對于傳統的漢族服飾的觀點。

{45}“青眼有加”出自阮籍。阮籍能做“青白眼”,青眼就是黑眼,兩眼正視;兩眼斜視,眼球上白的多,就是“白眼”。阮籍對待不歡迎的人,就用白眼看他;對待欣賞的人,就用“青眼”。後來就衍生出此成語來表示對人的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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