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妹妹來得真是準時。幸好我一早準備好了,不然就是我禮數不周了。”段豈塵一邊帶着朱仙婉往裏走一邊說。誰知朱仙婉總覺得她說話陰陽怪氣,夾槍帶棒。

“叨擾姐姐了。”

“哪兒的話,快進來看。”轉過屏風,段豈塵一早叫女官們把衣服都準備好了,用手舉在哪裏,一件一件任由朱仙婉欣賞。朱仙婉先看見一件毛皮短上衣,段豈塵說那時春天出去打獵的時候穿得,鼓勵她摸一摸,她說算了,看那毛領子就是知道暖和。沒想到段豈塵補了一句,哪是暖和,重點是輕,“暖和的衣服千千萬,又輕又暖的才少見。”又看見一件是左衽,朱仙婉便皺了皺眉頭。這細小的表情沒逃過段豈塵的眼睛,朱仙婉不同回頭也知道段豈塵是在翻着白眼說:“我們鮮卑服裝便是如此,宮中若用自然無需連左衽也學去,橫豎是不會招人喜歡,也別折騰自己。”

朱仙婉尴尬地笑了笑。

段豈塵又帶着她看其他的衣物,逐一講解哪一件是禮服,哪一件是獵裝,哪一件與哪一件是春夏秋冬哪一季在什麽場合穿的。朱仙婉伸手去摸了摸滾邊小袖的春季外袍,藍鍛金邊,煞是好看。緞面上繡了花,那花紋她沒見過,可能是北地的某種花朵,袖口的滾邊也繡了一樣的花紋。她想問是不是段豈塵自己的衣服,轉念覺得是可笑的問題。

等到看完一遍,段豈塵請她到一邊坐下,見她看着胡床略有難色,不動聲色喚人來給她換了。但是該給她上的鮮卑飲食一樣都不少,尤其是牛酪。朱仙婉望着案上的杯子,表面一層水霧,涼意從杯壁直逼眼睛,她倒不敢喝了。

“哎呀,你怎麽這樣。”段豈塵突然說,然後用鮮卑語喊婢女。朱仙婉不知道她說的是髒話,罵那個婢女怎麽給朱仙婉盛冰涼的,生病沒好怎麽能喝這個。這麽多年,朱仙婉是頭一次聽她說鮮卑話,覺她語速又輕又快還帶着一點潑辣,和她平日說漢話竟全然不同。

“妹妹可想嘗嘗這牛酪?”段豈塵問她,語調意外地輕柔友善,“要是病沒好,就下次。”當真是不打算勉強她。真給了臺階下,她卻不知所措了。

“沒事,我也很少嘗,涼的是不是更好喝點?”

沒想到段豈塵給她說了好一段乳酪怎麽做,今天這杯是怎麽做的。段豈塵越說,她越覺得是自己是非喝不可了。“罷了,說吃的幹什麽,橫豎世族高門是看不起我們這些外族的東西。”

朱仙婉心道,我什麽都沒說,我又哪兒惹着你了?

“妹妹今日也見了不少,可有什麽想法?”

朱仙婉定定神,道:“今日多謝姐姐幫助,真是大開眼界。依陛下的旨意,我以為可以吸取之處也很多,比如——”

“比如小袖,”段豈塵打斷她,朱仙婉即刻覺得她不尊重自己,段豈塵只是覺得她說話太慢,繞彎太多,“比如腰身,也當收窄,收窄換成腰帶,比束腰不知道要省多少布料,又比如……”

段豈塵表達自己的觀點一旦投入,就說個沒完,朱仙婉只好讓她說了。只是她說這個也要改,那個也要改,段豈塵越大刀闊斧,朱仙婉越覺得受到侵犯。

“要是可以,”段豈塵指着下面一位婢女穿的緞面靴子,“寒冬臘月,叫做辛苦活的女官們穿上靴子,也更保暖方便些啊。綿履易濕,打濕了不但走路不便還冷,換成皮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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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要知,”朱仙婉算是忍不住了,還她一記打斷,“南方皮革制取不易,牲畜不如北方多,所以要是全用皮靴,則更耗時費錢。若是換了材料,或者無法達成目的,或者靡費更甚。再有,妹妹覺得衣袍不可盡改。北地衣裳短小,因為北地民族多游牧,在馬背上生活,天氣又寒冷。換到南方,冬季比不上北方冷,而夏季潮濕悶熱,如果改得太像北地衣衫,必然不夠适合南方生活。互相取長補短,以後宮中女官服制大可承接中原服飾的潇灑大氣,以及北地服飾的簡約實用。”朱仙婉一邊說,一邊小心判斷段豈塵的眼神:不能把她惹生氣了,否則沒了她自己辦不成事。

每次自己想妥協的時候,近侍女官都會說,娘娘辦不成就辦不成,到時候直接去告訴皇帝,那是段豈塵惹的禍,不是咱,不就行了?事實如此嘛!

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應該那樣做。個人仇怨都是狹小的事。

“比如腰帶,妹妹以為就應當多向北地服飾學習。但……姐姐也要知道,陛下做此事,恐怕會招來非議。如果我們改動幅度太大,引來朝堂上的非議,則前功盡棄啊。”她看段豈塵臉色猶如漸漸結冰,又軟下語氣接着道:“其實妹妹今日見到姐姐的衣服,覺得都很好看,好看得叫人羨慕。只是……”

“那不是我的衣服。”段豈塵突然冷冰冰地說。朱仙婉登時不知如何作答,幸好段豈塵壓根不看她,不打算要個回答。過了靜如經年的一小會兒,段豈塵才開口、以略輕松的語氣假裝玩笑說道:“雖然也是我的陪嫁,但我一次都沒有穿過。嚴格地說,是我的,也不是我的。就一直放在那裏,若不是前日專門找出來,我都忘了我還有這麽一件衣服。妹妹喜歡嗎?”

她斜眼挑眉,看着端坐的朱仙婉,“喜歡我就送給妹妹你。”

朱仙婉心裏是不想要的,但她望見段豈塵背後放着的琵琶,想起去年聽她彈過一曲殺氣騰騰的曲子,覺得此刻自己要是不要,那就完了。

哪知道許久之後再問起,段豈塵告訴她自己壓根沒有那個意思,是她誤解了。

收了衣服,不情不願又千恩萬謝,又和段豈塵約定何時請裁縫來出圖樣。段豈塵應好,說明天就可以過來,少見的衣料她可以提供。朱仙婉和和氣氣地道別而去,算是基本達成了必要的共識。然而沒走出去多遠,就聽見琵琶聲。朱仙婉猜不出是段豈塵在彈,還是她的婢女。印象中好像段豈塵和她的婢女都會彈,而且都彈得很好。

段豈塵哪知道自己被朱仙婉放在和婢女一樣的段位上。如果她知道了,她必要給朱仙婉展示一下自己的最高水平。此時确實是她自己在彈,彈得沒有家鄉曲調那麽快,就像這南方音樂一樣,緩慢,平靜,連憂傷都是綿延如縷的。

同伴是不會有的,她告訴自己。她今天準備這一大堆,不是給自己看的,也不是給從來對鮮卑風俗持開放态度、卻不見得自己喜歡的皇帝看的,是給朱仙婉看的。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想給朱仙婉看。她知道朱仙婉可能會覺得反感,或者徹底不感興趣,被吸引的可能是少之又少,她還是想展示。這是她引以為傲的東西,為了炫耀也好,為了促進了解也罷,她從昨天下午回宮就開始收拾整理,翻出許多為了讓自己更像個漢人一樣生活而收起來的衣服。讓陪嫁而來的女官們去準備飲食,本想言談甚歡之後,留朱仙婉吃飯。結果看着朱仙婉對那一杯醇香甘冽的冰酪無動于衷,也就知道留飯無用,徒增尴尬。

那件藍袍,本是陪嫁時叔叔說,穿着給那齊國皇帝跳舞用的。上一次給鳳子桓跳舞,已經是多年之前的事情。她還會不會跳舞?她會的,她想。只是不想跳。畢竟跳給誰看呢?

她本來想要刁難朱仙婉,後來又覺得沒意思。此事不宜造次,她想,皇帝從來不是心血來潮的人。她初入宮時如何努力展現姿色和鮮卑風俗,鳳子桓都無動于衷,沒理由在這些年後突然變卦。皇帝無非在利用自己。想到這裏,她又要笑了,原來我除了做個木胎泥塑的擺設,還有別的用處。這麽多年,她和皇帝從無感情,甚至互相不熟悉,鳳子桓除了新婚之夜待自己勉強像皇帝待妃子,剩下所有的時候,她對待自己都像對待一尊複雜金貴的雕塑。

一曲終了,她不再撥弦。罷了,随她們去。或謗或譽,都不能入我的耳朵,我又在意什麽?我就掙紮出點漣漪吧,自己看着開心罷了。今天之所以忽然不再對朱仙婉語帶諷刺,是因為意識到對方和自己本是同樣的人。

或者也是因為這一點,潛意識裏總希望她能理解自己。

裁縫來做好了圖樣,呈給鳳子桓。皇帝準了,裁縫們又趕了三天,樣衣做出來了。朱仙婉拿到段豈塵宮裏給她看。段豈塵見了喜不自勝,拿着成品高興地轉圈。朱仙婉未想此事可以如此順利,除了擺脫麻煩之外,倒還意外收獲點審美上的驚喜,也覺得快活舒心,笑盈盈地望着段豈塵。沒想到和段豈塵四目相對,段豈塵立刻向她伸出手:

“來,妹妹你來穿上試試!”

朱仙婉一愣,她那些随侍女官們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為、為什麽是我來試試啊…”

“嗨,我是鮮卑人,穿這個看不出來。你穿才看得出來!”

朱仙婉本想拒絕,心說那是宮女的衣服,不是我的。但是段豈塵盛情難卻,又在人家屋裏,不得不穿。等她換好出來,站在鏡前,發現是真的好看。風流婀娜,靈動簡約。段豈塵早已是滿臉笑容,用鮮卑語讓陪嫁婢女拿來許多首飾,稀裏嘩啦就往朱仙婉頭上身上戴,朱仙婉都來不及阻止。等到段豈塵忙完,朱仙婉望着銅鏡裏自己,大大有別于平日裏習慣的樣子,好像突然又回到了十七八歲的少女時代。

她從鏡中望見在自己身後叉腰站着的段豈塵。段豈塵咧嘴笑着,道:“好了好了,皇妃都能穿出這樣,就沒問題了。妹妹,你若拿去找陛下請賞,千萬別忘了我啊!”

朱仙婉笑道:“姐姐胡說什麽,分明姐姐當居頭功。”

段豈塵擺擺手,上前親手幫她把沉重首飾一一取下,“我也不算,要賞還是賞裁縫吧。”

回宮之後,朱仙婉身邊那些朱仙芝留下來的舊人們又罵将起來,說什麽竟然敢叫娘娘試穿宮女的衣服,果然是夷狄,永遠也學不懂尊卑!朱仙婉喝止她們,心說,那衣服不是很好看嗎?試穿好看的衣服,并且發現自己穿着果然好看,難道不是高興的事?

不是每個人都有能無拘無束地欣賞美的眼睛吧。

次日,朱仙婉帶了幾個宮女穿上新制的四時衣服去給鳳子桓看。鳳子桓看了大喜,立刻诏令制作。崔玄寂陪侍在旁,也見了這些新裝。她也覺得好看,并不認為太過鮮卑化,沒什麽不好接受的。入夜回到府上,向崔儀彙報。

“那陛下什麽反應?”崔儀問。

“陛下也十分喜歡,诏令制衣了。”

“诏令制衣……”

她見崔儀有所思,詫異地問:“姑姑以為有何不妥嗎?”

“不妥嘛,暫時也不見得有。也無非是你擔心的那些事情。這時候何人要去出頭,就去出頭吧。橫豎,”崔儀笑笑,想要化解侄女的擔憂,“你想,那些人我們也不喜歡,我們也希望他們走。說起這鮮卑的衣服{46},其實各部不同啊。”

“我從未見過不同部落的衣服,姑姑見過?”

“見過啊,曾經……”

崔儀沉默,她知道崔儀只會為了江淵沉默。

“曾經她在廣陵的時候,俘獲了慕容家的兩個宗室和部下。”

“是不是先帝——”

“就是那年。”仿佛不想提起那名字似的,“先帝說先帶回來。在臺城外就看見他們。我們慣了尊卑秩序,本來想通過服色來判斷誰尊誰卑,沒想到他們都是顏色随便來,老百姓不知道的,都猜不出來。等到江淵回來,才專門告訴我,誰是誰,誰又是誰。她也是第一次見,語帶興奮,說了大半夜也不消停。”

崔玄寂問都有什麽不同,崔儀緩緩道來,巨細靡遺。崔玄寂知道姑姑是心情好,那段回憶也好。她常想,姑姑是怎麽做到現在想起來這些事還是這麽開心的呢?如果換成自己,大概根本沒法想,她會寧願在生死關頭自己替心愛之人去死,無法想象自己單獨活着面對這世界的樣子。再說,假如那個對象是鳳子桓,的确也只能是她死。

“姑姑。”

“嗯?”

“你想江淵嗎?”

“想啊。”

“如果我是你,沒有了江淵,我是沒辦法活得這麽開心的。”

崔儀笑了,“傻丫頭。我之所以還這麽活着,都是因為我和她都有必須做的事情。她不在了,我要連她的一起做完啊。”

她望着崔儀的臉,崔儀望着天上月亮。姑侄二人良久不語。直到聞一聲鴉啼,崔儀方低聲道:“不管從什麽渠道,宮中制作新衣效法胡服的事情很快就會傳出去。到時候你和陛下說話,更要注意。”

“是。”

“到時候,一場大戲啊。”崔儀搖着扇子,閉上眼睛,就像已經看到了那場面一樣。

崔玄寂還在等那一天呢,沒想到只過了兩日。那日她未曾陪同鳳子桓上朝,而是去訓練羽林軍。在朝堂上,吳郡陸家長孫陸瑁,率先開口了。他先說聽聞陛下在宮中為宮女制胡化的新衣,如何如何,然後便立即轉入胡服不可取、胡地文化多敗俗、擾亂人心,胡地産物多為鄙俗之物,言辭越說越激烈。站在百官之首的崔儀感覺鳳子桓正在緩慢醞釀自己的怒氣,既像是在壓抑,又像是在準備爆發。末了,陸瑁說,就如同早前去職的李素,就是和胡人接觸多了,導致品行敗壞、能力下降的典型。所以陛下不應該這樣在宮中這樣做,應該盡早停止。

崔儀想,他不說李素,大概還好。說了李素,鳳子桓會真的生氣。

她是正确的。鳳子桓當着百官的面斥責了陸瑁,說自己做這些的原意是如何如何。但她本以為會當場把這事兒了了的鳳子桓并沒有選擇展現君威,而是說,按照我朝慣例,在朝為官者有權彈劾不當之政,彈劾者和被彈劾者都應該停止辦公和上朝,直到此事有朝野公斷或者查一個水落石出,此事中陸瑁彈劾之人,可說便是朕本人,既如此,朕決定罷朝,政事一概交給丞相,丞相不可獨斷之事與朕商議便是。限期十五日,由朝廷做出公斷。

然後她就走了。百官議論紛紛,陸瑁一副立了功的樣子站在殿中,崔儀一人不動聲色,感覺自己仿佛加入了一盤不想下的棋局。

而收到消息的崔玄寂,吃完午飯立刻趕回宮中。消息傳播的速度,比她想象中還要快,不過一日,就借着商賈和快馬還有謝璎的快嘴,竟傳到了山陰。

作者有話要說:

{46}鮮卑族分支很多,東鮮卑有段部、慕容部、宇文部,北鮮卑有著名的拓跋氏,以及與其多次交戰的柔然,西鮮卑則包括慕容氏逃到青海之後建立的吐谷渾、慕容鮮卑與敕勒混合而誕生的乞伏部、還有與拓跋部同源禿發部。也是在我國歷史上曾經輝煌過的民族。本文中段豈塵從她的姓可以看出她來自于段部鮮卑,而文中設定的大致類比時代是慕容鮮卑建立前燕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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