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走到宮門的城樓樓梯前,她先派人上去,告訴上面的衛兵不許行禮,絕不可暴露她在樓上的事實。然後再和崔玄寂一道走上城樓去。在高處尋一個地面上的陸瑁的盲點,定定地注視着大聲疾呼的陸瑁。

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朱世瀚的課堂裏,朱世瀚對她講歷代仁君如何治國。她問了朱世瀚一個問題:仁君是不是一定是君子?朱世瀚說,最好的仁君是君子,但并不是每一個仁君都是,因為不是每一個帝王都能做到。做到仁已經是不易。她又問,可是帝王當為萬民之表率,德行若不能如君子一般,如何使得臣民信服帝王呢?朱世瀚說,的确如此,但是帝王治理國家,并非完全依靠民衆對與帝王的佩服,也要以靠臣子的力量。帝王治理國家,要學會對臣子的能力善加引導和利用,學會知人善任。

現在她長大了,成熟了,知道朱世瀚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的問題的答案應該是:帝王是天子,也是人,人無完人,不見得都能做君子,做得了君子不見得能做好皇帝。同樣,好的皇帝有很多種,不是每一種都必須是君子。朱世瀚遇到自己難以解釋的東西就會逃避,他始終希望把自己培養成一個和他一樣的忠實地信仰儒學的人,一個他所期待的仁君,他親手制造的仁君。他想的是,通過自己,完成以儒學治理天下的夢想。

如同對自己下注。

這一點,使得她總歸有點恨他。

親政之後她漸漸明白,她根本就不想、也做不了一個仁君。她想要做的是一個雄主,而現實要求她做一個受世族擺弄的、與世族分享權力的皇帝,她不願意。她要一點一點把她的東西拿回來。

陸瑁在下面大聲抗議,時不時振臂一呼,跟随他的士子們就響應。她看陸瑁面有喜色,不禁搖頭。她設局給他,他果然鑽進這籠子。但是只有當籠中老虎掙紮得最兇的時候,她才能告訴其他人,這是危險的老虎。于是她告訴崔玄寂,派人盯着陸瑁,記錄他每天說得每一句話。

又過了三日,朝野還在觀望,三派人馬中總有人和稀泥拖延議事。崔儀無奈,準備坐等這些人自取其辱。而鳳子桓每天定時上城樓去看陸瑁。距離朝野公斷出個所以然來還有一天,她站在城樓上,聽見下面陸瑁開始罵她悖亂,罵她失去了收複中原的志向,沉迷享樂,不思進取,不過是礙于名教而沒有和鮮卑妃子生育後代,然後大肆侮辱以鮮卑為首的所有北方少數民族,混淆黑白,一通亂罵,甚至開始罵崔玄寂以色事君,穢亂後宮。

“他這是瘋了呀。”她對崔玄寂說,“你覺得呢?”

城樓上風大,吹動崔玄寂的發絲,竟然為她平添一絲柔美,讓鳳子桓心中一動。“臣聞犬只偶有患狂疾者,口中流涎不止,見着活物便咬,主人也不例外,可謂神智全失。大概陸伯績也差不多吧。”

鳳子桓聞言笑了:“早年間,朕記得,中原喪亂時,先帝南渡,有陸家的名臣陸翻從旁協助。如今陸翻去後,陸家就滅絕無人了嗎?”崔玄寂無法作答,她又問:“都是名門望族,為何你們崔謝兩家的子弟,和他們就不一樣呢?”

她知道崔玄寂聽着下面的辱罵也覺得刺耳。而她作為被罵得最多的,心裏有喜,更有哀傷。哀傷是因為想起她的母親鳳昭,當年種種,表面看上去是知人善任,焉知不是委曲求全?如今自己不過做了一件小事,雖是故意,竟然也能引來如此激烈的撻伐。皇權如此不振,而支持自己去強化皇權的人,竟然寥寥無幾。即便仙芝還在,她也會勸自己,無須如此。

“大概我們兩家,雖然教養嚴格,卻從來不拘泥于一家之興衰榮辱吧。”崔玄寂說。

她如果真的這樣認為,而非出于留在自己身邊的目的而假裝,那麽還可以把她當作自己僅有的盟友之一。

“玄寂,朕讓你派人記錄陸瑁的話,可都記錄着?”

“都在,一式兩份,次日謄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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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現在去傳朕口谕,谏議大夫陸瑁,言論放蕩,謗讪朝廷,不尊朝儀,招合徒衆,欲圖不軌{52},着羽林軍緝拿後轉交廷尉羁押問罪。”

“尊旨。”

“然後,把陸瑁送到大理寺後,你記得帶一隊人馬,守在臺城外,陸家人若來待罪,不管只有幾個還是舉家,一概不許。”

“是。”

崔玄寂去了。而她留在城樓上看着,忽然覺得崔玄寂奉旨拿人的樣子,別有動人的英氣。

陸瑁抗議好幾天,一開始跟着他的人有不少;漸漸發現皇帝根本不理會,而陸瑁越發口出狂言,就走了一些。朝廷中本來有一派人馬是支持陸瑁的,也抱着不怕事大、大不了把陸瑁拱出去的态度、和或許可以在朝堂上與皇帝一争高下的僥幸心理,一直在拖延議事。沒想到今日皇帝快刀斬亂麻。崔玄寂把人押送廷尉,當着廷尉的面請人謄抄今日陸瑁的狂言,廷尉看着那些話都汗顏,尤其是陸瑁罵崔玄寂以色事君,只覺得戰戰兢兢,看了不該看的東西。瞄一眼羽林中郎将大人,倒是一臉正色。而陸瑁還在罵,這會兒都不罵“以色事君”,改罵“昏君爪牙”了。廷尉實在聽不下去,喝斥手下人:“還不快押下去!”

等抄完,崔玄寂留下先前幾日陸瑁抗議內容的抄本,說煩請大人多抄幾份,送到三省{53}。又問了問先前行刺皇帝的案件可有進展,廷尉道實在沒有線索,毫無進展,還想求崔玄寂于皇帝面前美言幾句,崔玄寂卻直接告辭離開。

這下支持陸瑁的一派人馬算是沒法站在他那一邊了。

次日鳳子桓依舊罷朝,任由陸瑁的鬼話在外面發酵。到了複朝的第一日,先不議這件事,先把朝廷大事都辦了——有人想提,她立刻說那個放後面,是小事,咱們先讨論大事。直到最後,她朗聲問道,陸瑁的言論,大家都看了嗎?下面默不作聲。她故意去問那一開始就想要挑起議論的,愛卿看了沒有?山羊胡子老頭只好說看了。愛卿覺得如何?臣實覺悖亂,當罰重罪!朝臣中親陸家的幾位大臣立刻對這個騎牆派投來鄙夷和憤恨的目光。鳳子桓看見了,笑了笑道:“陸瑁作為谏官,直言是份內之責,但辱罵朝廷與朕,還有其他官員,就是過了。雖為高門,不能免于處罰。但朕念及其本為盡職,只是語言過激,有失尊卑;着令免官,五年內不得錄用,放回家中,請族中長輩嚴加管教。各位愛卿以為如何?”

欲求情者無法求情,欲将外甥扔在牢裏多呆一會兒的也無法忤逆上意。崔儀在心裏暗笑。散朝去後,她對陸瑁的舅舅說,下午去接陸瑁,人出來就上車,立刻送回吳郡去,多在建康滞留一日都是禍。果然陸瑁從牢裏被接出來就被自家舅舅捂住了嘴,一路押往吳郡。

崔玄寂夜裏回到宮中,本不該她值守,她只是覺得不太放心,而且也想利用自己的職務回來看看鳳子桓。還沒走近寝宮,就聽到琴聲陣陣。她站在宮門外聽了一陣,覺得曲調悠然,雖輾轉就是那幾個音的組合,但節奏的随性變化中,能聽得出彈琴人心情極好,或許還有幾分微醺。

琴聲終了,殿內鳳子桓高聲問道:“何人在外面?”崔玄寂只好說是自己,“那進來啊。”

“陛下好雅興。”

“以後你要是不在值班時間要入宮,朕特準你不用着官服。你自己的衣服,朕還沒有見過。”她壓根不問崔玄寂為何在此,“剛才的曲子你可喜歡?”

“甚為潇灑,臣十分喜歡。”

鳳子桓大笑,“并非潇灑,乃是飲酒微醉罷了。那是朕年少時飲酒之後做的曲子,虧得有子樟,當場為朕記錄了下來。她還笑朕,只能做這種曲子,雅樂,朕就做不來。”

“南康王能當場記譜,果然是個中高手。”

“朕看啊,一個人的時間是有限的。”她又靠回她的黑底紅邊隐囊上,一手拿着酒杯,不可謂不放蕩的坐姿——她自己知道,而且還想到如果朱世瀚在世,見了她這副樣子,必然要說這不是君王見臣子的禮儀——“你啊,子樟啊,你們無須為政事操心,學文習武,再精通一樣樂器,時間綽綽有餘。而朕大部分的時間都被政務占去,母親命朕十五監國之後,便是如此。要是給朕更多的時間,朕彈琴也可以像子樟一樣好。你別站着,坐下,以後只有你與朕的場合,你進來就坐,別讓朕每次都專門來準你,多費事兒。”

崔玄寂也不知道應不應該把這話當真,或者還是當作醉話好了?“謝陛下。上次見陛下打獵時,挽弓射箭可入木,陛下武力實在叫人佩服。”

“此乃朕家族所傳神功。子樟也會,只是修行不如朕深。否則,你以為朕為何從不害怕刺案?朕從來不覺得誰能憑借刀兵殺了朕。”說着鳳子桓居然拿着案上的毛筆,反手一甩,毛筆立刻破牆而去,留下一個洞眼,和外面一群突然緊張起來的羽林女兵。

鳳子桓哈哈大笑,崔玄寂只好起身出去安撫。她當然知道這家傳武學,也知道其神通廣大,甚至廣大到了可以讓女子與女子繁育後代的地步。百餘年前若非鳳家以此異能保住山河,她們也斷不會成為正統。

回到宮內,鳳子桓依然挂着微笑,兩眼迷離地望着崔玄寂道:“玄寂,朕記得你說過,你善吹簫{54}?”

“是。”

鳳子桓立刻着人去取一把來。“長夜漫漫,朕一個人奏琴實在寂寞無聊,不如你吹一首給朕聽聽可好?”崔玄寂還未開口說話,鳳子桓立刻補充道:“你放心,朕絕不給你任何賞賜,你是以藝飨友,并非變成了以樂娛君的李延年!”說畢又是哈哈大笑。

崔玄寂也笑了。其實她想說,都可以的,她不介意。

“陛下想聽什麽樣的曲子?”崔玄寂接過宮中所藏的竹簫,上下把玩,試吹幾下,十分滿意,“你想吹什麽就吹什麽。”崔玄寂便吹了一首悠遠凄涼的曲子,吹的時候,她眼中不見皇帝,也無亭臺樓閣,只有月下山川連綿{55},一直到無盡的天邊。一曲罷了,她才發現鳳子桓一直在看着她,“陛下可喜歡?”

“喜歡。只是……”鳳子桓放下酒杯,眼神也移開了,“你年紀輕輕,為何吹這樣蒼涼的曲子啊?”

沒想到崔玄寂臉紅了,“我也只是喜歡。沒什麽特別的原因。”

鳳子桓感到自己問了沒意義的問題,于是望着崔玄寂尴尬地笑笑,“是啊,人人各有自己的個性,和……偏好。浮躁的世人太多了,有你這樣的,也好。”崔玄寂不知如何接話,只是以低頭欣賞簫身來躲避鳳子桓的注視。鳳子桓雖然飲酒三杯,卻毫無醉意,微末的麻木和放松不足以侵蝕她的理性,只能擴張她的感官,她繼續說道:“朕曾被教導,作為皇帝,應當知人善任。就算天下人才均為朕所有,也必須如此。其實相反,知人善任就意味着不能太過挑剔。什麽樣的人,朕都必須善加任用。如果能選,朕倒是希望都是像你這樣的人。”

“陛下過獎。”

“你總是如此,過謙,和崔儀這麽像!你到底是誰的女兒啊!”說完兩人都笑了。

“這麽一說——”鳳子桓脖子後仰,兩眼望天,好像想到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崔玄寂見她無聲,擡頭看去,鳳子桓正好放下腦袋,與崔玄寂四目相對,“玄寂,你可有中意之人了?要是有了,朕可要知道是誰,再去告訴那人,先放你在朕身邊忙上幾年。”

崔玄寂臉通紅,恨這宮中燭光今夜為何如此亮!

“沒、沒有,陛下不用擔心。”

“當真?”

“陛下!”

鳳子桓笑得促狹,自己開心,聽不見崔玄寂心跳如雷。“朕逗你的,不要在意。”

崔玄寂低着頭,心說我也不在意,我很希望我有在意的資格。然而她不敢說,也不能說,現在心跳未平,生怕鳳子桓往下問出什麽“你的意中人是什麽樣子”之類的問題,那就真的不知如何作答了。

幸好鳳子桓不久便放她走了。她站在宮外看了一會兒才走。即便知道鳳子桓可能能聽見自己的腳步,但那又如何?她又膽大又膽小。

作者有話要說:

{52}真實歷史上,從“謗讪朝廷”到“欲圖不軌”都是曹操當年給孔融定的罪名。

{53}三省六部是自西漢以後長期發展形成的制度。其中尚書省形成于東漢(當時稱尚書臺),中書省和門下省形成于三國,目的在于分割和限制尚書省的權力。

{54}注意,漢代以前,無論是橫吹還是豎吹的管樂器,都可稱為笛。在晉代才出現笛曲(《晉書·卷八十一》王徽之見桓伊),所以真正的歷史演進在魏晉時代,簫笛是否分開各自有稱呼不好說。本文中簫指我們如今知道的豎着吹的有孔管樂器,而笛就是橫着吹的有孔管樂器。不牽扯更細微的“幾孔”問題。

{55}推薦配合陳悅老師的《關山月》食用。雖然時空上并不可能是這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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