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陛下。”
“玄寂。”
鳳子桓不說話,崔玄寂也不敢說話。雖然說即日起罷朝,但是鳳子桓該處理的政務一樣不落。崔玄寂回到宮中已經是下午,她還在看奏疏。崔玄寂乖乖走到自己平常站的位置,安靜地陪她,直過了一個時辰,方聽見鳳子桓嘆了口氣,“玄寂啊,走,咱們去打獵。”說着鳳子桓就起身要走。
崔玄寂本想說早上才罷朝,下午就去打獵,難道不怕被人非議嗎?轉念又覺得,她幹嘛了?她照樣辦公,照樣答複臣子的奏疏,除了沒有公開在朝堂讨論的環節,這帝國的政務運轉并沒有什麽變化。她為什麽不能去打獵?
崔玄寂暗自責罵自己,怎麽也和迂腐廢物一樣。
“陛下想去何處,臣安排羽林軍們立刻趕過去。”鳳子桓走到殿門口,望了望晴朗的天空,“這個時辰了,去不了別的地方。華林園,你去安排那些姑娘們和朕一起。咱們不過跑馬,不見得打什麽獵物。”
崔玄寂不太喜歡打獵,她雖然富于武力,挽弓射箭幾乎能百發百中,但是見到萬物生靈總不忍下手。鳳子桓要打獵,她即便召集了羽林軍中最優秀的女性兵士為護衛,和皇帝一道。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完全放心,大部分的時間一手捏着缰繩一手放在刀柄上,一直跟在鳳子桓左後方,好像随時會有人前來行刺似的。園丞為皇帝放出來一只年輕雄鹿,果然被鳳子桓發現,策馬追了出去。崔玄寂緊緊跟着,快追到的時候,她看着鳳子桓拉開了弓,穩穩地瞄準,卻在最後要發射之前,有意地偏斜了準星,一箭射進樹幹裏。
鳳子桓下馬看着箭簇,命令剩餘的士兵去活捉這只雄鹿,不許傷它性命。自己和崔玄寂留在原地。崔玄寂看那箭簇入木甚深,拔是拔不出來的。沒想到待兵士去盡,鳳子桓稍稍運掌,聚氣于掌心,猛地拍在樹幹上。樹幹應聲碎了一層,鳳子桓這才把箭□□。
她笑着看了一眼崔玄寂,似有炫耀之意。“走吧,咱們先去坐着休息。”兩人緩緩策馬離去,天空中受驚的鳥群依然在空中盤旋,叽喳不住。
“今日之事你可聽說了?”兩人依舊坐在清暑殿裏,惠風和暢,更覺此處風景絕佳。
“聽說了。”
“你……怎麽看陸瑁這個人?朕從不了解你們世族子弟,大略知道誰是誰的兒子侄子罷了。陸瑁此人,人品如何,才幹如何?”
崔玄寂想起陸瑁那風度翩翩的樣子,與他總是擡得太高的下巴,“陸瑁此人,好虛名,善詩文辭賦,清談時咄咄逼人,但沒有什麽行政上的本事。作為陸家的長孫,恃才傲物,政治上無建樹,但又負有家族任務,只好在谏官這一條路上想辦法了。”
鳳子桓大笑:“照你這樣講,他今日當朝彈劾朕,就是為了自己的聲名而已?”崔玄寂心說你不那麽說,誰敢說是彈劾你?“就算他真的是為了禮教,若非有利于他自己樹立名聲,他也絕不會這麽做。陛下正好,”她停頓了一下,想要修改自己的用詞,因為崔儀反複教導她要注意自己與皇帝話說的用詞;若有人在場,她或許會換個詞,可是就她和鳳子桓,她願意說真話——陸瑁的壞話:“陛下所作之事,正好成了這幫迂腐之徒的箭靶子,他們求之不得。”
鳳子桓又笑,笑罷問道:“這陸家是吳郡人士,南方高門,對吧?”
“是。本世居吳郡,但這些年聽說往南又遷移了一些,如今在建安郡一帶也頗有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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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遷?為何南遷?”
“陛下忘了嗎?先任城王去世後,陛下封任城王次女于廬陵,廬陵王的國相便是陸瑁的堂弟陸虞。”
“依附廬陵王,在南邊拓展實力?”
“是。畢竟族中出仕者寥寥無幾,必須……在別處努力。”
鳳子桓冷笑道:“焉知不是多處下注。今日你回來之前,崔儀來見朕,大略問了一下朕希望往下如何處理。朕說,朕本是被彈劾的,按照慣例,不能參與這些事情,請崔相回去和朝臣們商議。崔儀就走了。玄寂,你覺得朕今日做得對嗎?”
她背向後靠,倚在隐囊{47}上,雖然自有王霸之氣,坐姿卻不得不說是風流倜傥,加上她半眯着眼,眼神略有迷離,望着崔玄寂等待回答卻又像無謂崔玄寂回答什麽。崔玄寂恍然大悟,原來鳳子桓擅長的帝王之術不是別的,就是神秘。這神秘并非是刻意表演的,她本人生來如此。
“我以為陛下做得對。”
“你不是在奉承朕?”鳳子桓笑問,崔玄寂一本正經地答道:“我沒有必要奉承陛下,因為我對陛下……并無所求。”
這是真話也是假話,她知道自己無法解釋。
“哦?”鳳子桓不準備追究這個話題,她不感興趣,“既然如此,玄寂,你今明兩天,替朕去做件事。”
“是。”
“朕放你兩天假。朕今日看這些衛士們,各有所長,聰明敏捷,暫時代你值守沒有問題,你也連日值班,需要休息。只是在你休息之中,朕知道建康世族子弟愛聚會,你要出入一些聚會,哪怕是你不喜歡的,也要去;你要出現在陸瑁面前,替朕觀察他,看看他的反應。明白嗎?”
崔玄寂先答了好,想一想,又問道:“陛下可有什麽特別想看到的嗎?”
鳳子桓聞言,玩味着“看到”這兩個字有別于“聽到”的意味,笑了:“所有的朕都要知道。你只管去就是了。”
崔玄寂點頭,鳳子桓想了想又說:“朕知道是強人所難,辛苦你了。”
崔玄寂只能說是份內應該。鳳子桓心說你份內絕無此事,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你去了可能會遇到什麽,你也非常清楚:可是你還是願意去。固然為我所用,可是為什麽呢?想到這裏,正巧雄鹿被抓回來了,女兵們把被五花大綁的它挑到了門口,等待檢查,她讓崔玄寂去,然後從背後望着崔玄寂的背影。
清瘦,直挺,如林中青松,山中飛瀑。
崔玄寂授命,當晚護送皇帝回宮之後自己就回家去了。趕巧,謝瑜過來找她問皇帝今日有何反應。崔玄寂自然不說,應付道:“你別害我,這不可說。說出去,就都知道是我說的了。”
“你這讨厭鬼,我嘴巴大嗎?真是。別的不說,明天下午,你表哥盧浩家裏有聚會,你去不去?”崔玄寂心說來得剛好,但還是留了個心眼,“問我幹什麽,難道有誰請我?我可沒收到請帖啊。”
“沒人敢請你,知道請你你也不去。但是都想見你,我覺得你也該去,何況是盧浩府上,沒什麽好怕的。”聽到這兒,崔玄寂倒是笑了:“你倒是說說,我怕過什麽?”
“你?你是沒怕過什麽,丞相你都不怕的。但你怕的,能收拾你的,終歸會來!”
次日中午,她們一起往盧浩家去。到得早,便先和盧浩喝茶聊天,說些閑話。盧家是更古老綿長、世傳《易》《老》的世家。盧浩為人豁達,不關心政治,也不喜歡與人争論,可能最大的愛好除了釣魚,就是設宴給朋友們大談特談,自己絕不加入。崔玄寂經常說自己這幾個表哥中,盧浩對義理的了解最是透徹,但或許就是因為這透徹,便覺得沒有任何争執的必要了。
見崔玄寂難得來一次,盧浩非常高興,讓她們坐上賓席。盧浩詢問宮中生活,卻有意對昨日皇帝罷朝之事避而不談。末了克制不住好奇,便問崔玄寂皇帝所改之胡服到底什麽樣子,崔玄寂為他仔細道來。盧浩聽完,愣從家中叫出一個着鮮卑服飾的下人,“與此相比如何?”他問,崔玄寂仔細看了看,答道:“與此大不同。主體和漢地服裝差距并不大的。”
盧浩感嘆道:“那有什麽呢!不過只是——”門外忽然喧嘩起來,是其餘的賓客到了。盧浩表示抱歉,然後起身去迎。謝瑜歪頭看看,笑道:“你表哥還是如此,請的人從來都不少。”
“你經常來?”
“來啊,我閑來無事,逞一時口舌之快也是一種娛樂嘛。”
“你的對手要是知道你把清談當娛樂,大約會氣死。”
“別呀,我樗蒱{48}玩得也好,是他們玩不過我不和我玩啊!”
來者紛紛落座,有人與她們問好,也有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坐下,未幾便與鄰座竊竊私語,講幾句還看崔玄寂一眼。坐在主人席位右下的崔玄寂深感無奈。若非為了鳳子桓,她何苦來這裏?這時,門外傳來陸瑁的聲音,她聽了只覺頭疼,而旁邊的謝瑜則嘀咕道:“這混蛋竟也來了!”
陸瑁坐在她們斜對面,還沒落座就看見了崔玄寂。落座之後,崔玄寂與他對視,看見他臉色一變,那種驕傲立刻摻雜了憤怒,“好個衣冠世族之恥,竟然也腆然坐在這裏!”陸瑁朗聲道,崔玄寂不答,盧浩有意出言阻止,謝瑜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陸伯績!你狂放無禮!”陸瑁是個美男子,眼睛又大又亮,現在生氣起來瞪人也是好看的。“我無禮?!我無禮,也好過有些人為了權位讨好皇帝,在朝野亂政、敗壞風俗來得好!心無華夷之辨,胸無匡扶之志,黑白不分!是非不辨!”
“陸伯績!主人家還在這裏呢,你胡說些什麽?!”謝瑜本來準備直接和陸瑁吵一架,但崔玄寂用手肘輕輕頂了她一下,她只好收斂一些,“我胡說?哼!我再胡說,焉能有這朝政來得胡亂!吸取夷狄之長以正風俗?夷狄有何長?難道人家強占了我們的祖傳之地,我們還要上趕着去拜人家為聖人?子妻後母,弟娶嫠{49}嫂,這樣的夷狄之風除了敗壞風俗,還能幹什麽!皇帝昏庸,為鮮卑佞妃所惑,崔玄寂你身為近侍,出身高門,不能勸誡,只知縱容,實乃門楣之恥、世族之羞!”
從上到下,前前後後三十來號人,有人竊竊私語,有人随聲附和,還有人呵斥陸瑁無禮,唐突主人。對最後一種人,陸瑁大聲回應道:“不義之徒,豈能以禮待之!”然後盧浩終于火了,喝止衆人,命令陸瑁坐下。陸瑁拒不肯坐,問崔玄寂有何解釋。崔玄寂擡頭看他一眼,一句話也不說。
陸瑁登時大怒,又罵了起來。所罵內容與剛才無差,只是擴大打擊面和戰略縱深,譬如剛才說崔玄寂敗壞門風,現在就開始說從崔儀到崔玄寂都不是好貨,只知道縱容皇帝胡來;又說皇帝當日娶鮮卑妃子已是敗德,如今更因為一個鮮卑妃子就喪失了收複失地的心,實乃昏庸等等。崔玄寂還是一言不發。她不是不生氣,但更多的是覺得陸瑁可笑。其實她只要開口随便說幾句,陸瑁所謂的種種“罪狀”就一個也站不住腳。她甚至想好了用陸瑁作為谏議大夫{50}才應該負此責任、皇帝有今日都是他們谏議大夫失職所致的詭辯之技,但她還是沒說。
在陸瑁盛怒的時候她就知道鳳子桓派自己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如果陸瑁繼續這樣下去,或者愈演愈烈,鳳子桓必将樂不可支。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最好是一句話不說,即便鳳子桓并不曾這樣要求她。
陸瑁說了半天,見她毫無反應,作為唯一回答的目光竟然是可憐自己的,更加怒不可遏,卻又發洩不得——總不能自己罵上一天——只得拂袖而去。衆人尴尬,盧浩重新組織大家開始談天,本欲說言意之辨,現在看來不如改成佛理。崔玄寂懶得參與讨論,只是旁聽。偶爾看一眼主座上的盧浩,看他身穿粗麻寬袖長衫,手拿麈尾{51},微笑始終挂在臉上,不由心生羨慕。
晚上盧浩想要留飯,崔玄寂說打攪整日豈能還留下吃飯。盧浩為陸瑁的事道歉,崔玄寂笑說表哥言重了,此事與表哥無幹,他要來的,誰也攔不住。
次日她回宮去。鳳子桓見了,就問可有見到陸瑁。她說見了,将事實說出,并且把罵人話修飾了一下。鳳子桓聽完說好,辛苦你了,今天別走,朕與你一起吃飯權做感謝。席間,崔玄寂為鳳子桓打算怎麽辦,鳳子桓的回答還是,彈劾之事,朝野公斷。
如此,她居然就連着七天不聞不問。崔玄寂這時候才明白她的策略,并非自己一開始想的那麽簡單。
鳳子桓每天依然收到要處理的如山的奏疏。其中總會有陸瑁的上疏。反複指責陛下所作所為有違禮教,希望陛下盡快改正。又說久不臨朝是怠惰于朝政,不是明君所為。幾日不見回複,陸瑁的上疏裏開始包括對鮮卑文化的痛斥和污蔑。言辭之激烈,讓鳳子桓覺得拿給鮮卑燕國皇帝看,就可以直接當作戰書了。只要收到這些奏疏,白日一早她就差人送給崔儀看,看完還是那句話,朝野公斷。她也知道朝野上下,有的人支持有的人反對還有的人觀望,觀望的人根本不在乎華夷之辨或者國家發展,他們在乎的都是自己的名望,僅此而已。崔儀看完送回來,她讓崔玄寂看,讓崔玄寂朗聲讀出來。讀完再問她怎麽想的。
其實她需要崔玄寂做的事,現階段已經做完了。崔玄寂怎麽想,對現實影響不大,既不會影響她的決策,也不影響事态發展。但她喜歡聽崔玄寂的聲音,更喜歡聽崔玄寂的意見。崔玄寂聰明而非佞幸,至少目前看來,她對自己的很多做法是支持的,未來很有可能繼續支持下去,那麽,身邊有個知己也是好的啊。
這天,崔玄寂剛來沒多久,外面通報,陸瑁率領一批士子在宮門外集會陳情。她略感詫異,來得還真快。
“玄寂,走,咱們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47}一種軟性靠墊。
{48}樗蒲,或名摴蒲、五木、擲盧、呼盧,是古中國東漢至唐朝流行的擲賽游戲。樗蒲可用于占蔔和賭博。
{49}音lí,寡婦。
{50}谏議大夫,是監察的一種特殊職官,通常稱為言官、谏官。
{51}麈尾是魏晉清談家經常用來拂穢清暑,顯示身份的一種道具。形如樹葉,下部靠柄處則常為平直狀。它既不是羽扇,也不是拂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