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兩人在林中躲了一日,見追兵不至,立刻将哲珠淺葬。然後走馬換了個山中樹林,再躲一日,也不見人,方知安全。生了篝火,兩人在樹林裏準備烤肉吃。鳳子樟本想抽空問謝琰,謝琰卻率先開口道:“姑娘,你為何在此遇險啊?驚動這麽多人馬追殺你?”

“那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麽會突然出現?”

謝琰哈哈大笑,她來得時候就知道鳳子樟會這麽問。或者可以說,她見到鳳子樟主仆二人在鎮上到處打聽消息,就基本确定對方是南康王了。她知道鳳子樟會防着她,會猜度她,甚至刀子架在她脖子上都有可能。但她不打算瞞什麽,除了隐瞞自己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之外,她對鳳子樟可以做到完全誠實。

她一路出霜落城出來,沿途打聽消息,猜測鳳子樟肯定會沿着官道去主要城鎮。追到長山縣的時候,她距離鳳子樟還有兩日的路程。她體力充沛,就趕了一天路,在周邊幾個城鎮中,她憑借直覺選了這個,果然遇到了這倆人。她白天睡大覺休息,至晚才出來尋找主仆二人的蹤跡。果然發現了鳳子樟——這山中小鎮,她們穿得也很樸素,看來十分在意隐匿行蹤。只是自己為何就一眼發現了呢?她想自己大概再也忘不掉鳳子樟的背影了。

她就盯着多看了兩眼,竟盯得鳳子樟發毛。

結果被鳳子樟的晝伏夜出擺了一道,她猜主仆二人大概躲着自己。換成夜裏搜尋,果然發現了蹤跡。她夜攀高樓,又跳到古樹上,正好可以極目遠眺,發現了鳳子樟的蹤跡。那夜見主仆二人把馬牽到林中,正不知道她們要幹什麽;待看見出了事之後連忙下來,騎馬追去圍堵,幸好趕得及時。

“我?不瞞你說,農忙時節,我是沒什麽事要管的,所以喜歡獨自出來溜達,這些年來,最遠我還去過武昌郡呢。此番出來走這個方向,主要是擔心姑娘你有危險。”“

擔心我有危險?”

“是啊,你們剛到山陰就惹了陳家,往下走還不知道惹誰呢。”

鳳子樟聽這話有點兒來氣,活像她出來就是惹事生非的,“可你這一個人出來,難道還能到處憑借身份壓服別人?你的城主身份離開了會稽還能有用?”

“那倒不是,我也不敢出了自己地盤還依仗身份,但是你看,”謝琰拍了拍背上背着的一對刀劍,“我能打架啊。”

鳳子樟搖頭道:“你那哪是打架,你那是殺人。”她手裏拿着哲珠的佩刀,心中滿是愧疚,“只是,救命之恩,在此多謝了,來日一定報答。”

謝琰擺擺手,“不用言謝。哲珠姑娘葬的地方,我留了标記,到時候回來找很容易的,不用擔心。”鳳子樟又道謝。

哲珠死前,胸口一個窟窿,血流不止,手上早沒了力氣,卻還在推鳳子樟,讓她快走。她怎麽能走?她絕不能把哲珠的遺體留給這些流氓匪盜。她抱着哲珠漸漸失去體溫的身體一路狂奔。将她葬了之後,恍然想起曾經哲珠在府上和慧玉鬥嘴,總是說什麽“我老家最好了!我老家的鲮魚最好吃!我一定要帶殿下回我家鄉看看!”

現在她再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她們家從東官郡逃到南康國來,現如今還有一對老父母在南康國,兩個弟弟都已參軍去了。其實都是良家子,淪落至此本非所願,甫一得救為報恩便做了她的侍女。跟她出來,說刀山火海也會保護她的安全,結果……

“多謝你幫我葬了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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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謝。你還要再道謝下去就沒完沒了。別的——”

“謝琰,”鳳子樟突然打斷她,謝琰一愣,“嗯?”

“你待人難道總是如此?”

“怎樣?”

“過于坦誠。”謝琰朗聲大笑,“不。視情況而定。端看對方的人品,敵我都未必重要。對方如果人品高尚,坦誠相待,對方也不會利用你{57}。”

鳳子樟無言,謝琰将烤好的兔腿拿過來,從包裏拿出鹽,撒好之後遞給了鳳子樟。

“謝謝。可照你這樣說,又如何确定一個人的道德是否高尚呢?很多世族子弟标榜自己道德高尚,清談時卻口中雌黃,連基本的以誠待人都做不到啊。”

謝琰笑道:“誰說道德一定和門第有關系?門第只能代表一件事。”

“什麽事?”

“代表這人家裏的祖墳裏有些有名的枯骨罷了。死人哪能代表活人?”

鳳子樟不再說話,心下深以為然。謝琰一邊吹涼兔肉一邊說:“吃飯吧,吃完咱們得走了。”

準備出發時,細雨霏霏,倒是幫了她們的忙。“所以,”謝琰把東西收拾好,徹底踩滅篝火,“你往下準備怎麽辦?是就此回去,還是?”鳳子樟早已想好了說辭:“我在那府上看見的,乃是一堆兵器。那家仿佛是陸家的家仆,又能派出如此人馬追殺我,可見事情不簡單。我想往西,再去建安郡看看。”

“行啊,那我陪你去。”

鳳子樟一愣,沒想到謝琰會這麽輕松地決定,甚至毫不阻止自己,一時語塞:“我,你——”

“怎麽?難道你還能一個人去?在這東陽郡陸家就已經嚴密如此,你往建安郡去,靠近廬陵國,那不都是他們陸家的勢力範圍,就你一個人,怎麽應付得了?遠的不說,就一件,你知道如何以最快又最安全的路線抵達建安郡嗎?”

一串問題鳳子樟一個也答不上來,再說她的确沒法保全自身,需要一個同伴。又看看正在翻身上馬的謝琰,覺得這伶牙俐齒,簡直讨厭。

“你說得都沒錯,可是我憑什麽相信你?”

“憑什麽?”謝琰在馬上坐好,拍拍馬脖子,“就憑我救你,還給你烤肉吃?哈哈哈哈。這麽說吧,什麽都不憑,不過萍水相逢,就一塊兒走一段。你往下的路或許驚心動魄呢,我如何能錯過這好機會?”

鳳子樟聽了只有笑着搖頭。

二人走出森林,謝琰帶着她往北走。“咱們這是?”

“走水路。由東陽直接南下就直接進入建安地界,很不安全,只怕沿途都是陸家眼線。不如沿鄱水北上,再轉籲水,中間大多為臨川和豫章地界,多年來皆為崔氏勢力範圍,皆我親族,臨川郡太守崔仁亦是我親舅,萬一有變,實在不行,有他可保安全。”

“走。”

鳳子樟策馬就跑。謝琰望她身影微笑,真是靜如松柏、動如疾風。

與此同時,建康臺城裏,照世族們看來,鳳子桓又開始鬧騰了。

本來,皇女要學文習武,也要學琴棋書畫。每一項的老師每兩年要酌情更換,沒問題自然也可以不換。朱仙婉入宮後,因循舊制,絕無調動,結果老師們老的老病的病,今年紛紛求去。加上按例同時擔任皇女武術總教官的李素去職,朱仙婉就說那就一起換吧。奏請皇帝示下,鳳子桓重新擇了文師,派崔玄寂為總教官,皆是慣例。又說皇女們皆已大了,學什麽樂器到了可以自己選擇的時候,應該讓她們自己選擇。鳳煦慣是溫和守禮,說自己還是學琴,這樣也可以得到母親的教導。鳳熙就沒有那麽乖了,她大聲說,她要學琵琶!

“我要找段妃娘娘學琵琶!”

殿上,朱仙婉錯愕,崔玄寂訝異,鳳子桓大笑,鳳煦在一旁微笑搖頭。朱仙婉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道:“鳳熙,你為什麽想學琵琶?你以前不是挺喜歡瑟的嗎?”

“瑟太慢了,調子冷冰冰的,我不想再學了。琵琶多有意思啊,曲子多輕快,我聽段妃娘娘彈得就特別好,我想學,我還要學她跳舞!”朱仙婉還來不及駁斥阻止呢,鳳子桓卻笑着點頭,朗聲道:“好!朕準了。讓段妃給你擇一個樂師,讓人家看看你,你也看看人家,限期一個月,能學,适合學,喜歡,你就繼續學,不行就不學了,可好?”

鳳熙猛點頭。

“陛下……”朱仙婉感覺非常頭疼,望着鳳子桓,鳳子桓擺擺手,“有勞你過幾日去和段妃傳朕的口谕了。孩子們喜歡就讓她們學吧。”朱仙婉無奈,告辭去了。殿上又只留下鳳子桓和崔玄寂兩人。

過了一陣,鳳子桓突然開口道:“玄寂,讓你當教頭,辛苦你了,沒問題吧?”

“陛下放心。”

“好。朕最放心你。唉,你說……”

崔玄寂本站在下方,此刻轉過身來,看着鳳子桓,“陛下?”

“朕不過讓鳳熙學她想學的東西,難道也會有人非議嗎?”

“陛下于陸瑁被貶之後做這件事,肯定會有人非議。嘴長在人身上,朝廷不見得每個人的嘴都能管住。”

“朕倒無意防民之口,只是覺得,這不過是件小事,非要把事情說得那麽大,實在浪費力氣。真正大的事情,這些人卻又熟視無睹。”

“陛下所言甚是。何況,陛下真的在意那些言論嗎?”

鳳子桓狡黠地笑了,“你不在意?”

崔玄寂想說自己毫不在意,但又似乎并非如此。

數日後,她休息,在建康街市上享受初夏陽光,忽然發覺有人在看着自己。她扭頭過去,看到的是幾個衣着光鮮、仿佛是士人的年輕男子站在街道那頭竊竊私語。她想上前,又覺得不妥,就在路口拐彎,繞了一點路果然走到了這群男子的後面,聽見他們談論陸瑁之前的抗議,說他文辭如何優美精彩,又說如何言之在理,又說不明華夷之辨如何能克複中原,言辭大約與陸瑁的觀點一致,而指責得頗為下作:說沒兩句就開始說鳳子桓大約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否則怎會被上天警告,死了老婆。又說皇帝就是學了胡化的風氣,娶鮮卑妃子不算完,還娶死了的皇後的親妹妹{58}。又說皇帝根本不照顧皇後的娘家,除了貪戀美色之外根本就不在乎這些那些……

崔玄寂不知哪裏來的怒氣,走到背後怒斥三人。将這群人吓得魂飛魄散。三人欲與之辯論,說了兩句又說不過,只好逃之夭夭。罵走了蠢貨,崔玄寂也沒覺得有什麽勝利感。她不但與無知之人吵嘴浪費了自己的時間,也不能徹底消滅他們愚蠢的想法、澄清事實,好像面前有巨大的人群,人群裏的人都是這般傻子,因為他們的愚昧和對愚昧的固執,自己還不能消滅他們。

鳳子桓的反問撞在她心裏,她不在乎?她以為她身在世族高門中,從來不理會那些與自己觀點相左的同輩中人,就真能對天下蒼生的想法全不在意?自己在意的又是什麽呢?

她本來想回家去和姑姑探讨,姑姑還未從官署回來,心中煩悶的崔玄寂幹脆繼續以工作安定內心。換上輕便一些的新官服回宮去巡視羽林營和皇女們不日習武要用的武器。在去練習場的路上,女官們見了她紛紛行禮,而練武場安靜至極,一個人影都沒有。她撫摸冰冷的未開刃的兵器,腦海裏穿梭不止的是不同的人說的話,斷斷續續,彼此對立。她想起自己曾經問姑姑,是為了什麽在江淵死後一直堅持執政,與謝恢互為交替,是不是真的為了保全崔謝兩家的權勢和地位。

她記得崔儀笑着說,不止,也是為了保全這個天下。她又問,但是天下人未必如此覺得啊。崔儀說,是啊,但是天下人看事情的角度未必如當權者,當權者也未必如天下人,我在此,只是做個調節者。有時候需要進,有時候需要退。進需要有人推動,退需要有人拉住缰繩。

離開練武場,她緩緩往回走。崔儀補充說,這就是我能做的,僅此而已。要知道天下不保,何來吾家?她說,可天下人未必理解我們做得啊。崔儀只是笑,不說話。

“你在這兒幹什麽?”背後有熟悉的低沉嗓音,她連忙轉身行禮,“叩見陛下。臣…不放心明天的準備,晚上閑來無事,就過來看看。”鳳子桓打量她一圈,心知她是想事情入了迷,才沒有發現自己帶着一大票人在後面,“既然如此,朕也無事可做,去朕寝宮,咱們聊天作伴吧。”

崔玄寂的臉上沒有如常的克制的欣喜,鳳子桓看見了。

到了寝宮,二人如常坐下,鳳子桓道:“怎麽了?誰給你氣受了?說出來,朕替你做主。”

“陛下說笑了。我沒事。”

“你那臉上,黑得就像仙婉最喜歡穿得鴉青色衣服了。有事就說,讓朕聽聽。”

“陛下——”

“朕命你說。”

崔玄寂方将白日之事道來,當然,內容依舊經過修飾。這是她與鳳子桓的良夜,豈容別人惹鳳子桓生氣?

鳳子桓聽完,久久不語,她以為自己讓鳳子桓生氣了,可鳳子桓臉上始終挂着笑意。良久,鳳子桓突然說:“玄寂,以你看來,如今國政最大的弊端是什麽?”崔玄寂想也不想地答道:“人才不足。”

鳳子桓一愣,微微眯起眼睛,崔玄寂面無異色,腰背挺得筆直。

“何以見得?”

“如今朝廷取官,皆取世族子弟。積習已久,民衆亦仰望世族。殊不知世族人口既非無限,家學教養也并非一以貫之,并不是代代都能出人才,出來的人才也未必一定能擔綱大任,久而久之,人才耗損殆盡,庸碌之人充斥朝廷,為患深重。”

鳳子桓定定地望着她,這一次她沒有躲開鳳子桓的目光。

“你可知道,你自己就是出身最高門的世族,你就是世族的代表。”

“自然知道。”

“那你說這樣的話,是在滅絕自己的門戶。”

“我從來不覺得門戶是靠這樣綿延下去的。如果我家出來的都是庸碌廢人,就是坐至公卿,也不過等着哪一天從高跌落,重重摔傷,敗壞門戶罷了。”

鳳子桓笑了,這種笑聲,崔玄寂從未聽過。

“那依你看來,朕當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陛下需要的是新的選賢用能的制度,從更廣泛的人群中選拔人才。”鳳子桓正欲打斷提問,崔玄寂接着便說:“要做到這一點,舊有世族中不平者會成為最大的阻礙。所以陛下應當先挫其銳氣,或使之心服口服,或不服而不敢言。陛下此前處理陸瑁,大約就有此效果。”

“但,光一個陸瑁,顯然不夠。否則今日街頭,就不會有人那麽說了。玄寂對此,可有良策?”

“欲挫其銳氣,最好莫過公開比試。公開比試的勝敗,天下人都看得見,誰也沒有多餘的置喙之地。”

“聽你這樣說,像是已有成策在胸中?”

崔玄寂搖了搖頭,“臣不過一時想到,完整的對策,還需要時日想一想。再者……”

“再者?”

“再者,這是臣的一廂情願。事先也從未與其他大人們讨論過,沒有他人的意見,不知道從別人的角度看來,這計劃是否可行。”

她說完,本想看鳳子桓的眼睛,卻又不敢。以前讨論政策,崔儀總說她有時候過于激進,漸漸地她也明白何處激進,但明白之後,更多的是無力感。世道非專為她所設,也不會輕易為她的意志所撼動。

“朕以為玄寂此策甚佳,至于其他細節,朕拿去找別人讨論就是了。不用你一個人來處理全部的問題。你已經解決了很大的問題。”

崔玄寂擡頭,看見鳳子桓總是不怒自威的臉帶着非常柔和的光芒,真切地微笑着。

“啊,流星。走,出去看看。”她說的話有魔力,崔玄寂站起身來跟着她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57}這裏給大家提供一個支撐這種觀點的歷史上真實的例子:西晉滅吳之前,西晉名将羊祜和東吳領軍大将陸抗(陸遜之子)的故事。時兩軍隔江對壘,兩位主帥卻惺惺相惜。有次陸抗病了,羊祜就派人送藥,東吳将領們懷疑有毒,讓陸抗別吃,陸抗呵斥道:“豈有鸩人羊叔子哉!汝衆人勿疑。”第二天陸抗病就好了。

{58}要這麽說晉武帝司馬炎就是類似的例外。所以本文架空,不要把文中的人物觀點當作歷史上時人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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