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走出門去,高臺之上,見晴朗夜空中不時有流星劃過。流星長而白亮,前小後大,光芒耀眼,可謂是吉兆。除了這夜半對談的君臣二人,不少宮中女官和值班羽林都擡頭看流星。鳳子桓正想起一句古詩,卻聽崔玄寂念到:
“原寄言夫流星兮,羌儵忽而難當{59}。”
她愣住了,嘴微張卻沒說話。而崔玄寂停了停,繼續吟誦,直接跳到了最後:“計專專之不可化兮,原遂推而為臧。賴皇天之厚德兮,還及君之無恙。”
鳳子桓聽見崔玄寂念到最後,聲音中隐隐有些哀傷。從側面望去,仿佛見到崔玄寂眼中隐約有淚光。
你怎麽了?她想伸出手去,為什麽哭了?
轉念她發覺自己很久沒有過這樣憐香惜玉的心情了。崔玄寂今日所言,正合她的想法,甚至也是她正在構思的計策:因為陸瑁的去官,可以就此事展開對于在任官員的铨敘{60},進而想個辦法打擊目前屍位素餐的世族,選取新的人才。具體如何達成,她還沒想到,今天崔玄寂就給她提供了妙計。更重要的是,崔玄寂能主動說出那麽一番話。此人并不阿谀奉承,她很清楚,她給過多少讓崔玄寂對自己說好話的機會,她都不說,誇獎奉承自己的詞彙攏共不超過五個,根本不需要在這種私人場合用對于世族來說幾近狠毒的計策來讨好自己。何況她姑姑是丞相,她本人是近侍,根本不用鳳子桓公開說,別人都會把這筆賬在她頭上。
若非真心以為如此最好,篤定地相信自己所說的理論,崔玄寂根本不會在這時候說這話。也無須在外面吵這閑架,畢竟別人也沒有罵她啊。
她和自己是一條戰線上的,是莫名的同類,從靈魂的某個深處存有難得的默契,尤其是那句詩,也是鳳子桓心頭第一個冒出來的應景句子,竟然被她搶先了。
自朱仙芝走後,鳳子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心意相通了。
“玄寂,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看見流星,一時想起曾經讀過宋玉的《九辨》罷了。”
鳳子桓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問崔玄寂冷不冷,又想留下崔玄寂飲酒,但心中仿佛有一根刺鲠在某處,只好放崔玄寂回去了。
宮中那處的朱仙婉,看見流星,發覺從大小光芒來看是吉兆,忐忑不安的心情稍微得到了一絲緩解。想起後天要來的樂師,心裏又亂作一團。就是別人不知道她是負責後宮管理的人,亦或是知道了不認為她有責任,她也覺得自己有。
她今天白天去找段豈塵時,段豈塵正在保養琵琶。“喲,今日妹妹怎麽來了?從前兩三個月不見得能見上一面的,最近來得真是勤快,都不好意思叫你稀客了。”朱仙婉還沒坐下呢,就覺得段豈塵給她的座位上鋪了帶刺的毛氈。朱仙婉很想直接對她說昨天鳳熙想找你學琵琶,陛下準了,你看着辦吧。但她教養太好,常囿于此:“姐姐說笑了,是我以前懶于走動。怠慢姐姐了。今日前來,正是有要事相商。”
“自然,沒有要事,你也不會來找我。說吧,怎麽了?”
“前幾日,為皇女們重新指派各科的老師。陛下允許皇女們自己選擇學什麽樂器,鳳熙不想再學瑟,想要跟随姐姐你學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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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說出來的也沒比想的好多少。省點事也好,她想。
沒想到段豈塵聞言直接從榻上站了起來,吓朱仙婉一跳:“當真?!”高興得都變了調子,不複平日的微微低沉,“自然當真,不然我來求姐姐幹什麽?”段豈塵緊緊攥着手裏的琵琶,朱仙婉看那指關節,都捏得發白了。“姐姐?”
“好!好得很!她想學什麽樣的!我這裏只有、只有,嗨,我這裏還不全,比如,那個——”她急了,說起鮮卑語,似乎是命婢女去找。朱仙婉見狀便說:“姐姐不用着急,鳳熙還要過兩日才能過來,何況她還是小孩子,得從頭學起。姐姐就給她找個适合的,我看這一般大小的,她可能還夠不着。”
“不會不會,我五歲就開始彈了。鳳熙像陛下,手長腳長的,怕什麽夠不着。”段豈塵反應過來,又覺得自己的興奮樣子被人看去有些丢人,旋即正色問道:“陛下可有什麽別的要求?”
朱仙婉心說你可算想起來了,“陛下的意思是看看姐姐是否認識樂師,可以聘入宮中作為教習。當然,要可靠的。”後邊兒這句她自己加的,“不勞姐姐親自教授。”說完,朱仙婉又怕自己說過頭了,正欲找補道“就是怕累着姐姐”,段豈塵擺擺手笑道:“不成問題,光我知道的,在建康就有三四個彈得好的,與我不相上下。就是這三四個,我不曉得,嗯——”
“嗯?”
“哦,妹妹,我的意思是,我只知他們的技藝高下,不知道他們是否善于教授彈琴,也不知道鳳熙喜歡哪一個。我覺得吧,還是要鳳熙喜歡,這人又會教才行。你說呢?”
朱仙婉心說那不肯定是這個道理嗎,你有話就直說,又跟我繞什麽彎子?
“姐姐的意思是?”我還就不接這個球了。
“嗨,我的意思是啊,要不要再去回陛下,來日一并招進來,當着陛下和皇女的面,各自展示和演奏,讓陛下和鳳熙挑。雖然說,”段豈塵一邊說又一邊坐回榻上,石榴紅的裙擺長曳于地,襯得她膚若凝脂,不是說鮮卑胡地風沙大日曬足,這人怎麽還生得這麽白?
這倒是她孤陋寡聞了,段部長于幽燕遼東,而非西域大漠。
朱仙婉一邊聽她提議,一邊試圖腹诽。只等段豈塵說完,補上一句:“妹妹以為姐姐說得十分在理,只是,此事還是勞煩姐姐親自禀報陛下為好。我居間傳話,總怕傳歪了。再說陛下近來對姐姐十分青睐,姐姐親自去說,妹妹以為陛下肯定會答應的。”
你要出風頭你自己出去。
段豈塵聞言一笑,那細長的眼睛一彎,如新月一般。“行啊,我明日就去。不勞煩妹妹。”說完笑着看了一眼朱仙婉,然後張羅着上茶食。
這麽多年,朱仙婉和她接觸的次數不多,當然也不少,接收到的假笑卻很多。唯獨這一次,她感覺自己收到的是真實的笑容。她還想拒絕,茶點們就上來了。吃得一半,段豈塵開始和她聊琵琶的彈法,聊着聊着,突然問她,“妹妹想不想聽姐姐給你彈一首?”
朱仙婉正不知道要不要聽,就有女官來傳事,她只好走了。
夜裏想到段豈塵要去建康城裏找樂師,直覺這事兒遲早也要宣揚出去。宣揚就宣揚吧,她放棄了,她什麽也管不了。自從陸瑁犯事之後,過度敏感的她立刻給同胞弟弟寫信,要他管住自己的嘴,不要攙和這些事情。
你是國舅,不要讓陛下難堪!她寫道,何況你已經讓她難堪很多次了。
段豈塵次日去見鳳子桓,鳳子桓心情正好,說既然如此,就都招進來,咱們辦個茶會之類,我們一起聽聽。段豈塵滿口答應,崔玄寂偏插一句嘴道:“臣聞琵琶與羌笛箜篌等相配,若是光請琵琶樂師,恐怕曲不成調,難為了人家,陛下何不一起請了來,既能讓皇女們見識見識,陛下一家也可以欣賞。”
段豈塵驚喜溢于言表,鳳子桓當即答應,說日子就定在大後天,派人去告訴朱仙婉和兩位皇女,事情就由段豈塵來操辦。段豈塵高興地唰就跪下叩謝。
“你謝朕做何,你謝謝玄寂。”鳳子桓察覺自己說漏嘴的時候,來不及了,段豈塵聽了,假裝自己沒聽見,站起來拜謝崔玄寂。
她要是知道這君臣二人現在打的主意,也就明白自己不過被人當了藥引子。但當藥引子又如何?她一點都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她背負政治使命來到建康,以和親的名義嫁給鳳子桓,子嗣不會有了,難道還不能從這些方面努努力,想辦法吸引點人心嗎?不為了讓這些當權者倒向她段部鮮卑,但至少不反感,也算是勝利了吧?
然而鳳子桓叫崔玄寂的稱呼卻印在她腦海裏,為此她多看了兩眼崔玄寂。
好一個眉目如畫的中郎将。
五月的溫暖下午,一家子人在華林園設宴,段豈塵不但自己穿了鮮卑盛裝,還不負所托搬來了整個建康所有的鮮卑樂班子,其中一共四位琵琶師傅,三男一女,年歲都在四十上下。一人一曲終了,鳳熙叫到,不夠不夠,再來再來。段豈塵立刻請命要自己下場演奏,鳳子桓準了,一時四把琵琶共奏,另一樂師改用胡笛一只。其撥弦之急切密集{61},大異于臺城內外聽慣了的漢家音樂。在座者無不入迷。段豈塵熟知這首曲子,投入演奏之餘,用餘光瞟座上諸人的表情。
鳳子桓自然還是一副欣賞但疏離的表情,她始終是君王,帶着皇權的目光。站在皇帝身後的崔玄寂目不轉睛地盯着樂師們的手,似乎對技術非常感興趣。鳳煦只是端坐,面帶微笑,閉上了眼睛享受。鳳熙的眼神在每個人身上跳轉不休,激動不已。而朱仙婉——她最後一個看到的是朱仙婉——癡癡地望着這一群坐在毛氈上的樂師。
她被這音樂吸引了。這使得段豈塵感到莫大的勝利和驕傲。
曲調終了,鳳子桓第一個開口,說此曲實在太妙,朕要賞賜你們每個人。又問其他人覺得如何,朱仙婉說:“臣妾曾聽家父說過,西域有大漠,綿延千裏。這曲子聽來,就好像在大漠裏騎馬行軍趕路,而天上有一輪圓月高挂一樣。”鳳子桓問段豈塵對這個說法以為如何,段豈塵人還抱着琵琶,面帶喜色道:“寧妃妹妹此言甚是。我每次奏此曲,心中想到的也是月夜行軍。”
說完,兩人居然對視了一眼。朱仙婉驚奇地發現,今天的段豈塵一點首飾都沒帶,坐在那裏,和她的族人融為一體。
鳳子桓無奈地笑了,“你們這是欺負朕今生沒有機會去西域啊。罷了,鳳熙,該你選了,你要選哪位師傅做你的琵琶教習?”鳳熙想也不想,立刻答道:“我要選那位嬷嬷,這樣她就可以天天教我。”朱仙婉就知道她要打這個主意,猜皇帝也會首肯,果然。四十多歲的鮮卑婦人小心把琵琶放在地上,再叩謝皇帝。她想到那些宮中老人們要叽叽喳喳的內容就心累,對于這些從侍奉姐姐起、到如今以照顧自己的名義不肯去的出身良好的大娘,她斥責打罵都不能重,還得一邊管着一邊哄,束手束腳的。兩位皇女身邊的教養嬷嬷更是如此,要是來個鮮卑樂師,還不知道平日裏要給人家多少白眼?這——
“陛下,臣妾聽聞近來宮外頗有流言蜚語,皇女若欲将樂師長留宮中,臣妾以為不如讓樂師留在臣妾宮中住下,既便于照顧,又免生是非。”
是段豈塵在說話。
“準。多謝你的一片苦心。”
茶宴散了,回到自己宮裏,朱仙婉還是聽到了花樣更新的叽叽喳喳。年長女官說段豈塵此舉就是想搶奪皇女,自己沒有,就要打別人的孩子的注意。朱仙婉聽了好笑,心說我不也沒有嗎?人家當日努力與皇帝要好,你們罵人家狐媚;後來不與皇帝好了,自己關在屋裏自己呆着,你們罵她不懂禮數不務正業:真是什麽都有你們說的。
又想到今日樂曲之動人,她竟然生起一股氣來,款款走出門去,眼神冷峻地望着這群大娘們。衆人見她出來,恢複了安靜。她看一眼她們,開口道:“諸位嬷嬷都是聰明人,今日之事,雖然是為了鳳熙,其實若無陛下首肯,根本不會成事。面上如何,底下如何,我想各位嬷嬷都心裏有數。本宮以姐姐往日恩德為念,對各位寬仁以待。但是要是各位失言獲罪,讓陛下知道了,誰也救不了你們。”
罵完回到屋裏坐着,眼前還是反複浮現段豈塵今日彈琴的樣子。
從那天起,鳳熙學琵琶的日子就開始了。她基礎好,原來學瑟彈得也好,所以學起來很快。段豈塵跟她說,你什麽時候能奏一首完整曲子了,我就專門給你定做一把好琵琶。鳳熙喜不自勝,每日學得極其起勁。朱仙婉以自己有監督之責,經常去探望皇女,雖然鳳熙不學瑟了,自己也就沒什麽好傳授的了,但是她還是關心這孩子學琵琶學的如何。沒想到到了地方,見門口的鮮卑侍女,便知段豈塵也在。她伸手制止了通傳,悄悄走進去,聽見鳳熙和段豈塵在很認真地交流應當如何撥弦。說着說着,段豈塵竟然問鳳熙:
“你真的就不接着學瑟了嗎?”
“沒時間呀。”
“這兩樣樂器也有相通之處,好不容易學的,別放棄了。”
“我怕我學混了。”
“你不會的,你這麽聰明,就放心吧。你要是就此不學了,你小姨可要傷心的啊。”
“母親曾說,我學這個,不是為了誰,就是為了我自己,陶冶情操。”
“是啊,但是你彈得好,既能陶冶情操,又能讓別人聽了開心,不是也很好嗎?”
“嗯……好。那我把琵琶學好了,我再繼續練瑟。”
“好。”
“段娘娘,鮮卑故地真的是那樣的嗎?”
“哪樣啊?”“就是宿霧嬷嬷給我說的那樣,就是……”
朱仙婉沒繼續聽下去,悄悄走了。她們都是人,她想,即便分屬漢族與鮮卑族,但都是人,普通的人,僅此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59}【楚】宋玉《九辯》,下同。兩段引用的現代漢語譯文分別是:“願托那流星作使者傳話啊,它飛掠迅速難以坐待。”“計議早定專心不能改啊,願推行良策行善建功。仰仗上天的深厚恩德啊,回來還及見君王吉祥無兇。”
{60}中國古代政府對其職員的資歷、功績等進行評估,以定其職位的等第和升貶的行為。
{61}可以配合何訓田老師的《琵琶行》食用,出自專輯《當代音樂館-音樂風系列-波羅密多》。當然這個不是白居易的《琵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