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陛下,這……”崔儀如常坐在殿側,腦子迅速轉動力求完美地遣詞造句。

鳳子桓道:“崔相以為此舉不當?”

崔儀笑着微微搖頭,“臣以為此計甚佳,就是……唉,執行起來,滌蕩天下,不知會有何變化啊。”她一早猜到這是崔玄寂的主意,現在也就沒必要和皇帝打哈哈了。

“朕有崔相一家,有何可懼?”

“謝陛下誇獎。臣一家不過數口,有時也難敷使用啊。”

鳳子桓聽到這話,收斂笑容,“說到崔相傷心處了,朕實非此意。”

“陛下哪兒的話,既為官在朝,本當如此。陛下想舉辦文武大賽,需要的人手不少,也需要不少時間來準備,更需要朝野輿論上從陸瑁案中緩一緩。而且在考題設計上,應當做到盡量公正。”

鳳子桓道:“自然。朕覺得,考核官員的,就考核官員們實際該做的事情。具體題目,就叫他們自己出題,抓阄考核。其餘則文就是寫文章,武便是比武。除此之外,朕也不知道還能怎麽公平了。”

“陛下心中可有中意的考官人選?”

“朕以為,一人獨斷,有失公正。還是請崔相擇幾位聲譽在外、公正嚴明的老臣,與朕一同組成評審會為佳。”

“陛下英明。”

“至于其他細節,咱們也不要議了。總是咱們議來議去,天下非議都流向朕與崔相,明日在朝堂上議論就好。”

“臣遵旨。”

崔儀去後,鳳子桓一人在殿上,悠然想着昨晚崔玄寂給她出的主意。

“此番陛下欲去舊取新,一方面須在現有官員中淘汰才德不配者,一方面需從整個适齡參賽者中選拔有能力者,是故可以設三類比賽。對于文官的铨敘,就考核他們本職工作應當做的事,明經、明法、尤異、治劇、兵法、陰陽災異,各自對應特定的官職。又可設專門的文學科,這既是為了給世族子弟一個出路,也是給同樣有才華的寒門子弟一個舞臺。這樣設置,才顯得公正。至于武官則全部比武就好了。

“在賽制上,比武非常簡單,抽簽一對一,勝者晉級,再互相比試,再晉級,直到最終産生第一名第二名。铨敘則應當要求丞相與尚書令等出題,譬如水利,則要求制作模型以檢驗官員設計的方案是否可行,可行者過,不可行者淘汰。參與铨敘的人數并不算多,大概兩輪比賽之後就會淘汰得十餘人,可以再比,也可以進行比賽打分制,我以為打分制為佳。分數則有最後的評審們決定,比較合适。文學比賽較為複雜,初始也必須行淘汰制,實際比賽方法可以參考酒令。一輪淘汰之後,便可以五六人為一組,限定題目以做賦,同樣交由打分。如果還覺不夠,還可以決出最後的三到四人的勝者,在禦前辯論。同樣有陛下和其他評審打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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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按照被淘汰的先後倒序排列,铨敘則規定特定職位的官員如果沒有抵達什麽等級則貶官或者免官,士人則根據最終取得的成績授予官職。具體規則需要朝廷再議論。每場比賽都需要設考官兩人,監事一人,以策公平。如果甲考官發現乙考官包庇或者協助某參賽者作弊,則必須指出,否則免官下獄。如果甲乙考官串通一氣,或者甲見而不指出乙之舞弊,則監事必須上報,否則監事同甲乙考官一同免官下獄。”

她聽完,滿意地笑起來,又問崔玄寂:“這一整套的東西,花了你多久時間想出來?”崔玄寂說半日,又說為了保證公平,必須嚴格執行考官和監事的監考制度,但如此嚴格,朝野中必有反對勢力,憂慮不知能否推行。她對崔玄寂說了和剛才對崔儀說的一樣的話:“朕有你家姑侄二人,怕什麽?”

崔玄寂回答了一樣的話。

“只我家寥寥數人,焉能抵擋悠悠衆口的力量。”

昨晚,她對崔玄寂說,“無妨。你們有朕。朕想做的事,就必須做到。何況是利在千秋的事。”

臺城外,崔府中。

“這都是你給皇帝出的主意?”

“是。”

姑侄二人坐在涼亭賞月,桌上擺着酒,草叢中蟋蟀聲聲。

“你這是把你小時候腦子裏的那些念頭,修修剪剪,都拿給皇帝了。”

“姑姑以為不妥?”

“那倒沒有。我覺得挺好的。皇帝不束手束腳,就盡可以膽大妄為,我只要負責拉回來就好了。橫豎——”崔儀笑起來,“你想啊,到時候罵名不是我的呀。這比我主動去推行什麽改革、而皇帝畏首畏尾好得多了。”

崔儀笑得開心,連眼角的皺紋都束成美好的弧度。崔玄寂知道姑姑在說笑,幽默就是崔儀最大的愛好,這一點謝琰非常像崔儀。小時候,她記得,她和謝琰都還在建康住的時候,崔儀就和崔佟說,我太喜歡你這個女兒了,“根本不像你,像我。是吧?”她記得崔儀捏着謝琰的臉,“你這白嫩嫩的小猴子,是不是跟着大姨更好玩?”謝琰十分調皮,一邊說“是啊跟着大姨特別好玩我要跟大姨走”一邊緊緊抓住她母親的裙擺不放,崔儀假裝要走,她就一邊說“大姨別走”一邊使勁兒推崔儀出門。

崔玄寂還記得那時候江淵站在一旁,看着她們笑。

“姑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江淵還在,會是什麽樣子?”

崔儀望着她,緩緩眨了眨眼,“你想說,如果江淵還在,皇帝是否還會這麽想強大自己的實力,然後北伐?”

“不完全。我只是想問姑姑,如果江淵活着,姑姑還會在這裏嗎?”說完她就後悔,定是這幾杯酒喝得神智恍惚,“我不該說的。”

“沒什麽,你別這樣覺得。江淵啊……”崔儀長嘆一口氣,“江淵要是還在,天下和皇帝會如何,我不知道,這種事沒什麽如果。或許我和她還是這個樣子,一個鎮守邊疆,一個主政朝堂。又或者我們早就找個地方隐居起來,也說不定。我把她葬在豫章山上,那個地方就是我們想住的地方。玄寂啊——”她轉過身來望着崔玄寂,“其實我和江淵那些年,比很多人世伴侶都快樂。直到今天,她不在了,我現在依然是快樂的。因為我和她擁有同樣的夢想,她不在了,我更要連她的部分一起去完成。有的伴侶在乎的是人,有的伴侶在乎的是唯一,有的伴侶在乎的是互相扶持,有的伴侶像我們,在乎的是為了共同的目标去努力。所以我們不是非要兩個人在一起守着對方生死不離才滿意,我們互相理解,心魂如在一處,我從未覺得和她分離。”

“即便現在?”

“是啊,你看。”崔儀從頸口的掏出一個吊墜,一個小小的錦囊,外綢內皮。崔玄寂一眼就認出那是江淵以前用過的香囊。再用手一摸,感覺出裏面是骨灰。

“我把她燒了,這樣就可以按她所願,葬在三個地方。豫章山裏,廣陵前線,還有帶在我身上。這樣很好。”

崔玄寂每次聽到崔儀說江淵,就算崔儀說得再輕松,她也覺得酸澀。“我總是想起小時候,江淵她教我射箭。”

“是啊,她說她射箭的徒弟不少,就數你學得最好。你啊,要是想她了,有機會就去出鎮廣陵前線。收複河山,她看了也會高興的。當然,收複不了,不要怪罪自己。”崔儀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有時候強迫自己做什麽事,還可以依靠自己堅持。而強迫天下,往往沒有好的結果。你以為你能得天下人的心,其實能得到一個人的心就已經很不錯了。”

得一人心?她想,恐怕我連一人心也得不到。因為那人的心是那麽大,不見得有我的地方。

“你們這一代啊,快快成長起來吧。”崔儀又轉過去望着月亮了,“否則我什麽時候才能回豫章山裏去啊?真是愁人。”

又一日,朝堂上,鳳子桓專門叫崔玄寂站在自己身旁參與朝議文武大賽之事,美其名曰,武官中也需要一個代表。崔儀看見侄女出現,面無表情。鳳子桓從禦座上站起來,朗聲侃侃而談,一口氣把自己有什麽想法、為何這麽想、現在有什麽設想一股腦說完了。朝臣們聽完反應過來,皇帝問這一句“衆卿以為如何”,只是來問“你們同不同意”。

朝堂安靜着,崔玄寂觀察着衆朝臣的表情,崔儀在心中靜靜地數數;鳳子桓也一樣,她順便還在猜,誰會先說話。而崔儀已經猜到會是誰了。

率先說可以是可以但是賽制不可以這麽來,而且準備期應該再長一點的是中書監{62}顧衡。中書通事舍人{63}中也有三個贊成這一觀點,認為寒門士子所受教育不足,應當給他們更多的時間準備。崔玄寂心道此乃緩兵之計,你就明說不好嗎?又有歷來頑固保守派的代表左仆射{64}孫目說陛下的想法很好,但是陛下對于寒門子弟的教育缺乏了解,畢竟陛下萬人之上,不可能具足細微,這些寒門子弟是不足取的。竟然也有人複議。

這時候右仆射樊登第一個站出來說陛下此舉可行,官不冗餘但不稱職,就應該淘汰,徒有言表者,坐擁官職是危害朝廷。他還專門舉例,像陸瑁那樣的就應該被免。有一些官位不高的因為舉薦而得官的門第較低的官員站出來表示同意。兩派人馬這麽一站,鳳子桓粗略數數,還挺勢均力敵的。

兩派在朝堂上争吵起來。孫目一派的,主要認為根本就沒法從寒門取士,大肆貶低寒門的教育水平。崔玄寂聽着,想起前陣子在街頭遇見的那幾個男子,心道你仰慕人家,人家卻完全看不起你。樊登一派的,被辱罵了出身也不好直接就反咬回去,畢竟當世就是這麽個樣子,不好在朝堂上犯衆怒,回擊的主要觀點則是取士就應當廣泛,不試怎麽知道。孫目立刻說你就試,試了浪費國庫公款,你負責嗎?顧衡此刻又道,陛下所想之賽制,難于保證公正,如何尋找真正适合當裁判的人,應該有複雜的鑒別和選取制度,動辄以免官和下獄為要挾,不是仁君之道。

崔玄寂明顯感覺到鳳子桓聽到“要挾”二字,就已經生氣了。

孫目附和,然後繼續和樊登一派辯論,言語越發往清談的方向去了,進入能否由整體大致情況判斷一個個體的水平的辯論。崔玄寂聽到這裏覺得頭疼,瞄一眼鳳子桓,見皇帝愁眉緊皺,越發覺得氣血上湧。又看一眼崔儀,崔儀正好與她對視。她想用眼神求助,崔儀卻對她笑了。

好。

兩派的辯論越發失了重點,歪歪斜斜地扭曲向以前的事。各自求諸舊事,樊登不便于說高門的破事,而孫目卻肆無忌憚,顧衡時不時插嘴拉偏架,又說官員铨敘當有定例,不能随便亂來。而她耳邊傳來輕微的、指關節咯咯作響的聲音,是鳳子桓。她看見鳳子桓面無表情,只是左手緊緊握拳。

“陛下,”她中氣十足,殿上回蕩着她的聲音,衆人都安靜了。“臣可否進一言?”鳳子桓微笑——甚至要用一定的力量克制自己不要高興得過分——“當然,愛卿有話就說,今日朝會就是來辯論的。”

“請問孫大人,可曾嘗過河鳗?”孫目一愣,“問這作甚?朝堂之上——”

“下官前陣子,寒冬臘月,于尊府令□□會上得燴河鳗一條,滋味甘美,想令愛既可用于待客,必然用于事親。大人是否嘗過?”

河鳗本是北地{65}産物,南方少有,自從北方淪陷于慕容氏,更是絕跡于南方餐桌。要有,別說來源是否可疑,索價肯定不菲。孫目聽到這裏,知道自己被抓了短處,要是說自己沒有,難免被人認為是在說謊;說有,便坐實他家中靡費奢侈:二者權衡,奢侈好過抵賴,只好氣哼哼地答道:“嘗過。”

“可否美味?”

“自然!”

“果然令愛事親至孝。”

“何用你說!”

“那孫大人可否嘗過鳝魚?”

“何等鄙物,我自沒有!”

“那就奇怪了,令愛于宴席上向我反複說到鳝之美味,猶過于鳗。孫大人家資豐厚,鳗魚都享受得起,令愛一場宴席,不下萬錢,卻不曾下箸于鳝。鳝魚生于農田水澤,溪流池塘,本為平民百姓常見之物。可見孫大人位置太高,不近凡塵。而且孫大人不知道的好東西,還多着呢,可惜可惜。我來日必将轉告令愛,早日找些來,孝順孫大人。”

朝堂上有極力隐藏的吃吃笑聲。

“顧大人,下官僥幸為羽林中郎将,奉陛下命保護陛下安全,時常憂懼自己不能盡責。而大人歸為中書監,有檢察百官、人事任免之責,對于下官的本職,可否請教一二。”

“崔大人言重了,請講。”

“今日若有賊子來刺駕,我若拔到而見刀鈍,我當先磨刀,還是先護駕?”

顧衡知道她要算計自己,瞪了她一眼,準備就着這裏下臺階:“自然先護駕。”

“若無利刃,如何護駕?”

“刀豈是等到當時才磨的?”

“顧大人果然是明白人。”

她轉過身,面對鳳子桓,侃侃而談,先駁斥孫目所謂的水平不夠論,認為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試而道不好,如同不知而作,就如同食死鳝魚一樣,必然要中毒。還不忘提醒孫目,下次吃的時候要問清楚。朝堂上又有笑聲。接着她又駁斥顧衡所謂準備時間之論,認為這是背離考核之本質,不能得到可靠的考核結果。照顧衡的意思,難道北方敵軍打來了,還去和慕容氏商量,給我們半年時間,我們訓練一下軍隊?難道天降大雨,河堤将崩,還現場去學習一下如何修築堤壩?

她本來還想最後補充幾句,以大家都是在朝為官當心懷社稷來大殺特殺,鳳子桓卻阻止了她,自己說了這些話。“此事就交給崔相去辦,以後朝堂上只議細節,不再議論是否要做。”衆臣只好應了。鳳子桓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以後在朝堂上議事,都要就事論事,動辄清談不可,要知這裏是朝堂,不是卿等家中!”

衆臣以為她有些生氣,崔儀以為她不過趁勢發威,只有崔玄寂知道她現在是十分高興的。

“今日之事,朕當多謝你。”回到後宮,鳳子桓心情大好,又叫崔玄寂與她去華林園中騎馬散心。

“陛下言重。份內而已。”

“你現在搪塞朕的客套話,竟然已經儉省到這麽八個字了?”

“陛下果然心情大好,還有閑心打趣我了。”

鳳子桓哈哈大笑。兩人讓馬匹小跑一陣,身心暢快了,便就近在醴泉堂休息。“朕預計,朝廷這些人吵吵幾天就能定下來,在兩個月後,七月舉行比賽。快了也不太好。”說畢端起茶杯,崔玄寂在一旁陪着。現在她們兩人出來,往往不要陪侍,一則是鳳子桓本不喜歡人多,二則是有時候經常會說點機密,不好讓別人聽見。喝完,又站起來走去臨窗眺望湖光山色,崔玄寂也只好跟着。

“玄寂可有意參與大賽?”

“按照賽制,我必須參加武官比賽,作為铨敘。”

“別的都不考慮了?朕看你也可以參加文官的一些比賽,我覺得,除了方術,或者水利那些過于專業的項目,別的考試,你都可以奪三甲。”

崔玄寂站在她身後,淡然道:“我依仗皇恩與祖蔭已經獲得官職,再去參加別的比賽,擠占名額使得有才之士不得出,争名而已,違背陛下本意。”

鳳子桓轉過來看着她,心中除了對她今日在朝堂上的一番言論的欣賞和作為有志一同的夥伴的感謝,還有那麽一絲微妙的喜歡——兩人适才都騎馬狂奔了一段,崔玄寂此刻臉頰微紅,微微喘息,又比平日更蒼白些,她猜崔玄寂今日月事忽至,所以才有所不勝。這虛弱倒更讓崔中郎将露出一種別樣的嬌媚來。

她伸出手指,挑着崔玄寂的下巴道:“愛卿不願意要多的三甲,不如朕為你開容顏之試,試看愛卿可奪三甲否?”

崔玄寂的臉自然是不出意外的大紅起來,別無他人在場,鳳子桓見她這副樣子更是喜不自勝,樂不可支。

作者有話要說:

{62}西漢年間置中書,乃歸屬于內廷宦官機構,負責在皇帝書房整理宮內文庫檔案,與皇帝有頻繁接觸的機會,其主官稱中書令。曹魏後,逐漸不拘于宦官,也起用士人,從而演化成可以讨論政策的研究機構,其主官階高者稱中書監,次者稱中書令。

{63}魏晉時于中書省內置“中書通事舍人”,至南朝梁去通事之名,改稱中書舍人。中書舍人僅次于侍郎,掌呈進章奏、撰作诏诰、委任出使之事,歷朝權責不一。

{64}即尚書仆射。秦漢時為少府屬官,幫助尚書令管理少府檔案和文書,是很低階的官員。後來,尚書開始管理機密,尚書仆射也日益重要。三國時開始分為尚書左仆射、尚書右仆射。

{65}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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