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鳳子樟告別霜落城已經數日。謝璎來後,她為了方便打聽建康消息,又呆了三天,當然還和謝璎切磋琴藝,因為實在被謝璎纏得無法。等晴了兩天,方和哲珠告別謝琰上路。她們一走,謝琰本來想派人跟着,但又覺得不妥。就延後一日派人去打聽主仆二人往何處去,又做了什麽;便得知她們去打聽了縣令處罰陳家的細節,又探訪了那家被她們救下的農戶,在山陰縣城繞了一圈,才往東陽郡方向去。

她說好的,再過一日再去打探,千萬不要驚擾她們,直到送出會稽地界。謝璎在座,便和姐姐說:“李姐姐真是……”

“什麽?”

“好看。”

“你看看你,不通詩書,形容一個人的美貌都只能用這麽淺薄的詞。”謝琰挖苦道。

“哼,你有本事,你話多,你說去啊!我就不信,你窮盡天下好詞好句,能形容李姐姐千分之一!她沒取下面紗就已經那麽美了,何況取下來?你去說啊,寫詩做賦去啊,哼!”

經妹妹這麽一說,謝琰想起鳳子樟的臉。紫色的面紗,銀色的挂鏈,又大又亮的眼睛,靜如湖水,動若流星。那一雙眼睛是天上星辰?還是星辰落入人間?不,應該是銀河。可是那眼睛是銀河本身,還是銀河落在水中的倒影?都是又都不是。她沉靜,她聰穎,她觀察力細致入微,她遠離紅塵俗世,一場風雨中她可以與天地共潇灑,撫琴以和;車水馬龍的街市中,她可以在樹蔭下細看繁花,孑然獨立。

謝璎是對的,自己無法用準确的用詞概括她的美,概括是不能的,描繪也不能。

“發什麽呆呢,混蛋?”謝璎叫她。

“沒事。我在想,最近有些事情,我不太确定,應該給二伯去信了。二伯最近忙嗎?”

“二伯能忙些什麽,打鐵,打鐵,還是打鐵。你就寫去呗。”

說着謝琰就拿起紙筆,筆走龍蛇,寫罷立刻差人送去。

她生下來的時候,是謝憶說她是“本代第一”,不但可興旺本族,甚至可以匡扶天下,但是不可輕易致仕,不到天下起風雲的時候,無須、更不要浪費自己的才華與時間和世間濁物去打交道。于是謝琰雖然一開始住在建康,但年紀漸長就被送到謝憶處教養,再長大些就被委任了城主一職——美其名曰交棒下一代,讓她先歷練歷練。她按照祖制行事,只是偶爾出城去;遇上不平事,總是好行俠義,漸漸結交了許多江湖人士。父母偶爾回來,得知她愛這麽幹,倒也不說什麽。她問父母自己做得可對,父母說,任俠本無對錯,仗義是君子當為,只是你要小心,你身在這個位置,長在這個家族,凡事要比別人多考慮、多想一層。

漸漸地她明白過來。想要在紛亂世道中保護自身和家族,進而實現理想,必須有勇有謀,實刻保持理智。

但是這個說自己叫李章的人的出現,幾乎要消滅了她的理智。從她的地盤上過的權貴不知多少,在她看來也未必比江湖朋友重要,她也從來沒有擔心過任何一個人,哪怕是自己的親妹妹。而這個“李章”看來遠比自己的妹妹武藝高強得多,也聰明沉穩得多,自己竟然如此在意,在意到了每天一旦閑下來就在想的地步。謝憶告訴她,二十歲後,相時而動。于是她給謝憶修書一封,說來龍去脈,末了問,伯父,我欲攜刀劍獨行追去,不知可否。

她往常給謝憶去信,從來沒有寫過這麽多話,她猜謝憶一定覺得她廢話多。謝憶的回信卻隔了三天才送到,信使說,二爺叫我在山上等了兩天再走,說不能讓城主很快地就見到信。而這個時候,謝琰差不多已經打好主意,不管謝憶說什麽都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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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謝憶的信就四個字:時至心知。

當夜謝琰換了衣服,收了行囊,帶了一對刀劍,将城中事盡數交給總管嚴冰,騎着另一匹馬,出城奔東陽郡去了。臨行前,謝璎問她幹什麽去,謝琰一怔,霎時想起鳳子樟的臉來,笑了一笑,說:“去赴我的宿命。”

“什麽鬼話!”她奔馬而走,聽見謝璎在後面罵道。

鳳子樟和哲珠到東陽地界已有時日,風景與會稽猶似,但人口遠不如會稽多。她想起朝廷曾議論過,東陽郡人口稀少,戶數不足,依戶而出之錢糧絹匹往往不足,可否準以其他物什抵稅。但來之前她在官道上的小逆旅裏打聽過,店主話多,如數家珍一般和她說了許多東陽郡裏的富戶。許多人名她都沒聽過,若她不知而富有至此,要麽是家奴如山比得上呂不韋,要麽是經商有道賽得過陶朱公。果然到了長山縣外,田舍整齊,來往人口之多不下山陰。她轉過頭輕聲道:“哲珠,你去那邊問,我在這邊問。問問這些都是誰家的地。”主仆二人各自問了四五家,碰頭一算,十人中有七人是奴婢,剩下三個是一無所有的佃戶。

如此算來,朝廷如何能查清戶口,明正稅收?又何來的人、何來的糧、何來軍隊去克複中原?主仆二人策馬入城投宿,次日便在街市上閑逛,又向飯店老板打聽本地消息。得知本地大族中第一流乃是自吳郡遷來之陸氏,次之為顧、陳之流,都在東陽郡廣占土地。其坐地形式多樣,或者直接占有,或者網絡佃戶,最畸形的莫過有的富戶以奴婢身份托庇大戶名下,免除稅收與徭役,狐假虎威,魚肉鄉裏。

“姑娘,陸家為何在這裏?”是夜回房休息,哲珠問,鳳子樟搖頭,“陸虞是子松的國相,但是子松封國是廬陵,若說廬陵邊上,建安郡陸家勢力大,也說得過去。手腳之長,伸到東陽郡來,就有些過分了。雖然南渡之後,南方本地的高門陸顧不比往日,但也不至于如此,簡直像是逃出吳郡來的。”

“是啊,按理,先前也沒有動過他們的地,也不曾讓他們走,崔家不都被安排到豫章去了嗎?為什麽還會離開呢?”

哲珠念叨個沒完,鳳子樟卻壓根沒想這個事。她想起只比自己小一個月的鳳子松。

輕浮,浪蕩,喜歡玩鬧,受不住吹捧,因為是最小,又受寵愛,于是驕橫。這就是鳳子松。如果再有一群人在她身邊煽風點火,那就不好了。

在長山縣住的這四日中,她們聽到了建康來的消息,說陸瑁因言獲罪,已經被免了官職,趕回家裏“管教”去了。鳳子樟聞言,猜陸瑁大概是被她姐姐給算計了。那家夥若是反應過來,肯定怒不可遏。主仆二人離開長山縣之後繼續向建安郡進發。本來計劃中她們應該去豫章查探崔家的虛實,但鳳子樟對崔家很有好感,又覺得陸家土地占據之廣實在可疑,就決定臨時改變路線。不久後在一個小鎮唯二的飯店裏,聽見路人如讨論陰謀一般讨論陸瑁并沒有回吳郡的家,而是準備直接去廬陵投奔自己的堂弟陸虞。又說什麽如今廬陵王的公堂上站滿了吳郡來的世族子弟,可謂人才濟濟。哲珠聽得皺眉,鳳子樟只是淡然吃飯。

吃完飯回去,二人路過一個大宅子。還沒靠近,就被看門的喝止,讓她們快走。哲珠還在覺得奇怪,鳳子樟卻立刻加快腳步離開。回到旅店,關上了門。哲珠問她怎麽了,她說我好像感覺有人跟蹤咱們。

“哪兒?誰?揍他!”哲珠說了就要出去。

“別。我也還不确定。”鳳子樟拉住她。

“還有姑娘你不确定的?”哲珠詫異道。然而鳳子樟是真的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人跟着,她沒看見,但是就是感覺有。

這種不良的感覺持續到次日,依然找不到人,卻始終覺得自己被跟蹤了。主仆二人遂改為晝伏夜出。夜晚沒法觀察路人,正好去這古怪的大宅看看。二人翻牆,上房頂,伏在頂上看了看,果然好大一片。在這山村小鎮蓋這麽大的宅子,不見得一定是非富即貴,在本地有權有勢是肯定的。主仆二人第一晚先是在房頂之間飛檐走壁,把大致地形看了個仔細。從後門溜走時,鳳子樟輕松翻過院牆,落地見良田綿延,不免搖頭嘆息。

只是一個陸家便是如此,就算崔謝不如此,別家呢?這些事實如果全部如數上報,讓姐姐知道,還不知道要如何整饬那些世族呢。

白日醒來已是黃昏,她快速寫了一封書信,讓哲珠拿到驿站送回建康。等夜深人靜,二人又複出門。等到再次攀上屋頂,卻見大宅裏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顯然是在收拾不知從何處送來的東西,又将許多箱子搬上車去,大概準備運回。鳳子樟讓哲珠在屋頂望風掩護,自己跳下來,悄悄挪到靠近說話人的位置,聽見管家模樣的人正在和領隊核對物資,一邊核對一邊聊天。

“府中近來如何?”

“好着呢。殿下說把該準備的都準備上,尤其是等大少爺來了,讓好好地宴請。”

“殿下就是如此,成天就喜歡吃喝玩樂。”

“大少爺來了,恐怕免不了要說幾句。”

“有四少爺從中拉着,不要緊的。”

“一切還是按計劃來?”

“自然。你們該幹的也要開始了,征集不夠,你我都要挨罰。到時候,我就一切推給你,哈哈哈哈……”

大族第一惡,而宗室第二,若宗室與大族聯合,則又過于大族也。鳳子樟想起臨行前鳳子桓這樣對她說過。

一時人馬走動,喧鬧起來。鳳子樟見人多,便和哲珠先行離去。走之前,她看見那管家模樣的人手上似乎有本賬冊,始終不離手,就多看了兩眼,記住了賬冊的樣子。

主仆二人第二天就換了個住處,遠離小鎮人多之處。依舊晝伏夜出,只是出來的早些,沒想到天天都能遇見這陸家在小鎮的惡仆。小鎮之中民宅不多,仔細觀察下,奴婢所住自然不管,這些惡賊只往那些佃戶或僅有的普通農民那裏去。他們強闖民宅,将男丁抓出來摁在地上,問其年歲幾何,像檢查牲口一樣檢查這些男子的健康程度;又質問家中餘糧多少,行為雖然非常暴力,卻不傷人命,往往以警告對方還欠着陸家錢糧不許離開為結尾。鳳子樟和哲珠分頭尾随不同的隊伍,發現一支隊伍一晚上最多清查三四家,可見查得嚴格而仔細。這夜回去之前,鳳子樟又覺得有人在跟蹤自己,刻意往回走,直奔着那目光的方向追去。她輕功了得,速度很快,但到了近前,發現松樹林裏只有少許腳印,對方也不是吃素的。

悻悻而歸。

回到屋內,左思右想,無論她懷疑廬陵王鳳子松和陸家兄弟在謀劃什麽,都需要一個證據,既能解釋現狀,也能指向她下一階段的行動。為此,她必須冒險去偷那本賬冊。于是白日休息好了,天黑她和哲珠就把馬匹牽到距離大宅不遠樹林中,讓哲珠守着,自己進去。哲珠死不同意,說萬一有危險怎麽辦。鳳子樟笑道,有危險更要跑,跑的時候要是沒了馬,你說怎麽辦?

今夜的大宅依舊喧嘩。鳳子樟耐心等匪徒們都去了,萬籁俱寂時,才跳下房頂。往裏走去。她腳步輕,又穿了一身藏青的衣裳,一路上都沒有被人發現。大宅雖在鄉間,還修了個三進。走到裏面,看見管家搖搖晃晃地走進偏房,不時傳來女子被人吵醒的怨怼言語,和中年男子如同肥豬一般的哼哼。鳳子樟聽得心煩,正思索要不要進去打暈二人、不知道打暈是否能做到完全不驚動此二人、而且那畫面真是不想看時,聲音停止了。她舒一口氣,又等了一會兒,小心拉開了門,走了進去。

外間丫頭早被趕了出去,此刻裏面應該只有小妾和管家二人。聽見鼾聲,她更有了幾分自信,小心走到床前,看了看枕頭附近,沒有賬冊的影子;又到管家的衣衫裏摸索,頂着汗臭,總算找到賬本。她打開一看,賬冊上不但有此地和周圍小鎮的陸家所擁有的佃戶的人數、丁數、挨家挨戶的儲量數目,甚至包括這間府上藏有的兵器鐵器的數量。

鳳子樟一驚,立刻想了想這宅子中哪個地方像那種平日裏看不出來是個倉庫的地方。然後迅速出門向東去。推門,逾牆,果然在柴房一側看到一個由兩個男子看守的毫不起眼的、似乎曾經被火燒過導致牆壁發黑的房子。她小心沿着牆壁走,躲在陰影裏,好半天終于挪到房頂上,揭開瓦一看,月光照下來,裏面光亮的槍頭閃着寒光。

鳳子樟還來不及驚訝,那邊聽見有一隊人馬提前回來了,一回來就大吵大鬧,要見管家。她準備想個辦法,引發混亂,自己好帶着賬冊趁亂逃脫。哪知道就在管家穿上衣服一邊摸賬冊一邊和那一隊人馬說話的時候,這被火燒過的破房子實在支撐不住,瓦頂居然垮塌下去了。鳳子樟要是掉下去一定會被刺傷,于是她只能跳出來,被發現,然後被追。

對方人多,帶着弓箭,還騎着馬,鳳子樟拼了命地跑,趕到藏馬處時後面的箭嗖嗖如雨。“走!”

月夜原野,衆人奔馬,鳳子樟平日愛月色,今日只恨透了這一覽無餘的月光。匪徒們選擇先射馬,不久哲珠的馬便中箭太多,她只能跳到鳳子樟的身後,正好拿着雙刀擋箭。鳳子樟為了甩脫追兵,向西跑進一處密林中。本來,後面的追兵拿着弓箭在密林裏瞄不準她們倆,沒想到有個不要命的手上還有彈弓{56},還是個神射手。他追了上來,對着林中隐約的身影就是一發。

這一發正巧打在哲珠的後背,打得哲珠克制不住地哀嚎一聲。有了聲音,他又是幾發打出去。一頭被刻意磨得尖銳的石頭幾乎打穿了哲珠的胸膛。

哲珠掉下馬去,鳳子樟不得不停下來。這一停不要緊,月移影動,她自己暴露在月光下,箭雨射來,她自顧不暇,還想保護哲珠。危急之中,從西邊殺出一騎,鳳子樟看不清來人面目和馬的毛色,只見來人從馬上跳出去,左手刀右手劍,腳在樹幹上一蹬,向前就取了一人的項上人頭,回身用刀擋住神射手的石子,右手又刺死了那神射手。這人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不多時殺光了跑得最快地這批追兵。

來者立刻向她跑來,“走吧!”

她才看清是謝琰。“再不走下一波又來了!”謝琰說,二人合力把早沒了氣息的哲珠放在馬上,然後策馬向南跑去。

作者有話要說:

{56}中國古代的彈弓和我們常見的弓的形狀大致一樣,由于發射無聲,常被列為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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